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天子大行了
元平元年,四月十七日淩晨,未央宮冰冷且黑暗。
各殿的門上和連接宮殿的廊下都掛著不同造型的宮燈,燈芯燃燒帶出來的焦味,讓還有一些冰涼的空氣中,帶上了一絲焦臭的味道。
不知為何,這偌大的未央宮,此時像及了北邊那些埋在深山裏的陵墓。
在昏黃的燈光的照耀之下,那守在廊下的奴婢和郎官們,與陶塑人偶別無二致。
因為已經立夏,按照常例,縣官不在清涼殿就應該在椒房殿,但是今年有些例外,從三月份開始,縣官就一直都獨自住在宣室裏。
原因無他,隻是縣官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
縣官的聖體一直都不佳,但也並沒有大礙。
在剛剛過去的那一個冬天,縣官偶感風寒,本來隻是一場小病,可是不知道為何,始終沒有好轉,反而愈演愈烈。
太醫們想盡了辦法,用盡了能找到的偏方,但是縣官的病情始終都沒有好轉。
從最初的咳嗽、咳痰、胸痛、呼吸困難、發紺開始,到後來的吐血、嘔吐和滿嘴生瘡,縣官的聖體每況愈下。
為了治好縣官的病,大將軍霍光命人從宮外找來了很多所謂的名醫。
但是太醫都治不好的病,其他人又怎麽可能治得好呢?
於是,未央宮那些照不到光的地方,就多了很多切切擦擦的聲音。
開始有人傳言,說縣官被人用巫蠱之術詛咒了!
巫蠱二字,是大漢的禁忌,與之沾邊的人,都不得好死。
當這個傳言被大將軍霍光得知的時候,他勃然大怒,下令廷尉和金吾衛徹查此事,最終處決了上百人。
上百人,因為管不住自己的舌頭,就這麽死了。
在霍光的雷霆手段之下,這個傳言才被壓製了下去。
可是,縣官的病仍然沒有好。
……
臨近卯時的時候,熟睡的大漢天子劉弗陵突然醒了過來。
“水……水……朕要喝水……”滿身是汗的劉弗陵艱難地在踏上撐起了身體,朝外室喊道。
很快,一個十四五歲的內官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
“陛下,您要……要什麽……”不知為何,這個小內官似乎非常恐懼,跪在地上的整個身體,仿佛篩糠一樣不停地顫抖著。
“水,要水!”口渴難耐的劉弗陵加重了語氣,但是這一用力,讓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諾。”
小內官從地上爬了起來,匆匆就外室跑去。
一陣響動之後,內官顫顫巍巍地把一杯水送了過來。
劉弗陵迫不及待地把水搶了過來,一飲而盡。
也許是因為太口渴了,所以這杯水比平時喝的那些水,要甘甜得多。
但是不知道為何,劉弗陵喝下去之後,絲毫不覺得解渴,反而嘴巴裏覺得更加地甜膩。
那滿嘴瘡也隱隱作痛起來。
“還要,朕還要。”
“諾。”
小內官一連倒了三杯,劉弗陵一連喝了三杯。
當他覺得肚子都有些漲了的時候,才胡亂地把杯子扔到了小內官托著的那個案上,接著就躺回了榻上。
小內官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安靜地侯在一邊,直到確認縣官不再需要水之後,才緩緩地退了出去。
劉弗陵閉著眼睛,頭又一次開始疼了起來。
一絲悲涼莫名其妙地從內心深處生了出來。
人人都羨慕天子君臨天下,但是劉弗陵卻羨慕他人可以鬥狗逐兔。
登基十三年,他就做了十三年的木偶泥塑。
過的日子還不如遠離封國的那些藩王呢?
比如說那癲悖的昌邑王賀,比如那孔武有力的廣陵王胥,哪一個不比自己過得快活呢?
在這深宮之中,劉弗陵除了接受諸公百官的朝拜之外,沒有任何的自在可言。
就連就寢於哪個妃嬪的殿中,都不能隨心選擇——不是被宮中的老內官所阻攔,就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斷。
久而久之,劉弗陵也就對妃嬪失去了興致。
那十幾個妃嬪,莫說是親近,就連見麵的次數都很少。
劉弗陵知道,這一切都是大將軍霍光暗中安排的。
其心世人皆知。
霍光無非是想讓外孫女上官皇後先誕下子嗣,好以嫡長子的身份,成為這大漢名正言順的儲君。
上官皇後也是一個可憐的人,說到底,劉弗陵並不討厭她。
但是,她實在太小了,今年也不過十三四歲。
更何況,劉弗陵愈是猜到霍光的心思,就愈是不想如他的意。
所以他也極少去椒房殿。
而對於霍光,劉弗陵是又敬又怕。
如果非要分辨是敬多一些,還是怕多一些。
那麽當然是怕多一些。
大將軍霍光把這大漢的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也從未流露出絲毫的不臣之心。
但是劉弗陵仍然怕他,怕他不知道哪一天就會把自己廢掉、殺掉。
丞相楊敞、禦史大夫蔡義、右將軍張安世、度遼將軍範明友……在加上霍雲、霍禹、霍山那些掌控長安兵權的中郎將……無一例外,全部都是“霍黨”!
整個大漢的朝廷不像是劉姓的天下,倒像是霍姓的天下。
隨著年齡漸長,劉弗陵知道,自己這天子的處境也越來越危險。
因為霍光馬上終究要麵對一個選擇,是還政還是不還政?
隻要大漢還是大漢,那麽終究是要還政於自己的。
可就算大將軍霍光真的如同周公一樣願意還政,可是那些“霍黨”會同意嗎?
自己怕他們行“不軌”之事,他們又何嚐不怕自己行“不義”之事呢?
可害怕歸害怕,劉弗陵沒有什麽辦法,也沒有什麽助力。
他隻能熬著,期待自己能熬死年近六旬的霍光。
哪裏想得到,自己反而病了。
想到這裏,劉弗陵一陣暈眩,剛剛喝下去的水直湧上喉頭……
他想要爬起來,把湧出來的水吐掉,但是突然發現渾身沒有一絲的力氣……
仿佛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被抽幹了一些。
他發現發病的情況有些不一樣。
“你們……竟敢……”
接著,劉弗陵想要大喊,但是嘔出來的水嗆了進去,呼吸變得局促了起來。
堂堂的大漢天子如同被驕陽暴曬過的龍一樣,在榻上抽搐。
發出“謔謔謔”的聲音……
……
半刻鍾之後,劉弗陵帶著憤怒、鬱結和不甘,魂歸帝所了。
……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那送水的小內官偷偷摸摸地進來了,他鬼鬼祟祟地走到了床榻邊,一眼就看到了縣官猙獰的臉。
小內官被嚇得癱倒在地。
他顫抖著喊了兩聲“陛下”,見沒有應答之後,竟然忤逆地把手放在了縣官的手腕上。
短短一息的時間,他的手就彈開了。
小內官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連滾帶爬地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著:“天……天子……大行了!”
“天子大行了!”
這尖細發顫的聲音在未央宮上空回**,很快就會在大漢帝國的上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