第49章 折羽

我睡下的時候,陳舜還靠在他的床頭寫稿子。我們先送小希去譚村長家,趕回蓮花招待所已是淩晨一點半。我按照陳舜的指示,把所有采訪視頻串起來,剪輯成十分鍾的短片。由於之前做過初剪工作,並逐字逐句記錄了采訪稿,每段視頻什麽位置對應什麽內容我都了然於胸,這項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在填埋場逗留的時間超過了一天一夜,身上應該很髒,盡管夜已深沉,我還是在躺下前洗了個熱水澡。想到明天要去見梁皓,我有些惶恐。

睡了一會兒,陳舜拍醒我,把他的本子湊到我眼前,說,你看看。我困得太陽穴發酸,但我想知道他寫了什麽。

“拾荒者殺人事件始末”,這是筆記的標題。他果然是自媒體文章寫多了,動不動就“始末”。我拿過本子看下去。後麵他是這樣寫的:

被害人:阿海,男性,四十歲左右,拾荒者,常年生活在鹽平山垃圾填埋場。

謀害人:胡琛,男性,年齡未知,身份和生活環境與阿海相同。

事件脈絡:

2008年1月21日晚,梁皓在自己家裏約見金瑩,之後利用倉房的氣窗送出金瑩。在外接應的阿海把金瑩帶到某處,殘忍虐殺,最後埋在鹽平山腳下。

(凶案現場應該不在阿海的房子裏,因為附近住著拾荒者大隊,但也不會離那兒太遠,因為運送屍體不方便,很可能是在半山腰的樹林裏。)

這是梁皓和阿海的第二次合作,第一次是在2004年底。當時李薇常去離家較遠的田地裏玩耍,梁皓把這條隻有他才知道的信息透露給阿海。在被阿海追逐的過程中,李薇藏入幹草垛,阿海沒有找到她,但她卻因為驚恐發作癲癇,窒息而死。

阿海得到了李薇的酥餅和金瑩的鈴鐺,作為狩獵紀念品保存在家裏。

今年九月底,以陳舜為代表的紀錄片攝製組深入革馬村,走訪調查金瑩失蹤案,意圖重新激發社會對該事件的關注。梁皓擔心東窗事發,決定除掉阿海,他找到與阿海素有過節的拾荒者胡琛,幫助他殺人滅口。

10月1日,胡琛把阿海約至蓮花招待所,準備等梁皓抵達後一起動手,卻因被阿海識破而提前爆發衝突,殺死阿海。與此同時,攝製組成員李夢輝的女友高美誤入現場,成為目擊證人。胡琛離開招待所,半路和梁皓匯合,乘坐梁皓的私家車回填埋場,收拾家當後潛逃。

10月3日,警方在填埋場以北的山麓下挖掘出一具兒童屍骨,經檢驗,確定是金瑩的遺體。

他的字跡塗塗改改,我費了好大勁才看完。他寫的這些和先前的推論差不多,我倒沒有因為內容本身感到驚訝。

“你打算把這個拿給梁皓看?”

“沒錯。”

但這番言之鑿鑿的姿態,還是讓人感到不妥。比如,在李薇的事情上,梁皓既然僅僅是個提供信息的人,那在金瑩的事情上也可以,完全沒有必要把她約到家裏來,再用奇奇怪怪的方式送出去,這是引火燒身。隻要告訴阿海日期和大致時間,讓他守在半道上就行了。還有就是胡琛選擇的殺人地點——人員集中的招待所,就像小希說的,教人摸不著頭腦。

“廢話,我當然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

“是嗎?”

“不這樣說,怎麽讓梁皓這塊死木頭開口?先別管其他的,你有沒有補充?”

“沒有。”

“那行,打出來吧。”

“現在?”

“你的電腦我用不慣,注意錯別字。我要是有,就幫我改過來。啊對了,最後加上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陳舜說著往下一滑,窩進被子不動了,連毛衣都沒脫。

第二天日頭將直的時候,我們動身前往千桂市。小希在車上看了陳舜寫的稿子,兩個人又拌嘴,拌不出個所以然來。陳舜問她,采訪的問題想好了嗎?她輕巧地說,能采訪再說吧,隨機應變。

車行一個小時四十分鍾後,熟悉而親切的千桂市景顯現在前方的淡霧之中。我隻走了八天,那些錯落矗立的亮閃閃的高樓卻像八年未見那樣讓人懷念,這種感覺比我在大學寒暑假期間回來時要強烈得多。但是,懷念意味著一去不返。我挑高視線,望著樹梢和天空,望得久了,內心甚至產生了一種故鄉和異鄉顛倒的錯覺,匆匆來這裏一趟,很快就得回去。我竟然已經開始惦記那個簡陋的小村莊了。

我們先去數碼店,花二十九塊錢買了個U盤,把陳舜的稿子和兩個視頻拷貝進去——一個是昨晚剪輯的十分鍾短片,另一個是梁湛的完整采訪,此外還有幾張警察蹲在土坑旁清理白骨的照片。

梁皓一個人住在潼水區南部的一條老街上,是那種有具體地址也不免一番好找的舊公寓。陳舜和小希之前來過一趟,所以輕車熟路。街道彎彎曲曲,一眼望不到遠處,人行道上每隔一段就有店鋪挑出小攤位,燒餅,麥芽糖,南貨,護膚品試用裝……人們扭身經過攤位,人流也就此變得彎彎曲曲。

公寓底層是商鋪,樓道入口在小餐館和水果店中間。我們來到四樓——也是頂樓——朝東的那戶門前。木門外還有一扇防盜門,貼著蚊紗。陳舜回頭看了看我和小希,抬起手用指關節扣響防盜門的鐵杆。

木門開了,一個中年男人站在紗門後,右手沒有離開門把手。

他臉盤偏小,五官在陽光的側照下輪廓分明,蚊紗讓眼角的皺紋模糊不清,他的頭發像少年般短而密,卻均勻地摻雜著白發。

“啊,梁先生,打擾了,我們是拍紀錄片的,五月份的時候我們見過一麵。”

他垂下目光,想了一會兒,說:“陳舜。”

“哎呦,你還記得我,太好了!那個……能給我們一點時間嗎?”

屋子裏很亮,白牆白頂,淡色木紋地板從客廳一直鋪到敞開門的房間裏,陽光落在上麵,留下柔和的陰影邊界。這一定不是這套房子原本的裝修,我有點驚訝,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山海間的客房,盡管兩者並沒有多少相似之處。明亮的室內和昏暗的樓道形成強烈反差,跨進這道門,我們仿佛就能從枯樹叢生的小徑走進花園。

但是梁皓似乎沒有這個打算。

“采訪就算了,我沒什麽可說的,對不起。”他眼看就要把門關上了。

“不采訪!等一下,梁先生……”陳舜伸手阻擋,蚊紗被他按得陷進去,“你知道嗎?金瑩已經找到了!”

這時,有個小小的影子在地板上晃了一下,隨即從鞋櫃後麵鑽出一隻貓來。它扭頭看著我們,背脊高高拱起,四條腿伸得筆直。

陳舜像是被貓瞪得不知所措,“其實,是遺體,找到的是金瑩的遺體,她……”

“我知道,警察昨天來過了。”

“啊?”我們三個相互看了一眼,陳舜又問,“他們說了什麽?是不是問你另外一個案子,有個撿破爛的死了,對嗎,我說得沒錯吧?”

“沒錯,但我不認識什麽撿破爛的。”

“梁先生,你聽我說,我們這幾天走遍了革馬村,那些人,他們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這其中也包括……也包括梁湛。”

梁皓直視陳舜,流露出費解的眼神。

“是他找到我們,是他主動要求錄視頻的,我們把視頻帶過來了。”

梁皓轉過臉深吸一口氣,拉開了防盜門的鎖舌。

我們想換鞋,但是發現鞋櫃裏沒有拖鞋可以換。那貓湊過來,挨個聞了一遍我們的褲腿,是隻成年的三花貓,長得不算好看。

轉過鞋櫃就是一張灰白色的沙發,可以坐三個人,客廳比預想中的小很多,沙發對麵是電視機,中間沒有放茶幾。那間開著門的是書房,裏麵有排簡易式的收納櫃,一格一格放滿了相機和鏡頭,大多數都拆成了零件。

客廳的另一頭就是廚房,灶台邊有張平板長桌,比起餐桌倒更像辦公桌,梁皓朝那兒抬手,於是我們坐了下來,他在短邊,我們三個在側邊。

“當時我們在現場,”陳舜說,“就是警察挖出遺體的時候,隻剩一副骨頭了,真是可憐。”

梁皓讓陳舜描述具體的位置,在填埋坑的什麽方向,離磚房群多遠,還有遺體的掩埋狀態,然後他問:“為什麽警察會認定在那兒?”

“不瞞你說,是靠我們提供的線索。”

陳舜把從阿海的房子裏找出酥餅和鈴鐺事說了。

“金瑩失蹤前的一段時間,康小奕見過那個鈴鐺,就掛在金瑩的書包拉鏈上。”

“鈴鐺……”

“警察沒有跟你說起嗎?”

梁皓低頭思索片刻後說:“他們問我認不認識那兩個拾荒者,還有十月一號的不在場證明。那個叫戚海的,是那天死的?”

“哦,他叫戚海……是的,十月一號,說來也巧,就在我們眼皮底下。警察既然這樣問,說明他們懷疑凶手是你——應該說,他們懷疑主謀是你,你找胡琛幫你殺人滅口。”

陳舜用試探的目光盯著梁皓,但是梁皓仿佛沒聽見後半句話。

“我拍的照片上那個叫花子就是戚海,這是真的?”

陳舜重重地點了點頭,“是真的。”

“他怎麽死的?”

陳舜原原本本敘述那天發生的事,包括高美聽見房間裏有人喊快走,隨即撞見凶手的情況。梁皓一言不發地聽著。

“它有多大啦?”小希冷不丁打破沉默,指著沙發的方向問道。

那隻貓抄攏前腿伏在沙發上,眼睛半睜半閉。

梁皓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緒裏,於是小希又問了一遍。

“四歲。”他回答。

“四歲,那就不是了。”

“不是什麽?”

小希沒有料到梁皓的反應,尷尬地笑了笑,“沒什麽。”

梁皓擱在桌上的手肘向小希的方向移動,說:“你們知道她養過貓?”

小希瞄了一眼陳舜,點頭承認。

陳舜說,一開始是康小奕的推測,因為金瑩問她,貓會不會遊泳,結合那個鈴鐺,她便想到鈴鐺是為貓準備的,後來也從趙楠口中得到了證實。

我從梁皓回應時的口吻和表情判斷,金瑩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並讓他幫忙尋找一隻三花貓,但是他並不知道鈴鐺的存在,也不知道金瑩撿回流量貓,飼養不久後被趙楠放生這件事。

我再次看那隻貓,它下巴擱在腿上睡著了,對我們完全放鬆了警戒。我注意到它的身側有一本像雜誌一樣的書,由於陽光的反射,封麵一片白光,看不清。

“那……你看,”陳舜笑著說,“我能不能簡單問你幾個……”

“你說的視頻呢?”

陳舜斷電似的肩膀垮下來,無奈地撇了撇嘴,然後從口袋裏拿出U盤,伸手遞過去。在梁皓要接住的瞬間,他又攥緊了拳頭。

“梁先生,這裏麵是我們這段日子的努力,以及我們的推測,關於金瑩和拾荒者,還有你。如果實際情況跟我寫的不一樣,請你告訴我真相,為自己辯解,拜托了。”

說完他手指一鬆,U盤落入梁皓的掌心。沒等對方回應,他就“嗖”地站起來朝玄關走去。可別說,他這招以退為進顯得很有男子氣概。

我跟著站起來。這時沙發上的反光消失了,我心裏有所惦記似的看向那本書。

心界,確實是雜誌。我突然間恍惚了,因為不光是雜誌名,就連封麵圖案都似曾相識。

走下樓梯,穿過街市,我一直在回想,幾乎沒聽清陳舜和小希在說什麽。然而一坐進車裏,我立刻想起來了,因為我在這輛車裏看過那本雜誌,就在我到達革馬村的頭一天。

“小希,”我拍她的肩膀,“你前麵那本雜誌,手套箱裏的,拿給我看一下。”

小希取了雜誌遞給我,然後問陳舜:“現在怎麽辦?”

“等。”

“就在車裏等?”

“對,等他給我電話。”

“你覺得他看完兒子的那段視頻,還能有心情馬上找你?”

“他是無辜的就會!要是還無動於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小希見他自信滿滿的樣子,撇下他,轉頭問我在看什麽。我正翻到報道那頁,逐字逐句地看著。

“他也在看這個。”我說,“他的沙發上有這本雜誌,其他什麽都沒有。”

“是嗎?”陳舜也轉過來了。

“說明他剛才就在看,或者是昨天,昨天警察來了之後,他從什麽地方拿出來看。他那本封麵油亮閃閃的,還很新,不可能一直放在沙發上。他要看,肯定看這個報道。”

“他看這個報道怎麽了?”

陳舜說是這樣說,卻從我手裏抽走雜誌,自己埋頭看了起來。看了一會兒,又被小希搶過去了。

在這一頁紙上,有梁皓在意的東西。

我探出脖子,從小希肩膀後麵看她手裏的雜誌。離得遠了,看不清字,我的視線長時間落在照片上。照片裏是雪夜下的別墅:黑色的天幕,白色的屋頂,掃過雪的院子,人們素色的冬裝,這些占據大部分畫麵的元素都幾乎沒有色彩,整體看就像是黑白照,但卻讓別墅偏下的一小塊區域變得顯眼——那兒有片淡黃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