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證

“再說一遍,我跟倪向東不熟。”

吳細妹膀子抵住門,將孟昭和童浩擋在外麵。

“我們真沒別的意思,就是來看看孩子。”孟朝推開條縫,果籃和補品抬到胸前,晃了兩晃,“讓我們進去吧,別堵著門了,也耽誤別人走路不是?”

隔壁床家屬一並被關在走廊,正抱著個臉盆,不耐煩地咂嘴。

吳細妹沒了辦法,不情不願地閃到一旁。

上次調查的時候,眼見著即將突破吳細妹的心理防線,可沒成想,曹天保突然在裏間發了病,送醫院搶救了大半天才算是勉強脫險,連日來一直住院觀察。

此刻他深嵌在病床裏,鼻下插著氧氣管,兩隻眼睛似睜非睜,霧蒙蒙地放空。

失去光澤的皮膚緊扒在骨架上,不像是生長期的孩子,倒像隻被啃得幹幹淨淨的瘦長棗核。

男孩一動不動地躺著,卻仍感覺精疲力盡,瞥了眼他們,兩隻眼便緩慢、憊懶地合了起來。

童浩有些難受,不由走上前,握住他連著吊瓶的手。

小手涼冰冰的,像一塊生鐵。

握了一會兒怎麽都不見回暖,他嘴上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在手背上胡亂拍了兩下,又怯怯地縮了回來。

按道理講,他倆本是曹天保的救命恩人。

要不是警車一路開路,可能人還沒到醫院就沒了。

可吳細妹不管那些,惶駭的神經承不住連日來的變故,整個人像是被木塞頂得緊梆梆的熱水壺,急需一場宣泄。她顧不上什麽身份、情境、得不得體,嘣的一下就炸開了,在急救室外衝兩人結結實實鬧了一場。

眼下天保脫了險,她也泄了氣,舊皮球一般皺著臉,側身坐著。

她心底也知道是自己過了分,可偏又擰巴著不願意承認,別別扭扭地抿著嘴,不知生誰的悶氣。

手機響起,單調回旋的鈴聲撕裂三人間的尷尬。

吳細妹低頭瞥了眼屏幕,又快速瞄了眼孟朝,此刻後者正專心研究曹天保貼在床頭的病曆卡。

她急切卻悄無聲息地退出去,幾分鍾後,又臉色灰白地回來。

“誰?”

孟朝從病曆卡上收回目光,問得輕快,聽上去好奇多於盤問。

“沒誰。”

“希望你不要隱瞞,你有義務配合調查。”

吳細妹慌亂張望。

病房不大,幾張床並在一起,隔壁陪床的家屬忽然噤了聲,邊削蘋果,邊朝這邊伸長耳朵。

“保險公司,商量理賠的事情。”

孟朝沒有說話,等待她自己講下去。

“說小軍之前給自己買了份保險,”她哽住,“受益人是天保。”

“保險的事你知道嗎?”

她倦怠地搖搖頭,不像是撒謊。

“你們走吧,”是哀求,又是命令,“看也看了,讓我們娘倆自己待會,行嗎?”

走廊上,童浩剛遞過瓶礦泉水,孟朝的電話就響了,是法醫夏潔。

“孟哥,結果出來了,下水道裏的頭皮確實是曹小軍的。”

“嗯,知道了,”剛要掛斷,孟朝忽然想起什麽,“對了夏,幫我看看血型,對,再想辦法查查吳細妹的血型。”

掛了電話,孟朝灌了口水,沒再言語。

兩人並身靠在窗口等待。

陽光在身後閃耀,醫院的走廊陰冷蒼白,一明一暗兩個世界。

童浩盯著手裏曹小軍的照片。黝黑瘦削,麵頰凹陷,一雙眼睛木然空洞,直勾勾瞪著鏡頭,亂糟糟的頭發灰白斑駁。

“哪裏像三十幾歲的人。”

“你要是每天隻睡四小時,連軸打三份工,一連四五年,你也這樣。”孟朝攥扁礦泉水瓶,“在這兒榨自己的血,給兒子續命呢。”

“頭兒,你說那個保險——”

“估計他也怕自己哪天不行了,這是準備給孤兒寡母另留條活路。不管死活,他都要保他們一程。”

走廊深處響起哀嚎,曲曲折折,變成了哭。

沒一會兒,罩著白布的病床被推了出來。一個中年人指頭扒住欄杆,踉蹌著哭,追在後麵跑。他身上隻穿了件秋衣,襪底破了個洞。

沒人笑他的不體麵。

他是他們的明天。

往來的人隻是木然地望著,隨後又低下頭去,繼續過自己的生活。打飯,打水,皺著眉頭校對繳費單,吃力地幫病人翻身,得出空來,跟其他陪床的家屬隨便嘮幾句。

窗外陽光依然明媚。

人間的太陽是暖不透逝者身子的。

“曹小軍有案底。”

孟朝兀自冒出這麽一句。

童浩詫異,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說曹小軍的過去。

“在南洋省犯過事,打架鬥毆,當時才十來歲,沒多久就放了。

“本名是曹小君,君子的君。這小子想當兵,所以給自己改成軍,自己個兒這麽寫,也讓別人這麽寫。日子久了,反倒沒人記得原來那字了。”

童浩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尋不到合適的話,隻得擰開礦泉水,猛灌了幾口。

“可惜了,這輩子怕是當不了兵了。”

“隊長,你說這曹小軍現在到底——”

電話再次響起,孟朝條件反射般接起來。

“喂,你說。”

童浩屏住氣看他。

看他眉頭攢緊,看他眉頭舒展,看他嘴唇抿得毫無血色,最後長長籲出一口歎息,像是不得不相信一個早已知曉的答案。

孟朝掛了電話,望向地麵,像是要說給走廊的地磚聽。

“曹小軍是 AB 型血,吳細妹是 A 型。”童浩還沒來得及發問,就聽見他接著說下去,“你看見曹天保病曆卡了嗎?”

“沒有。”

孟朝拇指和食指擠按睛明穴。

“O 型。”

曹天保不是曹小軍的孩子。

“那——”

“倪向東是 O 型血,”孟朝轉向他,回答了他未出口的疑問,“不確定是否是父子,但是很有可能。”

倪向東很可能跟吳細妹有個兒子。

曹小軍舍命保的,很可能是倪向東的兒子。

“隊長,你說曹小軍他自己知道嗎?”

孟朝望向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搖擺,答非所問。

“他原本有機會做個好爸爸。”他喃喃自語,“不,他已經是個好爸爸了。”

二人踅回病房的時候,吳細妹正端著尿盆走出來,見著他們,老遠住了腳。

孟朝沒有再兜圈子,徑自迎了上去。

“你擔心孩子爸爸嗎?”

“這是什麽話,”吳細妹似怒似羞,麵頰漲紅,“那是自然。”

“哪一個爸爸?曹小軍還是倪向東?”

“你——”

“我隨時可以申請給曹小軍和曹天保做親子鑒定,”孟朝指尖捏著幾根細軟的頭發,“吳細妹,別再擠牙膏了,到底是我揭穿,還是你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