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直到子時

方白鹿癱坐在櫃台後的搖椅裏,不時用腳點一下地板讓搖椅繼續擺動。這把搖椅從他接手這家店時就在這了,地位尷尬:像這種無用的遺物,是沒有人仿製的。

但方白鹿舍不得丟,這搖椅讓他想起自己的“前世”。

外門道士的十六麵體現在正躺在搖椅下的保險櫃裏。蓋格計數器、高能粒子檢測機、電子探針……方白鹿把這個來路不明的東西用店裏的檢測手段查了個遍,但沒有絲毫頭緒。

十六麵體沒有任何外泄能量的反應,甚至在方白鹿動用了達到數千普西壓力的加工激光進行切割,也不曾產生一絲形變。

不知道是從哪個實驗室偷出來的……方白鹿恨恨地在心裏把外門道士罵了個狗血淋頭。想到外門道士的威脅,方白鹿不禁歎了口氣,用指甲扣著搖椅把手上的鏽斑與翻起的漆皮。

“微機道學研究會在尋找複蘇的活死人……”

方白鹿就是外門道士口中的“活死人”。顧名思義,是活著的死者。門外的吉隆坡暴雨傾盆,幽深夜幕中的城市不知還有多少沉睡在白棺裏的行屍走肉?

二樓是方白鹿的臥室、起居室兼庫房。正中間擺著一具棺材,正挨著他的床腳。

棺材兩米長,一米寬,一頭向上斜著延伸,勾勒出光滑的弧度。從側麵看,棺材就像是一支打開的翅膀。乍看之下,棺材是像是玻璃般的透明材質做的,但其中縈繞著蒙蒙白霧,好似不散的濃煙。人們叫它“白棺”,另一些更熟練的漢語使用者則叫它“老房”,來回避語言中的不吉之意。

他走上前,將手掌輕輕地按在棺壁上。一股白霧以他的手掌為中心向四周散開,將棺壁染成純白的顏色。

一行黑色的花體字悄然顯現,卷曲的筆畫看上去十分滑稽:“‘安樂宮’冬眠維生裝置。”方白鹿收回手掌,字也隨著默默消失,新的一行顯現出來:“願君平安。”

他看著這四個用黑邊加粗的正楷字,默然無語。棺蓋無聲地打開,向上掀起呈直角,露出棺材裏盈滿霧氣的內部。

光是在吉隆坡,就至少有上千具白棺。但其中,開啟的還不到十分之一:有些空空****,有些裝著動物,剩下的則是人。裏麵沉睡著的“住客”最好的情況也是早老性癡呆,更多的是腦死亡和植物人。

除了方白鹿——三年前,他就在這具白棺裏醒來。

“進維生裝置的時候……是2020年吧?”望著棺中冒起的絲絲煙氣,方白鹿隨著一陣恍惚。

那時,方白鹿已經是三期肝癌。激光燒灼、放療、化療、中醫偏方,甚至求神拜佛……無論哪種治療,都阻止不了癌細胞一路擴散進軍到他的肺部與大腦。

最後他抽中了冬眠維生裝置的實驗名額:將身患絕症的病人冷凍起來,等到未來科技進步到足以治愈這些病症的時候再喚醒他們。

而今他從白棺中醒來,孑然一身地生活在這個似是而非的時代。

方白鹿從二樓的窗口望出去,吉隆坡的燈火混合著霓虹燈管的光線照亮了天穹。

他將手探進白棺裏的霧氣之中,雙手捧出一個工具箱,裏頭收藏了不少有用的小物件。

普通的暴力很難打開白棺,這也使得它成為方氏五金店裏最安全的收納點。

方氏五金店的防衛手段不多,但對付平時尋釁滋事的小毛賊們已經是綽綽有餘——能越過這些陷阱與殺戮機器的梁上君子們,可不會光顧他這家小店。

方白鹿眼前閃過外門道士那瑩白如玉的右手與深暗色的全頭麵罩,不禁有些戰栗:不知道他是怎麽突破神經阻斷器的封鎖的?

這是方白鹿手上少有的軍用級貨物,是從印度治安隊流傳出來的。

樓下的神經阻斷器隱藏在櫃台前,四個發射口間形成九平方米的正方形區域。在平時,這個神經阻斷器足以解決大部分找上門來的問題:酗酒的刀客,缺錢的毛賊,發狂的垃圾佬……在這台“嵌入式神經信號阻斷場生成器”麵前隻能大小便失禁,失去行為能力。

但外門道士不同,他隻被困住了短短幾秒鍾。方白鹿歎了口氣:要不是他身上那件道袍,自己就用亞音速沙包槍卸了他的四肢……可其實,沙包彈打在上麵隻會無聲地彈開。

而且練氣士的能力千奇百怪,萬一這種過激行為反而讓外門道士起了殺心呢?

這台神經阻斷器雖然年歲已高,但起到的遲滯與控製作用依然明顯。就算是練氣士也免不了瞬間的行為失效。

想起外門道士冰冷手指捏在喉結上的觸感,讓他後背上汗毛直豎。

方白鹿雙手撐著工作台,眉頭緊鎖。他沒有用工作台對那個十六麵體進行深入檢測的打算:與其將時間花在粗略的檢測上不如做其他方麵的準備來的實在;而且,這種不知頭尾與底細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需要思考,從這團亂麻中捋出一個思緒來。

“那麽首先,外門道士選擇我作為轉交物品的中介是為什麽呢?”方白鹿喃喃自語。

“首先,他知道我是個保留著自我意識的活死人。這讓他有了可以威脅我的把柄:一旦這個身份被公之於眾,我很大機率會淪為各大公司研究所裏的實驗品。”

“但對於外門道士這樣的練氣士來說,他不可能缺少對他言聽計從的手下,何必要選擇我來做這件事?我這家店龍蛇混雜,三教九流都來光顧,無論是安全性還是保密性都不是上上之選。”

方白鹿一邊低聲說著,一邊用油性筆把要點記錄在工作台的玻璃桌麵上:這是他用來輔助自己思考的方式。

與暴力防衛機製相比,方氏五金店裏的反偵察設備更要齊全得多:這都是前任店主為了保護方白鹿的秘密而設置的。方白鹿對此很有信心,所以他才敢對這種關係性命的秘密暢所欲言。

“是拿我當誘餌嗎?”方白鹿眯起眼來。

“他是想利用我作為煙霧彈嗎?如果我在店裏呆到十二點,真的會有人來去取這個十六麵體?”

“不行!信息和情報太少了!”方白鹿狠狠拍了兩下腦袋。

“走還是留?”他歎了口氣。

雖然之前方白鹿下意識的想法是逃出吉隆坡,但現在冷靜下來想想這也是死路一條。

大公司的勢力遍布新馬來西亞的所有城區,荒原上則危險重重。一旦身份暴露,方白鹿根本無處可逃。

現在隻能先在保證自身安全的情況下完成外門道士的貨物中介委托,其他的問題就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方白鹿按了下耳朵下方,激活了植入電話:

“方氏五金店今天閉店休息,請客人們明天再來。”

他給店裏的所有熟客們群發了這條消息,以免再有其他人來節外生枝。

方白鹿取出保險櫃裏的十六麵體,再次躺回了躺椅上:一邊搖晃著,一邊平息忐忑的心情。

吱呀!一陣細細的摩擦聲,是店裏玻璃門開啟的聲音。

一張臉靜靜地在黑暗中浮現,從店門外探了進來。劍眉星目、鼻若懸膽——這是最近流行於大馬街區中的臉部版型,是來自東歐區域的男性偷渡客們的最愛。他們用這種整形來掩蓋自己原本的人種特征。

“呀,您好您好。”這張臉聲音輕柔但中氣十足,普通話發音異常端正且標準,沒有大馬人說中文尾音上揚的毛病。

但他的嘴巴一動不動,好似在表演腹語術一般。極富英氣的臉上露出微笑,眼珠卻快速地左右移動顫動著。

“請問一下,請問一下。這個人,見過嗎?”那臉張開嘴,一幅全息圖像從口中“吐出”,構成一個人形:黑色道袍、高聳的發髻、全臉覆蓋的鏡麵麵罩——正是外門道士。

門外的是一隻陰靈,或者說,是一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