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回光

火車顛簸向前,曹小軍與吳細妹相對而坐,中間隔著窗。

二人同時望向窗外,誰也沒言語。

連綿群山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再也不見遮天蔽日的濃綠,車窗框起一幀幀的雲闊天低,稀稀拉拉的蓬草,沿著鐵軌蔓延。

他們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未來又將去向何處,不可預測的餘生,逃亡是唯一的確定。

風有些烈,吳細妹輕聲咳嗽,曹小軍扭頭去看她。她垂著眼,隻顧去擰那水杯的蓋子,太緊,轉不開。

“給我。”他伸出手。

她並沒給他,而是將杯悄悄放到桌板上,向前一推。他擰開後,也放回桌板,向她推回,重又轉頭望向窗外。

二人視線在車窗玻璃上交匯,同樣疲憊倦怠的麵龐,同樣驚恐惶惑的眼。

要如何聯結兩個本不想幹的人?

也許是愛,也許是恨,也許是共有的利益,也許是同一份恐懼。

那一夜像是一場噩夢,曹小軍回過神來,倪向東已經倒在血泊之中,大口喘息。

他環住他,慌**索,想要堵住奔湧的血水,倪向東乜斜著他,抬起隻血淋淋的手,掙紮著去扼他的喉。

那隻手一點點滑下去,倪向東也一寸寸軟下去,可眼中滿溢著怨毒,流出血淚。

“我,不會放過你們——”他咬著牙詛咒,“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莫要聽。”

吳細妹蹲下來,輕柔地拔出小軍手裏的刀。

“不過是死人的瘋話。”

同樣輕柔地,直插進倪向東腹中。

“他不死,咱倆都活不成,沒法子。”

她悠悠歎口氣,又是一刀,地上的倪向東雙目緊閉,沒了聲息。

“在他之前,睡男人和殺男人,我都不是第一回了。”

吳細妹回頭望他,像是尋求寬恕一般,含著淚微笑,卑微,討好,慣有的順從,隻是蒼白的麵頰,尚濺著東子的血。

曹小軍立在那,也沒了聲息。

並不是憎惡細妹的殘忍,隻是他同樣也是罪人,手上亦染著兄弟的血,一個惡人要如何赦免另一個惡人,同樣身背冤孽,他連寬恕的資格都沒有。

如水月夜,他們將他埋在荒山,之後便一路北逃。

對外隻說跟東子一起,三人是去了外地打工。

已過了五六個城鎮,二人似有默契一般,每到一個地方,他買票,她望風,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誰也沒再提起那晚上的事。

隻是,鴨肫難剝,人心難測。皮囊之下,誰也不知對方心裏怎麽想自己。

他們是同謀,是幫凶,可也是彼此罪孽的起因與見證。

曹小軍不知該如何麵對吳細妹,就像吳細妹也不知要怎樣理解曹小軍,二人各自揣摩,一瞬覺得至親,一瞬又覺得至疏,就這麽一路隨火車顛簸著,任雜念與思緒飄零。

如今,他們已跨越了三個省,今日也到了最後一程。他們沒有製定更遠的出路,也許車一停,便是分道揚鑣。

曹小軍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講,可終又是什麽都沒說出來。火車到站,他起身幫她拿下行李,她點點頭,算是道謝,也沒有開口。

二人一前一後地出站,似是陌路一般,穿行在熙攘熱鬧的人海。

路過接站攬客的人群,拐進僻靜小巷,尋了家老舊的拉麵店。

最後的午飯,同樣是寂靜無聲,兩人各自盯著麵前的碗,吸溜,吞咽。

及著吃完了飯,曹小軍又領著她向前走了一段,忽地停住了腳。

“你走吧,這事跟你沒關係。”

一貫的平靜,他甚至沒看她。

“要是出事了,我擔著,絕不拖累你。”

吳細妹臉一紅,似要爭辯,曹小軍沒理,自顧自往前走。

時值午後,正是最熱的時段,他走著走著,卻發現柏油路上有兩道影。

“你怎麽——”

吳細妹站在日頭底下,朝肩頭挽了挽行李袋。

“隻許你走,不許我跟?”

曹小軍困惑,撓撓頭,他搞不懂她的意思,不知她是生氣,還是在暗示什麽。

“你不能跟我,”他結結巴巴,“我,我殺過人——”

一抬頭,卻正撞上她的苦笑。

他懂她的意思。

“一起吧,路那麽長,”她望著他,“兩個人,總歸有個照應。”

曹小軍和吳細妹打小都是苦水裏泡大的,閑不住的脾氣。

雖說手頭還有些餘錢,但一落腳就各自尋了份合適的活計,眼下也算得上溫飽無憂。

他們租了套老房子,卻仍像舊時一樣,一道簾子,隔出兩個空間。

曾經二人間阻著另一個男人,如今則礙著一道冤魂,想越過,總是難。

當然了,人世的事情,本就沒幾樁是能輕易翻篇的。

她時常噩夢,在深夜尖叫,他赤腳跳下床,也並不刻意靠近,隻隔著簾子輕聲喚她,待她醒來,情緒隨呼吸平穩,再用口哨吹起家鄉的小調,直到她重新響起輕鼾,直到東方泛白。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肚皮也一日日漲大了起來。

鄰人總以為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兩人由著他們誤會,並不多言什麽,一起去菜市場買菜,也會在傍晚時分,相互攙扶著,在林間散步遛彎。

曹小軍花了兩個多月的工錢,買了一堆小孩子用的零碎,奶粉,尿布,嬰兒床,吳細妹蹙眉讓他不要亂花,他也不辯,隻嘿嘿笑,口裏不住說著便宜便宜。

他也在舊書攤淘了幾本菜譜,變著花樣給她煲湯滋補。

奈何識的字不多,常常隻能看著圖,邊猜邊烹,煮出的味道一言難盡。吳細妹卻也從不說什麽,端過碗,一勺勺喝進嘴裏,麵上是平靜滿足的笑,咂咂嘴,不住的誇讚。

沒多久,孩子落了地。

二人感慨著自己命不好,所以將希冀安托在男嬰身上,給他取名天保,妄圖從上蒼那裏求得一絲憐憫,隻求平安長大。

小軍扶著嬰兒床,粗糙的手指,逗弄著柔軟的嬰孩。

“倪天保,笑一個,倪天保——”

“哪個說姓倪的?”吳細妹抱起孩子,在懷中輕輕顛著。

“那——”他眨眨眼,“姓吳?這吳天保聽上去,不對頭哇——”

“曹天保,”吳細妹不看他,隻歪頭逗弄繈褓裏的孩子,“我們叫曹天保,對不對呀?”

孩子咯咯笑起來,肉乎乎的小臉,擠作一團。

曹小軍一怔,也跟著嘿嘿笑,笑紅了臉,笑出了淚。

一出月子,兩人就扯了證。

吳細妹終於得償所願,尋到了值得依托的男人,獲得了相夫教子的安穩,而曹小軍身邊也有了伴,不再是孤身一人。

兜兜轉轉一大圈,兩人似是忘記了過往的血汙,真心實意地過起尋常夫妻的日子。

可是命運沒忘,倪向東不散的陰魂沒忘。

他總是在午夜的噩夢中回來,背著身,懸在他們的床頭,陰險地笑。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夢境中的倪向東,每每出現,都是背著身詭笑,卻似乎一日日地靠近。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曹小軍自夢魘中驚醒,身邊是同樣雙目圓睜的吳細妹。

“做夢了?”

“嗯。”

“枕頭翻過來睡吧。”

“嗯。”

二人各自翻身,背對背靠著,卻想著同一個問題。

他說的總有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天保長到三歲的時候,一日二人抱著孩子,在廣場上遊玩,老遠看到一個男人,笑著迎了上來。

夫妻倆心底咯噔,沒想到竟在這裏遇見了曾經一起混的兄弟。

“誒?你倆一起了?”那人熟識般拍拍曹小軍,又衝吳細妹䀹䀹眼。

“唔。”曹小軍低聲敷衍。

男人牽起天保的小手,上下打量,揶揄的笑。

“這孩子叫什麽?”

“曹天保。”

“哦?”那人咧咧嘴,似是玩味一般,“曹天保,我是你李叔叔,跟你爸媽可是老朋友呐。”

他轉臉又看吳細妹。

“東子呢?還跟你們一起?”

“不知道,”吳細妹瞥了眼曹小軍,“我們離開定安沒多久就分開了,再也沒見。”

“奇怪了哩,家鄉弟兄都說聯係不上東子,我還以為你倆準知道呢。”

本是一句客套,在二人聽來卻像是威脅。

“對了,如今哪裏住?”男人自己跳躍了話題,“有空常聚聚哇?”

吳細妹笑著報了個假地址,二人帶著孩子,匆匆離去。

第二天,他們便打點行李,給房東多付了半月的租子,悄聲搬走了。

一家三口繼續往北,每每遇見熟人,便搬一次家。

他們過了淮河,車窗外的景致愈發陌生。

可越是這樣,心底便越覺得穩當,似是將倪向東的咒怨,一並留在了遙遠的南方。

他們最終落在了琴島,不敢再動,因為天保的身子撐不住了。

男孩的幼年是在顛沛中完成的,沒有熟悉的夥伴,沒有長久的回憶,列車的轟鳴是他最好的安眠曲。

長到六歲的時候,他時常高燒不退,窩在吳細妹肩頭,一日日的昏睡。

開始他們隻當是太過疲憊,或是感染風寒,小孩子身子弱,嚇一跳也是容易生病的。

可慢慢就發覺了不對勁,飯不吃,水不喝,隻是沒日沒夜的睡。

曹小軍帶著往醫院跑,大把大把花錢,一整套體檢做下來,也查不出個原因。後來有專家說,懷疑是某種罕見病,可以維持,卻需要高昂的醫藥費。

那日,他看著細妹蹲在醫院走廊上抹淚,忽地想起了死去的妹子。

若她還活著,如今也該出嫁了吧?

阿媽難產,隻留下個女娃。可是阿爸後娶的女人容不得他們,趁阿爸不在家,不給飯吃,非打即罵。他嘴笨,不會告狀,更何況說了,阿爸也不信。

再後來,妹妹病死了,他知道,是那女人瞞著阿爸,不讓醫生來瞧。

他揍了女人的崽,阿爸把他扔出家門,是阿公收留了他。

再後來,阿公也病死了。

在年幼的他理解死亡之前,他隻知道,他沒有家了,他沒有家人可失去了。

而如今,吳細妹和曹天保,就是他自己選的家人。

31 歲的曹小軍,一夜白頭。

他一包接一包的抽,咬著牙給自己鼓勁。

他已不是當年那個無助的孩童,如今他有力氣,有膽識,有勁頭,他會兜住命運的巴掌,將愛的人牢牢護在身後。

他碾滅煙頭,暗自發誓,來之不易的家人,他曹小軍就算豁出命去,也要留在身邊。

老天爺,要收就先收走他的命。

他打三四份工,他每天啃饅頭喝白水,他一分錢掰成幾掰花。

好在天保也漸漸穩了下來,能走動能出門,也上了小學。雖說留了一級,可終是交到了同齡的朋友,而不是天天在病房對著吊瓶發呆。

工地上過勞的生活讓曹小軍無夢可做,他忘記了死去的倪向東,隻想著尚活著的曹天保。

某一天,他正在搬磚,聽見身後一聲朦朧的喊叫。

“倪向東。”

他愣住,起身環顧,隻見工友們各忙各的,四下嘈雜一片。

自嘲的笑笑,青天白日的,莫不是見了鬼。

剛彎下腰,又是一聲,隻是更加清晰。

“倪向東,這邊。”

這一次,呼喚有了回應。

“來了。”

他懵在原地,看著工頭領著那人走來,遠遠的,逆著光,看不真切。

卻是同樣的瘦高,同樣微弓的背,同樣撇著八字步。

曹小軍在烈日下麵冒起了汗,耳畔是夢魘裏的獰笑。

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

那人一步步靠近,行過他身邊,似是無意,乜了他一眼。

扭曲虯結的傷疤,歪斜的眉眼,再下麵,是熟悉的刮骨臉,薄片子嘴。

曹小軍通體惡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腦仁嗡嗡作響。

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

工頭邊走邊介紹著什麽,那人應和著,卻偷著回過頭來,盯住他,笑。

曹小軍明白,那一天,終於到了。

他回來了。

倪向東自地獄,重又回到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