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窮魚
看守所訊問室內,吳細妹一言不發,隻低頭望著腕上的手銬。
“吳細妹,不要搞拖延時間這一套,”小張敲敲桌子,“但凡帶你來這裏,就是我們手上已經有了證據,給你個爭取寬大處理的機會,你才 32 歲,總不想下半輩子都蹲在監獄裏吧?”
吳細妹抬頭,乜斜了眼,重又低下頭去,一臉淡然。
“你是自己說呢,還是等著我們幫你開口?”
“你們要是都知道了,那就判唄,”她伸手攏了攏耳邊碎發,“既然知道了,還問我幹什麽?”
“你端正下態度——”
門開了,老馬走進來,中斷了問話。
吳細妹歪頭瞧他,視線隨著他走,追著他坐下,看他當著自己的麵跟另外兩個警察竊竊私語,眼睛卻時不時的,一下一下地,往她這邊瞟,心底隱隱不安起來,麵上卻咬牙繃住了,不去表現什麽。
“咚”的一聲,那人將某樣東西丟在桌麵上,她忍住了,強迫自己不去看。
“吳細妹,當時你跟曹小軍兩人是分頭去了兩個地方是吧?”
她低頭搓弄著右手指尖的灰,不說話。
“工地上沒有曹天保,因而你賭了一把,你賭曹小軍那邊可能會成功救下孩子,所以你閉嘴不說,消極抵抗,就是為了給他爭取時間,對不對?”
吳細妹嘴角一抽,老馬看在眼裏,知道猜中了,提高音量,繼續往下說。
“你知道嗎,曹小軍出事了。”
她依然低著頭,但是老馬看得清楚,她的手指微微顫動。
她在聽。
“不信?”
嘩啦,他將之前扔在桌上的東西提了起來。
“這個你總認得吧?”
吳細妹抬眼,漫不經心地一瞥,卻登時愣住。
一串血糊糊的鑰匙。
怎麽會不認識,這個鑰匙環是她買給小軍的,夜市上買的假貨,十塊錢一對。
她不知道這隻粉紅色的小狐狸叫什麽名字,隻知道眼下時興得很,城裏的小姑娘包上都掛一個,再怎麽說,她也隻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姑娘,喜歡趕時髦是按捺不住的天性。
在攤主的攛掇下,她蹲下身子,在成堆的鑰匙扣裏翻來覆去地選了半天。
粗製濫造的居多,有的眼歪嘴斜,有的印花偏了,有的少了個眼珠,她直蹲麻了腳,挑花了眼,才拎出兩個差不多的,好容易湊成了一對。
現在人管這叫情侶款,她美滋滋地付了錢,想著她跟小軍的,應該叫夫妻款。
當天晚上,她偷著將小狐狸掛在他鑰匙上,一遍遍地看,軟乎乎的一小團,愈看愈歡喜。可看著看著,心中又不免忐忑起來,畢竟小軍已經 34 歲了,平時又都跟些大老爺們待在一起,萬一他嫌幼稚,不願意帶在身邊怎麽辦?
晚飯後,小軍去褲兜裏摸煙,摸了半天,翻出了鑰匙,看見了。
她正在廚房收拾,背對他,兩手攥著隻碗,透過嘩嘩水聲,揣摩著他的反應。
“這什麽?”
“買給你的,”她慌起來,趕忙咯吱咯吱搓著手裏的碗,“我也有一個。”
“一樣的?”
“唔,一樣呢。”
曹小軍挪過來,靠在她旁邊,撓撓頭,“這小粉狗——”
“哪個是粉狗了,人家是小狐狸,”吳細妹剜了他一眼,嗔怪道,“怎麽什麽到你嘴裏,都變得土裏土氣的。”
曹小軍聽了並不惱,紅著臉,嘿嘿笑。
“算我說錯了,你別氣,我重新說就是了。”他晃晃鑰匙扣,“這狐狸挺眼熟的。”
“那是,現在火得很,還有名字呢。”她眨眨眼,想了半天,“好像叫什麽玲玲什麽的,嘖,忘了,淨弄些外國名字,記不住。”
“叫細妹吧,”小軍樂嗬嗬地捏著,擎到她眼前,“你瞧這大眼睛,多大,跟你一樣。”
“去去去,一邊去,別礙著我刷碗。”
她故意甩他一臉泡沫水,卻忍不住笑了。
“我那個就叫小軍,回頭得搞髒一點,畢竟你那麽黑。”
“你慣會笑話我——”
他追著戳她癢癢肉,她笑著躲閃,朝他彈水回擊,兩人在廚房鬧做一團。
如今,吳細妹獨自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傻望著懸在半空的那串鑰匙。
眼前曹小軍的“細妹”沾著鏽紅色汙漬,人造的絨毛黏成一綹一綹。
“他——”
吳細妹極力控著淚,脆弱沉重的水膜遮住了視線。
“小軍他——”
老馬沉默不語。
“那天保——”
“天保已經沒有爸了,不能再沒有媽。”
老馬望著她,語氣平靜。
“吳細妹,你不是主犯,還有改過自新的機會,到底要怎麽表現,要不要看著天保長大,你自己想想清楚。”
眼中的海傾覆而下,吳細妹忍了再忍,終是低下了頭。
“我說,我全都說。”
“你們要我說什麽呢?”
徐慶利笑了。
“腳手架不穩,這是常有的事情,明明是施工方的責任,你們怎麽能怪我呢?”
他誇張地倒吸口氣。
“我這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你們就跟審犯人一樣審我,哪個受得住喲。”
“徐慶利,你不要轉移話題,那個袋子總是你掛上去的吧?上麵可有你的指紋。”
“是,袋子是我掛上去的,但是掛袋子有罪嗎?”他搖搖頭,“沒有吧,你們總不能因為這個槍斃我吧。”
小陳身子一動,被老馬一把按住。他盯住徐慶利,尋找著突破口。
“你那晚為什麽讓吳細妹去工地?”
“開玩笑,開玩笑不可以嗎?”徐慶利嘿嘿一笑,“就當我是惡作劇吧,我道歉,沒想到引逗著你們的警察同誌去爬,對不起。”
他雙手合十,一臉的真誠。
“對不住了,我萬分後悔,沒想到讓你們白白犧牲一人。”
他䀹䀹眼,狡黠一笑。
“不過,這也不違法吧,他是自己爬的,又不是我逼得,可怨不得我。”
老馬感覺一股火氣直衝腦門,攥緊拳頭深呼吸,好歹是強壓了下來。
他知道,徐慶利是故意想要挑起他們情緒,想要避重就輕,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如今明知道這個男人有問題,但是卻找不到任何可以製裁他的證據,隻能任由他光明正大地扮演著受害者,不禁窩火起來。
“那麽曹小軍呢?”他敲敲桌子,“為什麽你跟他會在船廠?”
“說起這個我更氣,我好心幫他找兒子,他小子居然藏在暗處偷襲我——”
“你撒謊。”
徐慶利一愣。
“我撒什麽謊?是,曹小軍是死了,可你們也看見我身上的傷了,這小子要殺我,他三番五次殺我在前,我當然得還手。這叫什麽來著,對,正當防衛。”
“那麽他兒子呢?”小陳提高了嗓門,“曹天保的死你又怎麽解釋?”
“喲,我真的冤枉,那孩子自己掉水裏麵的,你知道他身子本來就弱,大冬天晚上在水裏一泡,當時就不太行了。”
“好好的怎麽會掉水裏?是不是你推的?”
“沒有,絕對沒有,”他無辜地擺手,“你們去街坊那裏打聽打聽,人人都知道那孩子跟我親近,我也真心疼他。之前治病的錢,有一部分還是我省吃儉用攢下來給的呢,我怎麽可能舍得推他下水呢,不可能。”
“那他為什麽會去船廠?是不是你帶過去的?”
徐慶利直勾勾望著小陳,不言語。
沿街的監控也許會拍下二人的身影,全盤抵賴不是最好的辦法,他腦筋一轉,決定順水推舟。
“是,但又不全是。”
“到底是,還是不是,你好好交代,別玩花樣!”
“是我送他去的,”徐慶利講得慢條斯理,“可是,是他要我送他過去的。”
老馬跟小陳對視一眼,心底一驚。
果然,徐慶利接口說道:
“你們還不知道吧,其實天保跟小軍關係並不好。孩子慢慢大了,懂事了,聽說了些閑言碎語,知道自己不是他親生的,所以別扭起來。
“那天晚上,他是離家出走,剛好遇見我,說想去找個碼頭,想跑回南洋找他親爸。你們不信,可以看看他書包,裏麵的東西都是他自己收拾的,我可絕對沒碰過。要是我想綁架他,哪還會給他時間收拾行李,對不?
“我自然是先勸了,然後呢,孩子鬧得厲害,我怕再出事,就先把他哄到個廢棄船廠,騙他船一會兒就到。緊接著,我不計前嫌,給小軍打了個電話,偷著告訴他孩子在這,讓他來帶走。
“當然了,我承認,我也有火,所以故意在工地那掛了個袋子,想要嚇唬嚇唬他們,但我真的沒想害誰,就想著如果工地找不到,他們肯定會來船廠,等他們來了,幾個人好好談一談,有什麽心結都解開,畢竟大家以前關係那麽好,有話好好說,我可以原諒的。
“可沒想到,我好心喂了狗,曹小軍不僅不領情,還反手想殺我。可憐了天保喲,我倆搏鬥過程中,孩子不知怎麽就落了水,等再救上來,唉——”
他耷拉下眼皮,不住歎息。
“你再編!”小陳一拍桌子,“布局的人明明是你,是你想殺他們一家三口!”
“證據呢?”
徐慶利忽然收起眼底的哀傷,抬眼,陰鷙地斜著小陳。
“說我殺人,你們有證據嗎?”
“你——”
沒有證據,老馬暗自歎息。
這案子比想象得還要棘手,警察的直覺告訴他,徐慶利身上絕對背著案子,但是,他們手頭上又著實沒有確鑿的罪證。
徐慶利顯然已經計劃好了一切,包括這場審訊,他早在心底提前排練過,準備一股腦全部推到曹小軍身上,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就連孟朝的死,於法律層麵上,也確實奈何不了他。
眼前的人狡猾歹毒,遊走在法律邊緣,就像是曾經的倪向東。
要是孟朝還在就好了,這小子腦子活,一定會有辦法。
老馬胡亂想著,猛地意識到了什麽。
“你怎麽知道曹小軍沒死?”
“本子啊,您說巧不巧,我剛好撿到你們的會議本。”
徐慶利重又激動起來。
“警察同誌,你們本子上不是分析得清清楚楚麽?是曹小軍和吳細妹策劃了一切,他倆先是殺了倪向東,然後為了堵我的嘴,又設計陷害我,殺了鄰居,又殺了山上小保安。可憐啊,死的都是無辜的人,這對夫妻,罪大惡極,就該槍斃!”
徐慶利前傾身子,昂起臉,看向老馬。
“現在罪犯也有了,證詞也有了,你們為什麽不結案呢?”
右頰的刀傷就像是一個冷笑。
“你們壓力也很大吧?死了那麽多人,現在外麵傳得沸沸揚揚不說,還搭進去個隊長,要是老百姓知道你們抓錯人了,警察的威信呢?要我說,就別瞎懷疑了,你們趕緊處理掉吳細妹,趕緊結案吧——”
話音剛落,門被誰一腳踹開,童浩衝了進來。
“馬隊,為什麽不讓我參與審訊?我當時就在現場,我知道實際情況!”
“童浩——”
“童浩?”
徐慶利挺起身子,眯縫起眼睛。
“原來童浩就是你啊,今天終於見麵了。”
童浩扭臉,對他怒目而視。
“幫我大忙了,要不是看了你的筆記,我還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呢。”他衝他豎起大拇指,“工作認真,筆記做得很好嘛,可真是人民的好警察——”
童浩衝上去,被小陳和老馬合力攔住。
“怎麽,還想打我?警察可不能嚴刑逼供,你頭兒沒教過你嗎?”
徐慶利戲劇性地一拍腦袋。
“哦,瞧我這破記性,想起來了,跟你一塊那警察死了,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你大爺的徐慶利!我日你大爺!”
童浩掙脫出來,一拳搗中徐慶利鼻梁,當場見了血。
“我他媽殺了你,大不了我不當警察了,我幹死你——”
“童浩,你給我出去!”
老馬擋在徐慶利前麵,死命推了他一把,童浩朝後趔趄了幾步。
“馬隊,我——”
“出去!這個案子你不許跟了!”老馬怒吼一聲,“小陳,給他帶出去!”
童浩的罵罵咧咧越來越遠,鬧哄哄的訊問室,重新恢複寂靜,隻剩下老馬與徐慶利。
老馬背對著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平複著情緒。
他聽見他在笑,嗤嗤笑。
老馬回頭,見徐慶利正摸著臉上的血,自言自語。
“已經動手了,看來你們是真沒轍了。”
他心下一凜,忽然想通了,為何徐慶利一反常態,多次言語挑釁。
原來這小子一直在故意激怒他們,為的就是打探虛實,看他們手上有沒有可以治自己罪的證據。
童浩的氣急敗壞恰好證實了他們拿他沒有辦法。
中計了。
果然,如今徐慶利已然換了副姿勢,靠坐在凳子上,氣定神閑。
“再說一遍,”他歪嘴一笑,“我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