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鈴鐺與白骨

汪磊把下屬遞給他的塑料袋舉到眼前,鈴鐺在塑料袋裏閃閃發光。他的身後是漫天黃塵,垃圾壓實機開始工作了,拾荒者們還沒有準許解散,焦急又惋惜地望著被碾平的垃圾堆。

下屬對汪磊說了幾句,然後朝我們指了指。我們從阿海的磚房裏走出來,同時汪磊也向我們大踏步走來。

“你說這是金瑩的東西?”

汪磊完全不知道鈴鐺的存在,他問我們從哪兒得知。陳舜照實回答,是采訪邱麗娟的時候她女兒提起的。汪磊輪番瞅我們三個,嘴角狐疑地掛下來,臉變得更方正了。

“怎麽提起的?詳細說。”

陳舜說得磕磕巴巴,前言後語很多想不起來了。我提議直接看視頻,我的電腦包就在陳舜的車裏。陳舜皺了皺眉,怪我擅做主張。但是我忍不住——事情終於有轉機了——我的後頸被曬得滾燙,渾身像針刺似的發癢。

汪磊跟著我們鑽進車裏,我打開電腦,調出邱麗娟母女的采訪視頻。

康小奕:她從來沒有提到過貓。但是,我覺得她養過。

小希:為什麽?

康小奕:她有一隻鈴鐺,小小的,掛在書包的拉鏈上。

邱麗娟:唉?對。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有幾天晚上,她走進走出叮玲叮鈴的。

康小奕:就像是掛在貓脖子上的那種鈴鐺。但是沒幾天就被壓扁了,沒聲音了。

小希:壓扁了,仍然掛在書包上嗎?

康小奕:對。

小希:失蹤那天也掛著?

康小奕:這我不確定。

小希:你跟警察說過這個事嗎?

康小奕:沒有,那時我想不到這些。

視頻告一段落,汪磊低頭看著手裏的塑料袋,陷入沉思。

“汪隊長,你覺得怎麽樣?”陳舜問。

“什麽怎麽樣?”

“聯係啊,兩件案子是有聯係的——不,也許是三件,李薇的死也不是意外。這個阿海手裏有李薇的酥餅,有金瑩的鈴鐺,阿海現在被人殺了,這還不明顯嗎?”

“怎麽個明顯法?”

“就是說,呃……這個阿海,搞不好是個人販子。”

“然後呢?他具體是怎麽做的?”

陳舜抬起胳膊,卻放不下來了。這麽短的時間還不足以讓他理清頭緒。

汪磊指著電腦說:“視頻拷一份給我,全部都要。”

“全部?”

“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我們聽從指揮!”陳舜朝汪磊敬禮,再把手從太陽穴旁向前甩出去,“我們的方向是一致的,能跟汪隊長合作那是再好不過。等你這邊忙完了,我們跟你一起回局裏。”

汪磊似乎不以為然,正想說什麽,卻見他的一位下屬急匆匆跑過來。汪磊推開車門下去了。

“他們到了。”下屬伸直胳膊指向遠處。

我隔著後窗定睛望去,隻見從縣道上拐進一輛黑色轎車,遠遠停在填埋場入口的空地上,我認得這輛車。等汪磊跟著下屬跑向那輛車,我小聲說:“是高美她爸。”

陳舜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指認凶手!高美肯定也在車裏,她可是目擊證人。別愣著,快跟上,能拍多少拍多少。”

高向榮先下車和汪磊說話,而後高美也從車上下來了,她很緊張,盯著汪磊看,暫時沒有注意到我們。磚房群附近停著兩輛警車,汪磊領著高美往那兒走,隨後一起坐進了其中一輛。與此同時,其餘警察指揮男性拾荒者們在磚房前排成一條東西方向的長隊。

“所有人站好了,麵朝南方!有帽子的都摘了。”一名警察高聲喊。

陳舜說得沒錯,警察認為凶手就在這群拾荒者之中。

載著汪磊和高美的警車在他們麵前緩緩駛過,比走路的速度還要慢上許多。拾荒者們都很配合,隊形基本維持直線,也沒有人明目張膽地往警車裏看。

這番陣勢靠近了反而不便拍攝,於是我們退到遠處。我把手機從襯衣口袋裏拿出來,橫舉著,那感覺就像給他們拍集體照。

我粗略數了一下,總共大約有五六十人。警車保持勻速,從一頭走到另一頭,然後調轉方向返回。回到原地之後停留片刻,又繼續開動,重複這個過程。

這樣一來,高美就把每張臉都認了四次,可是警車除了掉頭就沒有停下來過。最終,警車回到高向榮的車旁,把高美還給了她的父親。

“沒認出來?”陳舜說著朝人群走去,“你們繼續拍,我去打探一下情況。”

這時候隊伍已經擁作一團,警察仍然沒有放他們回去。

“凶手早就跑了吧?”小希悶悶地說,這兒的氣味和塵土讓她一直捂著嘴。

“對啊,殺了人怎麽會傻乎乎等著警察來抓。”

“奇怪,警察憑什麽判斷凶手也是這兒的人?不是說他穿著西裝和皮鞋嗎?”

拾荒為生的人是否連一套像樣的行頭都買不起呢?我想應該不至於。尋找凶手一般都是從死者身邊關係緊密的人開始,阿海謀生和度日的地方都在這個填埋場裏,作為初步的篩查,警察這樣做也確實有必要。

但從我們的角度來看,情況有些不一樣。梁皓拍的照片若有似無地揭示著他和阿海以及李薇的關係,在當時,“揭示”更多的是一種直覺,而現在卻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印證。

我看著小希問:“你是不是也覺得凶手可能是梁皓?”

她歪頭想了想,“不知道。”

陳舜混進了人堆裏,警察忙著盤問顧不上他,甚至都沒發現他在一旁偷聽。我把鏡頭轉過去對著這番亂哄哄地的場麵,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了。

高美完成了她的任務,躲在車裏不出來。汪磊和高向榮還在交談,兩人神色凝重,大概有些不愉快。我在猶豫,要不要把手機交給小希,然後過去找高美。她原本就在生我的氣,這時候看到我跟小希在夕陽下並肩站立,絕對會劈頭蓋臉罵我一頓。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跟她說說話。

“夢輝,你說金瑩的鈴鐺為什麽在阿海手裏呢?”小希問道。

“嗯?”她叫我名字的感覺很親切,我愣了一下,“就像剛才陳舜說的,阿海拐走了金瑩,雖然還不一定吧。反正不管怎麽說,阿海和金瑩失蹤有關係,這點跑不了。”

“我是說,他為什麽要把鈴鐺留在身邊,不是挺危險嘛,容易被人發現。”

“可能……當作紀念?就像連環殺手喜歡收集獵物的隨身物品,好多電影裏都是這麽演的。我瞎說的,就是打個比方。”

“是嗎?那酥餅呢?酥餅是李薇送給阿海的,阿海舍不得吃,一直留到現在。你看見那塊酥餅了嗎?就像幹透的黃泥巴一樣,要不是我聽見那個警察小夥跟汪磊匯報,怎麽也看不出來是酥餅。”

“那就是說,酥餅和鈴鐺的性質是不一樣的。除非,阿海在拿到酥餅的時候就——甚至在拿到酥餅之前就對李薇就動了壞心思,那麽酥餅就是一份提前準備好的紀念品。”

“你記得馮佑說的嗎?當時阿海是在沿街乞討,一家店一家店伸手要飯吃,李薇給他酥餅,為什麽不吃呢?而且,酥餅這個東西也太不方便保存了吧,如果阿海看到李薇就打算好了要對她下手,以後總有機會從她身上拿到別的東西,比如紐扣啊、拉鏈頭之類的。”

“嗯,有道理。”

“所以他留下酥餅不是為了得到李薇身上的什麽東西,而是酥餅本身具有特殊的意義。”

小希這樣說,我並沒有太意外。知道鐵盒裏的東西是酥餅時,驚詫之餘我的內心卻湧起一股暖意。但由於鈴鐺的出現,這種感受被衝淡了。於是我說:“是因為感恩?”

“我想是有可能的吧。”

假如真是這樣,那麽阿海拐走金瑩的猜測就與他的人格相矛盾了。不過,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難以捉摸,對一個女孩心懷感恩和傷害另一個女孩,這兩者是否存絕對不可能並存在同一個人身上,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頭頂的天空變成了深藍色,西邊的火燒雲卻越來越亮,把填埋場映得通紅,把人群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一時間我們沉默不語。我察覺小希好像瞟了我一眼,我轉過頭去,她馬上直視前方。小希站在我左側,她的頭發有一圈金邊。

“你這麽舉著不累嗎?”她說。

“肩膀倒是真的酸,那怎麽辦,我去拿腳架?怕是太惹人注意了。”

“歇會兒再拍吧,這種遠景鏡頭不需要那麽長。”

於是我摁下“停止”鍵,放鬆胳膊甩了甩。

“那個,一直沒機會謝謝你。”

“什麽?”

“裝什麽糊塗,錢啊。”

我恍然大悟,這才想起來轉過她五百塊錢。不,與其說想不起來,我更加不確定的是自己究竟有沒有做過這件事。

“沒啥,一時衝動。不對,我是說……”

“其實我還有點錢。”小希抿緊嘴巴,嘴角慢慢向上彎起來。

“啊?”

“可是我也不能貼錢出來吧,我一個人過日子,總要備著點。萬一陳舜一直籌不到錢——我是不是很討厭?”

“不不,怎麽會呢,我還不是一樣嘛。”

“夢輝,要是這個片子真的能成,以後我們一起做吧。”

“以後?”

“對啊,還有很多沒破的案子可以調查。你舍不得現在的工作嗎?”

我對婚慶視頻剪輯師的工作當然不抱長遠打算,而然此情此景,我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所說的“以後”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但又何嚐不能考慮?我的眼前隱約出現了另一條路,陌生而危險。

身後傳來汽車引擎聲,輪胎碾壓路麵的聲音變小了。我回頭看,一輛黑車停在那兒,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庫”的一聲,副駕駛的車門開了,高美向我走來,到我跟前半米左右的距離停住腳步,雙手握在肚子前。她穿著寬鬆的米色毛衣和牛仔褲,收口的毛衣下擺攏在腰上,下身顯得越發修長。

“我要走了。”她說。

她的眼中透著哀傷,以至於讓我不知所措。如果她能怒氣衝衝地踢我一腳就好了。

“我想待在這裏的,但是我爸讓我回去了。”

車沒有熄火,距離不遠不近,車裏的高向榮隻是一個黑色的輪廓。我低下頭,視線轉向旁邊的地麵——小希已經走開了。

我頓了頓說:“警察讓你過來認人嗎?”

高美點點頭,“但是那個人不在這裏。”

“他的樣子你記得很清楚嗎?”

“他新剪過頭發,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噢……”

“你呢,你還要留在這裏嗎?”

她的樣子讓我心酸,或許她還沒有從目擊殺人現場的恐懼中走出來,指認凶手的壓力讓她再次想起了那一幕。我覺得我高估女孩子承受暴力的能力了,我想靠近她,但我站在原地沒動。

“這件案子,跟小孩女失蹤的事情有關係,我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所以……”

“我怕你有危險。”

“不會的。”

高美深吸一口氣,“好吧,照顧好自己,每頓飯都要按時吃。”她說著往後退,手掌在胸前擺了擺,轉身走向父親的車。

我望著他們在縣道上遠去。微風吹來,秋天的傍晚涼意沁人,我忽然覺得高美變得陌生了。不,應該說我覺得高美認為我變得陌生了。

就在他們的車消失在視線盡頭時,一輛銀灰色的車與之交會而過。像應驗我的預感似的,這輛車減速右轉,拐進了填埋場。車上下來一個身形消瘦的女人,是趙楠,她的兩條腿在長裙裏交錯,她朝人群跑去。

汪磊當即把塑料袋遞給她。她對著裏麵的鈴鐺看了有十多秒鍾,然後她的嘴巴動了,像在對鈴鐺說話。

拾荒者們陸續朝趙楠靠攏,圍成一個厚實的圈。我想起了元禧寺布施的情景——這裏的每個人都受過趙楠的恩惠,他們熟悉甚而仰慕趙楠。他們逐漸明白趙楠的出現意味著什麽,臉上浮現出同情和驚奇。他們先是相互交談,而後壯著膽子找警察問話,頃刻間幾乎把汪磊和他的下屬淹沒了。

陳舜和小希從人圈裏逃出來。陳舜向我招手,讓我靠近了拍攝。但我實在不敢靠太近,感覺手機隨時會被人打下去。持續了整個下午的焦慮加上此刻的困惑,拾荒者們的情緒開始往憤怒偏轉。他們不明白,一個同僚的死,怎麽突然就跟趙楠的女兒扯上關係了。

“大家別這樣,別這樣……”趙楠的聲音很輕,但是人們安靜下來了,“警察正在盡力調查,請不要妨礙他們的工作。”她在人群中找到汪磊,向他投去詢問的眼神。汪磊點了點頭。“大家先回去休息吧,如果真是……”她捏緊袋子,又鬆開,“請不用擔心我,都快回去吧。”

人們隻是散開了,沒有人回去,卻也不再吵鬧。汪磊讓趙楠坐進車裏休息,然後開始打電話。

陳舜走過來問我手機還剩多少電,我還沒回答他就說:“去車上充電,三個人的手機都充上,大場麵要來了。”

“什麽意思?”

“汪磊想賭一把,他要把這片地翻過來!”

半個多小時後,紅藍交替閃爍的燈光一組接著一組,從縣道上蜿蜒而來。大部分是轎車,也有麵包車。麵包車裏裝的除了警察、警犬,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設備。

大隊伍趕到之前,汪磊的下屬已經在入口處拉起了警戒線。這時許多附近集鎮上的居民湧來看熱鬧,必須有人看守。此外,還得有兩位民警負責指揮交通,驅趕賴著不肯走的車。

等待的時間裏,陳舜告訴我們他打聽到的消息。原來在阿海失聯當天,這裏還有另外一個人不見了。這個人叫胡琛,和阿海差不多年紀,他們都是最早一批在填埋場安家的拾荒者。

“阿海被殺那天,有人看到他回家收拾東西,走了就再沒見過了。”

“難怪警察盯著這批人不放。”

“今天還有八個人沒在,胡琛就是其中一個,但是其他七個人都聯係上了,那可不就是他了嘛。”

胡琛的手機號碼是實名登記的,由此鎖定了他的身份。警察去他的房子裏搜查,沒有發現異常。問了一圈,其他人都找不出胡琛像樣的照片,隻有一個女人拍自己孩子玩耍的時候,不小心把他拍進了畫麵的角落。他坐在一塊石頭上曬太陽,側對鏡頭。高美看了表示難以辨認。聽他們說,胡琛是個喜歡獨來獨往的家夥。

“還有,剛才汪磊還讓高美看了另一個人的照片。”

“梁皓?”小希問。

“沒錯。”陳舜故作狡黠地看了我們一會兒,說,“不是他。”

警察架起了臨時照明燈,加上車燈和手電筒的光束,整個填埋場就像一個以鹽平山為背景的大型舞台。他們每三四個人為一組,以填埋坑為中心向外擴散搜尋,每個組都配一台大概是探測儀的小推車,或是一條警犬。有些小組已經走進了北邊的樹林。

拾荒者們被要求待在自己的屋子裏,門外有警察看守,他們暫時還不受信任。汪磊相當謹慎,盡管夜間搜尋效率低下,但他擔心除了阿海之外還有其他人與金瑩失蹤有關,等不到天亮再行動。

我們三個各自舉著手機,開了閃光燈拍攝,哪兒動靜大就往哪兒拍,結果很快就走散了。

搜尋範圍越來越大,填埋區附近變得人影稀疏,我向一塊草地走去。草上凝著露水,浸濕了我的鞋尖。我逐漸感到害怕,不管踩到那兒都感覺腳下的土地就埋著金瑩的屍骸。我堅持到手機電量耗盡才回到車上,發現陳舜和小希竟然早已在車裏呼呼大睡。

我睡不踏實,迷迷糊糊地過了許久,我被遙遠的嘈雜聲吵醒了。這時天色微明,我在後排座上支起腰,看見陳舜和小希遙遠的背影,他們正朝一片樹林奔去。那其中有一棵醒目的大櫸樹,樹下圍滿了人。

我提著一口氣追上去,由於視野開闊,那個位置看似很近,卻跑得我喉嚨裏湧上血腥味。我擠進人群,看見兩名警察蹲在一個新挖的坑裏,小心翼翼地用鏟子刮開泥土。在他們身旁,已經有一段完整的白骨露出地麵,我分不清那是胳膊還是腿,它短小得像個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