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瘋狗(二)
有人生來隻為成全別人,到死是件陪襯,對於這點,曹小軍深信不疑。
他將自己的人生裁成邊角料,隻為給倪向東,湊出個完整。他倔,他便靈動,他狠,他便慈悲,他扮著金剛怒目,那倪向東才有資格在外人麵前,演出個菩薩低眉。
他活成了他的反襯,他的注腳,他欲揚之前的先抑。男人的豔羨,女人的讚美,種種風光無限皆是獻給倪向東的,他永遠是倪身後的一個無言的影,無人矚目,無人在乎。
但那又如何,他心甘情願。
過去的五六年,他與倪向東相依為命,好得合穿一個褲筒。沒別的本身,一路坑蒙拐騙,兜兜轉轉,來到了定安縣。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竟也一日日的強壯,轉眼成了十六七歲的少年。依舊寡言,啞得像頭牛,那些未出口的話語,變成了滿身的力氣,緊繃的筋肉,如今一記拳頭,也能給對麵的混混,打出個人仰馬翻。
倪向東腦子活,善使刀,他木訥,肯豁命,二人一柔一剛,一明一暗,靠著好勇鬥狠,漸漸也在當地混出了些名堂,招攬了不少毛頭小子。
倪向東自然是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小弟,享受著新的威信與簇擁,而曹小軍的習慣還停留在當年,悶頭獨坐在角落,隻身一個,遠遠觀望他人的熱鬧。
人人都笑他,笑他是倪向東身邊的一條狗,一個啞巴打手,他全不在乎。
是狗又怎樣,阿公說過,養鳥鳥溜飛,養狗狗搖尾。有些人像鳥,沒心肝的東西,但凡籠子一開,便頭也不回地飛回山林,而有的人像狗,忠心,赤誠,一日為友,便是永遠的鞍前馬後。
他像狗又怎樣,照心做人錯不遠,這道上混的,不就講究個仗義二字嗎?
因而每逢團夥裏出了事,翻了船,他總讓倪向東帶其他人先跑,自己留下來收拾殘局。即便人被抓去裏麵,也並不多說一句,賣友求榮的事情,他曹小軍不屑去幹,種種罪名,一並承擔。
也不是沒聽過風言風語,常有人說,倪向東吃定他憨傻,闖出禍來要他背鍋。
隻是他不信那些挑撥,他不肯懷疑他,隻當二人是分工不同,出來闖,總有人要做出犧牲。
既然他曹小軍的手已經髒了,那幹脆墮到底,成全倪向東個清白無辜。
他篤定,倪向東沒有棄他於不顧。
每次打裏麵出來,倪總是帶著吃的,笑盈盈候在門口,為他接風洗塵。有時是千孔糕,有時是糯米粑,有時是珍袋,有時是粿子,他捎什麽,他便吃什麽。
二人蹲在街邊,也並不多客套,倪向東不住地打量,隻嚷他瘦了,將吃的一股腦塞他手裏。曹小軍靦腆笑著,一邊狼吞虎咽,一邊也就忘了諸多愁苦。
他隻想有個伴,而他已經有了伴,他該知足。
他堅信二人會是一輩子的弟兄,哪怕刀砍,火燒,油鍋翻炸,他曹小軍也敢拍著胸脯子保證,不會有絲毫變動。
直到他遇見了她。
那晚夜市燈火下,吳細妹不敢抬頭,一小捧汗津津的檳榔,抖抖地擎在半空。
曹小軍一陣惶亂,怯懦地退後。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生平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視的對手。
三人玩到了一起,日漸熟稔。
冰霜般的曹小軍融成了一汪春水,一流就流向了吳細妹,但他知道,他流不進她心底,他與她之間,始終隔著個倪向東。
他從未跟東子爭過什麽,然而這一次,他忽地希望贏的能是自己。
倪向東自然明白他的心意,二人約定,一切交由細妹自己去選。
兩人將喝了一半的酒同時遞給她,她接過誰的,便是誰的愛人。
曹小軍舉起酒杯,抖得恍若那晚的吳細妹。
無數個聲音在呐喊,向上蒼祈求,他隻要贏這一回,往後餘生,他什麽都可以,也願意輸給倪向東。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她,而她並不看他,她看著東子,她伸手接過倪向東的杯,將裏麵的酒一飲而盡。
塵埃落定,吳細妹到底是選了倪向東。
曹小軍杵在那裏,手裏還舉著杯,像是開了個不得體的玩笑,自己羞辱了自己。
他早該知道的,風光體麵的,永遠是東子,他贏了他無數回,今後也會永遠贏下去。
小軍自顧自地飲了杯中酒,趁著醉意,紅了麵龐,紅了眼眶。
吳細妹很快搬了進來,三人擠在同一間屋簷。
曹小軍越發小心謹慎,他知道倪向東的敏感多疑。話少說,事多做,出錢又出力,生怕哪日惹怒了東子,將他逐了出去,便一下失掉兩個最在意的人。
他一點點地冷下心來,踏踏實實演繹起命定的角色,是言聽計從的小弟,是忠心耿耿的跟班,是琴瑟和諧的旁觀者,自此再無非分之想。
倪向東與吳細妹也確實好過一陣子,大概兩三年的光景。可他終歸是散誕慣了的,一個溫順的女子,不足以讓他終生停泊。他開始背著吳細妹鬼混,四處吊膀子,可她全不知情,甘願為他連失幾個孩子。
曹小軍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心疼細妹,卻又不得不做東子的幌子和說客,處處為他打著掩護。
然而,即便他不言說,紙終究包不住火,吳細妹察覺出了不對頭,常與倪向東吵鬧起來,倪向東愈發地厭倦,常尋個由頭,一夜夜的不回來,後來,幹脆連白日也不顯個人影。
再後來,吳細妹換去了城郊的橡膠廠上班,他也懶得折騰,一日日的全讓小軍幫著接送。
曹小軍嘴上叫苦,心底卻有幾分雀躍。
他騎著摩托,她坐他身後,環他的腰,他故意往不平的坑道上走。路一顛,她抱他的手便緊一分。
不認識的路人以為他倆是情侶,吳細妹廠裏的工友,也時常開二人的玩笑,小軍麵上讓他們不要亂講,其實這些誤解激起了他某種幻想。
如果沒有倪向東,是不是他們也會在一起?如果她肚裏的娃仔是他的,那該有多麽歡喜?他求之不得的感情,東子為何不知珍惜?
她墮第三個孩子那日,也是他陪著去的。
吳細妹不讓他跟進去,他隻得蹲在路邊,一隻接一隻的抽悶煙,想象她躺在那裏的孤苦無依。
回去路上,他聽著她的抽噎,臉上也掛了淚,可他沒有安慰的資格,唯一能做的,隻是陪她痛哭一路。
待到回家,停了車,風早已吹幹他麵上的淚,曹小軍重又不動聲色起來。
他沉下臉,伸出一隻手,扶她打摩托後座,一點點地往下挪。
他看她捂住小腹,看她麵色青白,看她站在崩潰邊緣搖搖欲墜,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卻隻憋出不冷不熱的兩個字。
“慢點。”
他以為吳細妹總有一日會想通,可東子幾句甜言蜜語,就又將她重新拴牢。
兩個人的關係裏,哪容得他第三者插嘴。
他早已習慣了犧牲,習慣了成全,因著看透了吳細妹的離不開,便也默許了東子的睜眼扯謊,甚至還替他從中彌縫調和。
倪向東兜住他膀子,讚他是好兄弟,可曹小軍心底苦笑,他知道自己是為了她,他願她幸福,哪怕這幸福不是他給的,隻要她舒心就行,他願哄著她,陪她一起等倪向東的回心轉意。
直到那個傍晚,他提著棍子衝進屋去,意外撞見她的痛哭,才知道原來她隻是假裝幸福,自己也隻是假裝不在乎。
二人立在院子裏,許久不開口。
黃昏映在她臉上,她含著煙,麵頰尚掛著淚痕。
他知道她想要這個孩子,而東子不想。
一時衝動,一時恍惚,一時上了頭,他奪走她嘴邊的煙,盯著她的眼,說出了那句話。
“生下來,我養。”
他麵皮發燙,腿哆嗦得厲害,等待著她的發落,隻要她一句話,他自會去跟東子解釋,他幫了他那麽多,東子想必也不會為難。在那一瞬,他想了很多很多,如何給她一個名分,如何尋一份正經工作,如何養大東子的孩子……
然而,吳細妹什麽都沒有說。
吳細妹隻是睃了眼他,匆匆起身,輕輕的,合上屋門。
留他獨自站在那,嘴裏含著沒說完的另一半話,不知道講給誰聽。
曹小軍坐回門檻上,盯著頭頂那一小方天空發愣。手裏還捏著吳細妹的那根煙,支到嘴邊,卻忘了抽。煙兀自燃燒,猩紅的一點亮,轉眼埋在了灰燼裏。
天一寸寸黯下去,直黯進他的眼底。
無星無月的無邊夜色,化作一圈淚,搖搖晃晃,不肯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