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凶年(一)

自砸下酒瓶的那刻起,他的人生就變了。

命運大抵如此,那些改變一生的關鍵拐點,總隱在看似瑣碎的尋常日子裏,叫人無可防備。

開始時,不過是一時的衝動,一瞬的義氣,一眨眼的強撐麵子。

然而,千枝萬葉,卻終落得個無可挽回的滔天大禍。事後回望,才知悔不當初。

可是,下坡路嗬,從來是刹不住腳的。

他的出生,伴著阿媽的死亡。

可憐的女子,剛滿二十歲,去年才剛做的新嫁娘,而如今,就難產死在了榻上。

一天一夜的折磨,哭喊回**在山坳。

整個村落的女人聚在他家門前,卻全都束手無策。即將成為他阿爸的那個男人也沒了主見,隻是窩在門檻,蜷著腿,一袋一袋地抽著煙。

他是橫生,鄰村年邁的穩婆忙得滿身血和汗,也隻能看著虛弱的產婦,一寸寸地軟下去。

回光返照之際,女人怒吼一聲,拚死用力,他終是落了地。

眾人大喜,健康的男嬰,忙不迭地包裹、傳看,在他們的嬉笑聲裏,年輕的母親望向眾人的背影,似是心願達成,寂寞地扯了下嘴角,闔眼死去。

阿爸恨他,不僅因為沒日沒夜的哭鬧,還因為他帶走了家裏唯一的女人。

說來諷刺,娶妻欠下的債務還未還清,又新增了一筆喪葬費用。

他的阿爸名叫財增,可一連五代,一貧如洗。從祖輩那裏代代相傳的,也隻有苦熬窮日子的本事。

在未來的幾十年裏,阿爸始終沒有再娶,倒不是因為長情,隻因日子過得潦倒不堪。

當年娶親是賣了分家得來的部分田地的,如今大哥斷不肯再幫他,手裏剩下的幾畝薄田糊口都難,絕無揮霍的餘地。

萬幸,傳香火的子嗣好歹是有了。

盡管家中一窮二白,並沒什麽可繼承的。

他的家鄉在南洋省的北部,一個偏遠古老的村落,疊嶂群山,遮住了眼界與出路。

村子不大,攏共隻有十來戶人家,連雞帶狗的全算上,活物也不超過一百三十口。

這裏的人世代靠橡膠與甘蔗為生,常年勤苦,卻入不敷出。一層層的收購商盤剝下來,到手的,也隻是個溫飽。

他一日日地長了起來——盡管阿爸厭棄,卻終舍不得他死,畢竟是老婆的命換來的。讀書的地方在鄰村,要翻過一座山。

每日不到五點,他便利落起身,搓搓眼睛,嗬欠著燒水,煮飯,希望伺候周全,以換取阿爸一天的好臉色。

當然,也不是時常能換來的。

他知道阿爸脾氣不好,自小躲著走,但總也有躲不過的時候。

其實阿爸也不全是看他不順眼,常年獨居,免不了一股子邪火,衝上頭來,眼瞅著什麽都沒個順眼。砸家裏物什吧,終究要自己承擔,免不了另花一筆,思來想去,還是揍兒子合算。

好在兒子不記仇,打完了照舊給他煮飯,也願意陪他一桌吃。掛著淚痕的小臉,怯怯地衝他笑,討好似地兩手捧著缺口的碗,看得阿爸心裏也是擰得難受。

但終又是管不住火氣,幾日一輪,反複循環,像是早操一般有了規律。

他怕阿爸揍他,更怕阿爸不讓他讀書。

盡管所謂的學校,隻有一位老師,校舍也簡陋得像個笑話,可眼下的痛苦總得有個宣泄的去處。鈴聲一響,他的思緒便隨老師的板書飄去遠方,暫時遺忘了屁股上的鈍痛。

他愛讀書,時常縮在教室一角,捧著大城市裏好心人捐來的舊書,一頁頁地輕輕翻。小髒手總是怕汙了字紙,習慣性的,先在汗衫上蹭兩下,再一行行地比著讀,嘴唇撅著,像隻小鳥。

然而,在學校裏也逃不過欺負。奇怪,生事的人總是能在人堆裏,一眼挑出最軟的那一個。

可他並不發作,隻忍耐著。

他極擅長忍耐。

他知道,隻要忍得夠久,總會得到想要的結果,就像他哄著阿爸,愣是讓他讀到了初中,而那些欺負過他的孩子,卻早早輟學,回家耕田去了。

忍著忍著,他就忍成了大小夥子。

刮骨臉,丹鳳眼,不笑時凶狠,咧開嘴便又成了天真。

長手長腳,瘦長一條,吃的不好,偏又比村裏其他男孩要高些,漸漸地,更沒人敢欺負他了。

因他讀了初中,在村子裏也算是個文化人了。老校長年邁之後,便放心地將學校交到了他手裏,那些欺侮他的人,如今可都尊重起來。

就連他阿爸背著竹簍路過田埂時,心裏也是帶著幾分得意的,幹癟的腦殼高高昂起來,像隻贏了的鬥雞。

對了,阿爸許久不曾動手了,不隻因疼愛,更因為想明白了——畢竟是獨苗,總要指著他養老送終的。

他的日子順遂起來,像是雨過天晴。

天天夾著課本,穿著頂文明的短襯衫,哼著山歌,嚼著檳榔,踱步於校舍與家之間,過得樸實安逸。

隻有一人能撩動他心弦。

田家的小女,名叫寶珍,生得團團的,惹人憐愛,一笑兩隻小梨渦,他看見也止不住的跟著癡笑。

田寶珍嬌小,卻有主見,雖總甜甜笑著,那溫順不過是做做樣子。

她是不可馴服的,她表現出的所有柔軟,不過是為了馴服別人的手段。

可他不知這些,隻當是自己有魅力,征服了這個女子。

一來二去,兩人對上了眼,時不時地約在黃昏後的椰林裏碰麵。

那天晚上,他在附近溜達了許久,才等到她的姍姍來遲。

他照舊憨笑著,遞上新采摘的野花,可寶珍這次沒有接,隻是怏怏踢著腳邊的草,一臉失落。

“怎麽?誰惹你了?”

她別過臉去,並不答話。

“說出來,我替你揍去。”

不過是一句牛皮話,他從來沒打過誰的。

“我家給我安排了門親事,聽說男方醜得很。”

他一下子蔫了,手裏的花也跟著蔫了下來。

“我沒答應。”

他又活了過來,連同手裏的花,又一次擎上去,顛顛地獻殷勤。

“寶珍,那麽你跟我——”

她仰起臉,黑眸子映著月色,泛起一層柔波,深不見底。

他從未見過她這幅樣子,看得心驚肉跳。

“阿哥,我準備去縣城闖闖,你敢陪我嗎?”

不問願不願,隻問敢不敢。

他十幾年的悶氣一下子被激發起來,血氣上湧,定要強裝出一副大丈夫的樣子。

再一個,心底也有按捺不住地興奮,他還從沒想過要去村莊以外的地方瞧瞧,那隻在書本上聽說過的花花世界,看樣子終要觸手可及了。

輾轉了一夜,他下定了決心。

走!

憑他的本事,還怕闖不出一番名堂嘛?

他沒跟阿爸商量,隻留下一張字條——激越之下,他竟忘了阿爸不識字。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便跟著田寶珍,踏上了去定安縣的路。

他瞅著尚懸在天邊的月牙兒,滿心是來日的衣錦還鄉。

卻不料,命運躲在長路盡頭,候著他的,是有去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