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五開鋒
烈日當空,戈壁大漠酷熱非常,黃赤色的土丘怪岩被照得光影扭動,宛如妖魔鬼怪般,張著血盆大口,意圖吞噬往來旅人,蛇蟲飛鳥絕跡無蹤。
就見一名魁梧男子,濃眉短須、儀貌奇偉,身著箭袖勁裝,**棗紅大馬毛發油亮,佩刀攜弓,儼然江湖遊俠的模樣,望向不遠處的土丘岩山。
“籲——”
程三五勒住韁繩,兩腿微微夾緊,安撫身下躁動刨蹄的馬兒:“前麵有動靜?莫非我來晚了?”
心念及此,程三五不敢疏忽,拔出腰間橫刀,反手持握,當即縱馬上前,帶起一縷煙塵,朝著遠處土丘趕去。
不多時,程三五便聽到溝壑縱橫的土丘怪岩之間,隱約傳出廝殺搏鬥的聲響。程三五翻身下馬,拍了拍馬兒脖子算作示意,讓它躲到一旁,然後孤身一人深入內中。
西域大漠之中,像這種宛如山巒堡壘的土丘不可勝數,常年經曆風吹日曬,形成許多天然的溝壑洞窟,可供往來商旅行人歇腳遮陽。
然而這些地方水草稀絕、給養難繼,朝廷通常不會在此設立駐所烽燧,因此往往也是馬賊沙寇、妖魔凶獸的藏身之地。
程三五心中暗自計較,盡管這年頭朝廷兵馬早已縱橫西域,廣設軍鎮守備,但要在這條路上行商往來,依舊是危機四伏、凶險莫測。
馬賊之流自不必多說,其他諸如專好吸血的飛天夜叉、潛遊地底的沙蟲巨蠍,都是神出鬼沒的厲害妖魔,尋常商旅一旦遇上,能夠逃出生天者寥寥無幾。
而且現在看來,自己要接應的那支商隊已經遭遇劫殺了。
尋聲穿過土丘峽道,程三五來到一片空地,望見不遠處一群駱駝靠牆聚攏,周圍地麵上躺了幾十具屍首,或挨刀槍、或中利箭,鮮血染紅黃沙,可見廝殺慘烈。
程三五眉頭微皺,商隊遇到賊寇劫掠,通常不會死拚到底,而是會主動奉上錢財,以求保全性命與貨物;馬賊沙寇更是深諳此道,要是撞上難啃的硬骨頭,立刻便會扭頭逃竄,不可能輕易把人手全部葬送。
就見五名手持刀槍的馬賊合力圍攻一名黑衣護衛,這些馬賊攻勢淩厲,撩足、刺肩、削手,配合默契、頗有章法,一看就是久經廝殺的好手。
至於那名黑衣護衛更是不俗,手中長劍舞動翻飛,劍光交織,行雲流水,好似揮毫潑墨,招式精湛,勁力到處,寒芒閃動。若非多年磨練,難有此等武藝。
不過這黑衣護衛似乎有傷在身,臉色蒼白,氣力不濟,無法運勁**開槍頭刀鋒,破綻漸露,額頭冒出豆大汗珠,難以久持。
程三五沒再猶豫,吹了一聲口哨,哨聲在土丘岩壁間回**起來,其中兩名馬賊警覺回身,還來不及動作,眼前隻見銀光一閃,根本看不清程三五的動作,刀鋒便已劃過咽喉,甩出兩條血鞭。
突來變數,馬賊與護衛雙方俱是一驚,程三五攻勢不見稍緩,身法如同鷹隼飛撲獵物,手上橫刀宛如一道閃電,驟然照亮昏沉世道。
一名馬賊見狀,舉槍欲擋,卻感鋒芒撲麵,頓時虎口劇震。程三五手中橫刀勢頭堪比鋼鞭鐵鐧,直接劈斷槍杆、斬中頸肩,帶著大片血花,將馬賊脖子切開近半,帶出一片血霧!
剩餘兩名馬賊麵對如此強敵,隻是微微一怔,隨即發狠夾攻而來。程三五遊刃有餘,側身避過長槍,抬腳踩住一側撩足彎刀,瞬間把握破綻,一記鞭腿掃中馬賊肋下,帶起哢哢悶響,踢斷對方數條肋骨。
與此同時,那時黑衣護衛挺身而出,長劍刺穿另外一名馬賊胸背,奪其性命。
程三五回頭掃了一眼,順勢給重傷馬賊補上一刀,算是將在場眾賊消滅幹淨。
危機得以解除,那名黑衣護衛臉色蒼白地向後倒退,靠在駱駝邊上,捂住腰腹一處傷口,緊咬牙關、一言不發。
“我叫程三五,受屈支城寶昌社委托,前來接應你們。”程三五早已望見駱駝背上插著白馬紅底的旗幡:“你們就是白馬社的商隊?為何如此狼狽?”
那名黑衣護衛沒有答話,從駱駝馱載的行囊中摸出一個小葫蘆,往傷口灑落藥粉,手忙腳亂地止血包紮。
程三五也不計較對方冷淡,抖落血汙、歸刀入鞘,沒有主動獻殷勤,而是打量四周屍體。
“有趣。”
除卻商隊人手,程三五將幾名馬賊的蒙麵布巾揭下,其中既有胡人也有漢人,輕易看不出異樣。可程三五發現,這些馬賊的手上老繭,多是經年持握刀槍所留,再考慮他們方才圍攻黑衣護衛時的默契配合,想來隻能是行伍出身。
隻不過在西域這片地界上,兵士甚眾,既有大夏朝廷派來的軍鎮戍卒,也有曾隸屬西域各國的舊部番兵。因為戰亂而散落的兵士,不乏改頭換麵去做賊寇,成群結隊、往來如風,向來是西域痼疾。
程三五以前沒少跟這些“英雄豪傑”打交道,可是像今天這樣,幾十名好手全數折在一處的狀況,也實屬罕見。
“我看你們有十幾頭駱駝,不像是缺少銀錢的,為何要跟這夥馬賊拚得你死我活?”程三五詢問起來。
黑衣護衛草草包紮完畢,拄劍起身,投來警惕目光:“亡命之徒,貪財嗜利,還用得著問麽?”
程三五雙臂叉抱胸前,笑著說:“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做?我剛才看了一下,周圍已經沒有喘氣的了。”
黑衣護衛低頭環顧,臉上浮現一絲茫然,似乎覺察自身處境艱難,而程三五就在一旁默然不語。
“我還要繼續向東走。”黑衣護衛片刻後重拾堅毅,然後上下打量程三五:“寶昌社隻派了你一個人過來?”
“往日人手是夠的,但這陣子不知怎麽回事,從素葉城到玉門關,各路馬賊和妖魔鬧個不停。”程三五聳了聳肩膀:“四鎮大都護已經派兵清剿,我們這些商社的人手也多被征調……倒是你們,這一路是怎麽走過來的?”
黑衣護衛擦去臉上血汗,示意地上馬賊屍首:“這已經是我們路上遇到的第五次襲擊了。”
程三五暗自稱奇,他看得出這名黑衣護衛武功不凡,普通商隊有這麽一位高手坐鎮,已經能夠掃平大多數麻煩了。但是麵對接連多次劫殺,他們還是幾近覆滅。
倒不如說,這支白馬社商隊能夠頂著五次襲擊走到這裏,一路上得殺多少人?
程三五心中生出一絲古怪預感,這商隊帶的可別是什麽違禁貨品,從而招來各路豪傑覬覦。
“好漢怎麽稱呼?”程三五抱拳問道。
“彭寧。”
“商隊現在就剩你一個,是打算去屈支城報官麽?”程三五好意提醒:“不過眼下各位長官怕是忙於軍務,商隊被劫這種事,估計不會多加理會。”
還有句話程三五並未明言,那就是此地偏離了官道大路,這裏官軍罕至,未設燧堡,就算商隊遭遇賊寇劫掠,往往也無處申訴。
彭寧略作思索,叉手回禮道:“多謝閣下及時來援,我要先清點貨物、處理屍首,還勞煩閣下在外稍後片刻,防備賊寇來犯。”
程三五撇了撇嘴,知曉對方不肯明言,反正自己也不喜歡打聽秘密,於是轉身離開,來到外麵歇息。
吹一聲口哨,那匹棗紅大馬邁著輕盈步伐,從別處溜達而至,它極通人性,遇到程三五便打了個噴鼻,似乎在問事情辦得如何。
“不太妙。”程三五給馬兒順了順鬃毛:“這支商隊幾乎死光了,就剩一個護衛,來劫殺的馬賊一個個悍不畏死,不像是衝著普通財物來的。”
程三五說這話時,不經意間回憶起過去,他早些年在中原犯了事,無處容身,隻好一路逃亡來到西域,至今快有十個年頭了。
尋常逃人,要麽淪為流民、落草為寇,要麽投身高門,充當佃戶賓客。好在程三五尚有一身武藝,西域風俗情形又與中原不同,此地商旅抱團結社,樂於招攬程三五這類江湖遊俠、失籍逃人。
明麵上,程三五這類人就是給寶昌社護送商隊,暗地裏則免不了要跟其他商社同行交手,有時候也要替貴人老爺們幹些髒活。
畢竟要在西域往返一趟也不容易,商隊人馬指不定就在大漠之中迷失方向、送了性命。
“白馬社,以前沒怎麽聽說過,像是新來的。”程三五自言自語道:“看那彭寧的劍法,又快又密,應該是出自藍田繪雲樓……”
程三五沉吟不語,繪雲樓可不是什麽等閑門派,最早是大夏開國初年一位閑散王爺鑽研丹青的莊園別業。隻不過這位閑散王爺本人也是精通武藝,在書畫筆墨之中寄寓了上乘劍法,久而久之便自成一派。
而能夠拜入繪雲樓、修習丹青劍藝者,若非高門子弟,便是帝京勳貴,這樣的人會來西域冒風塵、吃沙子麽?
一時間想不出個所以然,程三五也懶得費腦筋,於是尋了個陰涼處歇息起來。
等了將近半個時辰,才見彭寧帶著十幾頭駱駝從土丘峽道中走出。
“我事先聲明啊,雖然寶昌社派我前來接應,但現在就隻有你我二人,路上要是在碰上什麽意外,丟了駱駝和財貨,你可別糾纏不清。”程三五主動說道。
彭寧沒有辯駁:“我知道規矩。”
“那就出發吧,抵達屈支城就安全了。”程三五翻身上馬。
“我們不去屈支城。”
程三五眉頭皺起:“我接到的委托就是前來接應你們去往屈支城,而且這裏往東,隻有屈支城附近才算平安地界。”
“我可以額外付錢給你。”彭寧說著就伸手入懷。
“這不是錢的事。”程三五解釋說:“你一個人,帶著這麽多財貨,指定會被別人盯上。等去到屈支城,我再幫你聯絡幾個可靠幫手,一起往東走也不遲。”
“不行,人多反而會被盯上,也不能走大路。”彭寧甩手扔出一個錢袋。
程三五抬掌接住,察覺分量不輕,打開一看,裏麵盡是白花花的銀幣,帶有獅頭人身的紋飾,原產自波斯國,在西域這一帶被許多商社認可。
“我說了,這不光是錢的事。”程三五佩服彭寧的出手闊綽:“不走大路,且不說其中凶險,你這通關文牒上如果沒有屈支城的往返大印,再往東走,經過關城,隨時會被扣下。”
彭寧又取出一麵勘合符牌:“我這裏有西域四鎮三關的直通關牒,不用擔心。”
程三五一下子沒話說了,直通關牒他過去隻有耳聞,未曾親眼得見,這東西根本就不是一般商社所能擁有。
再想到彭寧那一手丹青劍藝,保不齊他真是給什麽皇親國戚辦事,所以才能弄到直通關牒。
“好吧。”程三五收下錢袋,沒再拒絕,然後開始盤算路程:“如果不去屈支城,那就要走瀚海北徑,可是這條路很不好走。”
“賊寇很多?”彭寧問道。
這話立刻暴露出彭寧對西域情況知之甚少,瀚海大漠曆來被視為絕域,數十年前就發生過朝廷兵馬為了追擊敵軍,結果一同迷失在瀚海大漠中,雙方萬人能夠逃出者不足百數。
程三五沒有點破,隻是說:“賊寇倒是不多,可是有不少妖魔潛伏大漠,它們聞到駱駝的氣味,指不定會撲出來,此外還有風暴流沙肆虐,你要做好駝隊財貨丟失的準備。”
彭寧重重點頭:“可以,就走這條路。”
對方如此直爽地答應,令程三五不得不懷疑,彭寧根本就不在乎這十幾頭駱駝和它們背負的財貨,他此行向東,必然有更加緊要的原因。
“不過……恕我多問一句。”程三五還是沒忍住:“你我初次相見,你就這麽相信我?不怕我跟馬賊是一夥的?”
彭寧雙眼緊盯著程三五,語氣凝重:“憑你方才斬殺馬賊的武藝,想要殺人奪財,不過順便為之,但你沒有動手。”
程三五聞言仰天發笑:“好!就衝你這句話,我保你平安度過玉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