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蓮花招待所

2017年9月30日。

今天要對馮佑進行最後一次采訪,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得先把自己安頓好。根據嶺陽賓館老板的建議,我們朝西北方向走,尋找一處廉價的招待所。

陳舜的吉普自由客好像也不大情願,一路搖搖晃晃,扭捏著前進。縣道上連續駛過三輛垃圾車,雖然是空車,腐濁的氣味仍然中人欲嘔,小希捂住鼻子,拍打陳舜的肩膀,讓他關窗。

“我們難不成要住在垃圾填埋場附近?”我皺著眉問。

“那得看‘附近’這個詞怎麽理解了。”陳舜這家夥,現在指著我的八百塊撐下去,說話居然還如此陰陽怪氣。

出發前,他頭一回用商量的語氣問我,能不能找家裏人幫幫忙,被我無情拒絕了。那實在太丟人。上學那會兒,我寧可用泡麵調料下飯,也要撐到月底,如今工作兩年,怎麽好意思開口?關鍵是,我有多少積蓄,我媽一清二楚,突然說沒錢了,她必定認為我走上了邪路。

走勢低緩的鹽平山出現在右前方的視線盡頭,山海間被完全擋住了。五星級度假酒店和垃圾填埋場隻有一山之隔,隨著垃圾越來越多,填埋場一層層往上壘,西坡的山勢將越來越高。我腦海中出現了奇怪的景象:那些拾荒者爬上山頭,一邊撿垃圾,一邊向東俯瞰著山海間,忽然一窩蜂衝下去,像強盜洗劫村莊,侵占了山海間。

離得近了,我才意識到自己常識的貧乏。我以為把填埋場建在山上,是為了最終使垃圾和山勢融為一體,然而填埋場並不在山坡上,而是在山麓外的平地上,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淺坑,甚至比體育場還大。填平都不知要多少年,更不用說堆成山了。

推土機和壓路機一進一退,配合默契,把剛卸下的垃圾堆展平、壓實。拾荒者們手腳並用,和兩台鋼鐵巨獸爭搶時間。

“撿垃圾是高危作業啊。”我不由感歎。

“真是可憐。”小希說。

她的視線落在場地北端的樹林邊緣,那兒有一片紅磚房,每一間都方方正正,在門框上沿挑根鐵絲,掛上簾布,那後麵或許連門板也沒有。有女人站在門外,懷裏顛著哭鬧的嬰兒,大概在等待丈夫的收成吧。

又走了一段,路邊出現一幢金黃色的古建,從中傳出嗡嗡的誦經聲,是座廟,廟前的小路上人流如織,門頭上寫有“元禧寺”三個字。陳舜放慢車速,側首觀察,然後把車停在路邊。

“和尚廟……不會吧?”我說。

“你要住這裏我也沒意見。走,看看去。”

最外邊的屋子相當於門洞,裏麵有座鼎,插滿線香。穿過去,腳下是一條雜草簇擁的石板路,筆直通向大殿。大殿的石階上,歪歪扭扭地排出一條長龍,隊伍最前端隱沒在殿門內。排隊的人大多衣衫襤褸,頭發蓬亂,像是剛從垃圾填埋場趕過來的。

同時,有人從大殿的邊門走出去,也是拾荒者模樣,邊走邊啃包子,手裏還拎著一袋什麽東西。

我看明白了,有人在大殿裏布施。

我們橫著走了幾步,調整視線方向,想看清布施者的模樣,奈何石階太高,隻好往隊伍裏麵擠。濃烈的酸臭味縈繞周身,我的鼻子卻不斷發出吸氣的聲音。小希怕蹭到人,推著我的腰拿我開道。

布施者是個清瘦的中年女人,長發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身穿收腰藏藍布衣,白色袖口挽到小臂,左腕掛一串木珠,隻看身材,仿佛和小希差不多年紀。她從蓋著紗布的竹籠裏拿出包子,每次遞出,都向對方展露平和的笑容。她身邊還有兩個女助手,一個負責維持秩序,一個從桌子底下拿袋子。每個排隊的人可以得到四個包子和一袋東西。

我們擠出隊伍,走到佛像旁觀望。

“趙楠?”小希問。

陳舜抿嘴點頭:“八成是。”

這個名字我聽過好多遍——是金瑩的母親。由此,眼前這一幕變得合乎常情,失去孩子的母親潛心向佛,祈求自己的善行可以感動上天,幫她找回女兒。

我長久地看著趙楠,她的動作越嫻熟,我越是感到無助。不知為何,我想起了金齊山的女助理。當時並不覺得她脂粉氣重,此刻和趙楠一對比,女助理的形象變得滿是風塵味。

大殿裏還有不少香客,他們繞著佛像漫步,輪流跪在蒲團上磕頭。我注意到蒲團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香資盒,上麵寫著“瑩光天使慈善基金會”。我從錢包裏找出百元紙鈔,想了想,又換成五十元。剛跨出一步,胳臂就被陳舜死死按住。

“你幹什麽啊?隻剩七百五了!”他用氣聲朝我吼,好像哮喘發作,“你以為這點錢可以幫多大忙?這個慈善會靠的是金齊山自己的錢。”

見他麵目猙獰的樣子,我隻好把錢收起來,這麽大手大腳,我身上不止八百塊的事實就要暴露了。

陳舜和小希必然事先就知道趙楠的情況,才進來打探的。我問陳舜,是不是要采訪她。

“等她辦完事再說吧。”

采訪趙楠並不在原本的日程上,陳舜起先認為采訪金齊山就夠了。金齊山也明確表示,讓趙楠麵對鏡頭回憶女兒的點滴,太過殘忍,她可能無法承受。

等待的時間裏,身旁走來一個僧袍青年,手裏捧著簽筒,抖出聲響,問小希要不要算卦。

小希低頭看簽筒,表現出饒有興味的樣子,卻問道:“這些人都是從填埋場過來的嗎?”

“啊,大部分都是,也有附近鎮上的叫花子。”僧袍青年戴圓框眼鏡,頭發三七分,衣擺下露出雪白的帆布鞋,“你們是第一次過來吧,頭一卦很靈的。”

“真了不起啊,是個大善人。”小希望向趙楠。

“那是,不過一般人也沒這個能力。”他用簽筒指了指三層樓高的佛像,“修繕款都是她們慈善會讚助的。她來布施之前,這兒沒什麽香火。還有學校,她也捐了不少錢。”

“她經常來嗎?”

“每個禮拜兩次。哎美女,為自己,也為趙女士的孩子,祈個福吧,我給你優惠。”

“有優惠呀?不過……我看了黃曆,今天不宜占卜。”小希麵朝佛像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不管對方說什麽都無動於衷。

僧袍青年磨了磨牙,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

陳舜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趙楠,到了十點左右,眼看隊伍還剩七八個人,他走向趙楠,雙手呈上名片。趙楠沒有馬上接過去,她朝身側點點頭,把手裏的活交給助手。

三個陌生人在大殿裏遊**了這麽久,她可能已經心中有數了。

我們跟她走到大殿角落,趙楠用指尖拈住名片一邊。手背讓蒸汽潤濕了,沿著皮膚紋理泛出細絮般的光。

“你們……已經找我丈夫談過了吧?”

“是的,是的。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想,嗯——想聽聽你的講述。”

趙楠垂眼看著腳邊的地麵,旋即抬頭說:“我講的,也不會更詳細。而且,我不太習慣麵對鏡頭,不好意思……你們如果想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找警察是最合適的,我可以幫你們聯絡。”

“我們已經跟汪隊長和羅警官聊過了,就在昨天。”陳舜的聲音前所未有地溫柔,“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說,會傳遞給我不同的感受。我想了解的不單單是事情的經過,還有對其他人的影響。而你是金瑩的母親,是離她最近的人……”

趙楠顯得很為難,視線投向布施台,她眨眼的速度極其緩慢。

這種情況下,小希往往有辦法打破僵局。但她此刻也低頭不語,雙手插在衣兜裏,突出兩個拳頭。

“當然,不必是現在,你可以考慮一下,做好準備。”向來死纏爛打的陳舜妥協了,“如果實在沒辦法麵對鏡頭,音頻采訪也可以,我想觀眾會理解的。”

趙楠用左掌罩住眼睛,慢慢撫向額頭。因為抬手,木珠串向下滑,原本被擋住的部位露出來了,是一條疤痕,像剝了皮的蟲子,牢牢吸附在手腕內側。我站在她右邊,看得很清楚,這麽粗的傷口,切割的東西應該不太鋒利。

“不好意思,謝謝你們為小瑩奔波。采訪的事,請容我準備一下。”她把名片收進口袋,雙手合十朝我們鞠躬。

出了元禧寺,我們繼續向北走,車開得更慢了,陳舜望著馬路一言不發。

同樣失去了女兒,金齊山和趙楠的做法截然不同。女助理說金齊山直到近幾年才回到正軌,有很長一段時間,偏執和憤怒差點把他擊垮。而趙楠卻仍然用善良和溫暖來回報這個奪走她女兒的世界。

也許在這種事情上男女有別吧。善良和溫暖的背後,更多的是無助,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麽,隻要持續地做著現在的事,金瑩就不會被遺忘。

到達一個集鎮後,陳舜在小巷裏左拐右拐,最終把車停在一片石子地上。

“這兒嗎?”小希問。

石子地上隻有我們這一輛車。麵前是一間兩層樓的平房,灰綠色的,灰得幾乎讓人察覺不到綠。

蓮花招待所,這是它的名字,“蓮”字隻剩走字底,我是猜的。

室內光線昏暗,姑且稱為大堂的地方有一張圍板很高的桌子,後方牆上貼著手寫的價目表,隻有普通房和鍾點房,鍾點房的條目分得很細,兩小時起步,每增加一個小時都有相應的價格。

突然有人出現在圍板後,腦袋像朝天的鍾擺一樣搖起來,把我們嚇了三跳。

“幾個人住?”老板娘燙一頭卷發,臉的顏色像蘋果,形狀像梨。

陳舜上前交涉,說要住好幾天,給點優惠。老板娘一臉狐疑,讓付五天的房錢才肯打八折。看來這地方雖然寒磣,生意卻不差。陳舜說先看看房間。老板娘咂著嘴從躺椅上站起來。

房門一打開,小希鼻梁上立刻堆起細紋。我並不討厭煙味,但是悶久了,煙味會和黴味混在一起變成爛葉子味。說良心話,床單看著還是幹淨的,房間除了小一點,也不比嶺陽賓館差到哪裏去。

陳舜猶豫不定,望向走廊深處。老板娘說,房間都是一樣的,愛住不住。

“好,我們要一間。”

“一間?”小希瞪大了眼睛。

“你睡床,我們睡地板。”

“開什麽玩笑!”

陳舜咧嘴撓頭,仿佛奇癢難當。“那這樣吧,白天一間就夠了,反正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麵,晚上加一個鍾點房。怎麽樣?”

“誰要住這種地方!我一個人睡車裏。”小希伸出食指點著陳舜,“從現在起,不準在車裏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