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靳塬從取景框裏看屈一。

他站在覆滿白雪的草地裏, 彎腰用手抓雪的時候駝色大衣邊緣掉在地上卻渾然不知, 一個勁兒將鬆散的雪粉揉成一團, 然後回頭。

“你偷拍我!”屈一把手裏的雪球砸出來,剛飛到半空就散成一片白茫茫。

靳塬按下快門。

飛舞的雪花落在他蝶翼般輕顫著睫毛上,屈一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衝靳塬笑,陽光從右邊打下來,整個人都閃閃發亮。

“都說了你不許偷拍我!”屈一將手裏殘留的一些雪塊呼在靳塬臉上,抱走他的相機,查看裏麵的照片。

一張, 兩張, 三張……五十多張。

屈一舔了舔唇:“你拍我這麽多照片幹嘛?!”

“你不是說你不要這個相機,”靳塬把相機拿走, “那我的東西, 我想怎麽用就怎麽用。”

屈一跟在他後麵:“那你拍我不得經過我同意嗎,我有肖像權的。”

“你一個負債二十萬的人, 有什麽肖像權。”靳塬轉過身,對著他又拍了一張,“趕緊還錢。”

屈一吸了吸鼻子,輕輕一哼:“又不是我不還, 是深海TV提現太慢,都一天了還不給我錢。”

靳塬將相機掛在他脖子上:“後天和我一起走嗎?”

“我們過完元宵才開學呢。”屈一小心抱著相機,“你初六就要到基地嗎?”

靳塬將長椅上的雪拂去,拍了拍示意屈一坐下:“嗯,得回去訓練, ”他伸出手,五個手指都動了動,“我是一個刻苦努力的職業選手,知道吧。”

屈一看著腳下,有沒被厚雪覆蓋完全的枯草冒出尖兒,孤零零的格外荒涼。

靳塬是典型的天賦型選手,各個方麵都是,寒假和他待在一塊兒的小半個月,雖然說每天都過得懶洋洋,但靳塬也會花些時間練習保持手感,或者看看之前複盤視頻和賽事數據。

屈一經常覺得,和靳塬相處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沒有那麽多複雜的彎彎繞繞,不用刻意地去擔心他的情緒,想怎麽樣就怎麽樣,說得不對了靳塬就會光明正大地嫌棄,說得好了靳塬會特高興地誇他一頓。

“想什麽呢?”靳塬將手搭在他身後的椅背上。

屈一將鞋尖撥了撥草尖兒,說:“我覺得你簡直俗得不像個有錢人。”

“怎麽和霸霸說話的呢。”靳塬手臂上抬,繞過他的脖子,壓著他,“看不出來你還仇富啊。”

屈一笑了笑,就著他的手靠在椅背上,太陽照在臉上暖洋洋的,他舒坦地歎了口氣:“你是不是知道我的事情了?”

靳塬頓了頓,說:“我到問過胡姐。”他偏頭,見屈一沒介意,反而愜意地眯著眼睛,臉上的絨毛被冬陽一照,金亮金亮的,要是再舔舔爪子,就和慵懶的小貓沒什麽分別了。

屈一抬了抬眉:“胡姐心軟,你去問她她肯定傷心,”他慢慢睜開了些眼,衝靳塬彎了彎嘴角,“其實沒什麽,如果他們當初不遺棄我,我現在,應該有一個酗酒家暴的父親,一個沒日沒夜爭吵卻不願意離婚的母親,還有一個需要照顧的弟弟,不見得是二十萬能擺平的事,所以啊,”他拍拍靳塬的肩,“小塬不要覺得難過和吃虧。”

靳塬鬆開在他脖子上的手,縮回時略過他的耳垂捏了捏。

屈一揚著下巴嘚瑟:“我開家長會可是有人去的,從來都不愁。”

有男人牽著小朋友從花園的石板路上經過,屈一看著他們背影笑了笑,靳塬問他:“你小時候有沒有什麽很想要的東西?”

屈一轉了轉眼珠:“好像沒什麽想要的,醫院的叔叔阿姨們經常給我買衣服買文具……”

頭頂一簇枝葉支撐不住積雪,輕而易舉地彎了腰,將一團白色送到空氣中。

啪嗒。

屈一抖了一下,伸手將頭頂的雪拍下來:“我靠,這也能砸中我……”他垂下頭甩了甩,“我想起來了,小時候下雨天,我就特別羨慕有人來送傘,重點不是有沒有傘,重點是那種從教室裏出去的驕傲的感覺,你明白吧。”

靳塬將他後腦勺上的雪塊拿下來:“明白。”

屈一抓好頭發,看他的表情:“我覺得你不明白我的心理,因為你一看就是出門拿傘的那種人。”

靳塬表情微妙地笑了笑,歪過頭:“說實在的,我沒被送過傘,因為每天放學都有人來……”

“不聊了,我上樓。”屈一利落地起身。

靳塬追在他後麵:“不是你非要說的嗎,我隻是陳述事實。”

“總有一天我要拿個黑膠布把你嘴巴封起來……”屈一跑進住院部。

靳塬伸手拉住他的帽子,將人拽回來,在他耳邊小聲說:“沒看出來你還挺會玩兒,搞這麽刺激。”

“???”屈一滿臉不可思議和不可描述。

*

林鬱敲了敲門:“我能進來嗎?”

聞桓成關掉手機:“媽。”

林鬱給他桌上放了碗紅棗枸杞桂圓湯,然後坐下:“你是不是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情,今年過年總覺得有些悶悶不樂的。”

“沒有。”聞桓成捏著勺子攪了攪,“別多想。”

林鬱長相溫柔,披著披肩坐在房間裏就更顯婉約,她輕輕開口:“兒子,一一有沒有說今年什麽時候來家裏玩?”

每年開學前,屈一都會來一次,算是拜年,也算是特地來看林鬱。

勺子碰在碗壁上,叮的一聲清脆,聞桓成低頭喝湯:“不知道。”

“前幾天爸爸帶回來的那幅畫你看了沒?”林鬱閑聊般問起。

聞桓成抿了抿唇邊的甜味:“奧地利的那副?”

“嗯,”林鬱的目光依然是柔和的,“那幅畫,正著看是雪山,倒著看是冰川,很美妙的是,我們站在臨界點上,無論哪一邊,都是風景。”

聞桓成和林鬱對視,深深望向她眼裏。

“人的感情也是這樣,”林鬱淺淺彎著嘴角,“往左走可能是欲望,往右走也許是愛護,但無論哪一邊都是美好。”

聞桓成瞳孔猛地放大,手裏的勺子砸進碗裏,發出水波的悶聲。

林鬱將披肩攏了攏,語氣是十足十的穩重:“一一雖然在感情的事情上比較遲鈍,但他對你和對哥哥沒有什麽區別,”她望向聞桓成,“而你自己,究竟是走在哪一邊,究竟是哪種感情,想清楚過嗎?”

聞桓成懊惱地閉上眼,林鬱在他頭側揉了揉:“兒子,我並不介意你喜歡什麽樣性別,什麽樣性格的人,但看到你這麽難過,我也想你可以少走一些彎路。”

“我……我知道。”聞桓成沉默在原地。

林鬱按了按他的肩,起身出門,聞桓成盯著碗裏的的一團紅色出神。

那天屈一的話摧毀了他製造的伊甸園,赤.裸裸地告訴他,那些他自以為好的,應該的,都不過是樂園裏的毒蘋果,於人於己都無益。

他知道自己做錯了。

但今天林鬱的話,卻如一柄利刃,直入心髒。

天平的兩邊,他究竟走的是哪一邊?

他很想讓屈一擺脫那些過去,他覺得屈一應該是和他一樣的人,隻要糾正所有錯誤的軌跡和選擇,屈一就會得到他該得到的一切。

但這樣的感情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出錯了,或許他並不愛屈一,不過是善意的憐憫和藝術家與生俱來的塑造感讓他變得敏感和偏執。

他將桌上的碗放遠,輕輕地趴了下去,半晌,手機在手邊不斷震動,他看了眼電話號,手指在掛斷鍵猶豫了片刻,切換到接聽:“行了,我陪你出去玩還不行嗎。”

*

屈一在走廊上晃晃悠悠,靳塬從後麵拍了拍他的腦袋:“都說了出去散會兒步。”

“還有十分鍾就到開直播的時間,我上哪兒散步,”他打開門,順便踢了靳塬一腳,“都怪你,非要點那麽多東西,自己又不吃。”

靳塬坐在椅子上:“你請客,我不得多點些嗎?而且,跟你住了小半個月,我腹肌都消失了兩塊,你得負責。”

“這也要我負責?!”屈一把他連帶著椅子推遠,“那我胖了七八斤你負責嗎?!”

靳塬拽著他轉了一圈:“好像是胖了點,不知道長沒長個兒,明天去樓下量量?”

“我不要,我一上稱,她們就都笑我。”屈一坐在電腦前,用力做了兩個深呼吸,最後重新站起來,嚴肅道,“完了,我真的吃撐了。”

“好了好了,我給你揉揉還不行嗎。”靳塬抬手放在他肚子上,“還挺軟的。”

屈一拎起靳塬的爪子,眼睛鼓鼓地瞪著他,耳根不自然泛紅。

靳塬兩隻手都舉起,和耳朵齊平:“我是誇你,真的。”他把自己的電競椅挪到一邊,“到點了,小主播。”

屈一站著檢查了設備,習慣性警告了一眼靳塬,然後點開直播。

“晚上好。”屈一簡單打了招呼。

【晚好!】

【聲微,飯否?】

【今天有嘉賓嗎,想霸霸,想洪醬,想成哥,甚至想蛋丁。】

“別問飯沒飯了,我晚上吃多了……現在快撐死了。”屈一靠在椅背上,從喉嚨裏逸出一聲舒坦的“嗯”。

靳塬開機的手一頓,回過頭,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彈幕上一片狼藉,觀眾們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在作些什麽發言。

【這聲音……厚葬阿偉吧】

【我和11的母子情分到此為止,從今以後,我就是11的老婆粉(震聲】

【隻要哥哥叫的好,一句在嗎我就倒】

【啊,大夫,我這是喜脈啊】

屈一邊揉著肚子邊說:“超管在嗎,這直播間我不要了,幫我封一下。”

三秒以後,屏幕一黑。

【您關注的主播正在路上哦……】

“???”屈一看著靳塬,“嗯?”

靳塬停下壓槍練習,挪到他邊上:“怎麽了?”

【噓,你直播間沒了】

【深海TV,隻玩真實】

【我、封、我、自、己】

【走開!我願意對11負責,是我的錯!】

“你幹了些什麽?”靳塬問。

“我……”屈一指著彈幕,“我,我讓超管封一下我,他就真把我封了。”

靳塬笑得不行:“不是,這不你自己要求的嗎?和人超管有什麽關係啊?”

“我……”屈一委屈地努了努嘴,私聊小夏,【我覺得我還可以搶救一下】

小夏:【我去安排起搏器】

屈一:【???】

小夏:【我去聯係超管。(拍胸脯)】

屈一:【加油,靠你了】

他盤腿坐在椅子上,鼠標在桌麵亂晃,瞥見給護航老板們的畫集,想起自己“出一”的微博已經長草了,幹脆趁直播間沒恢複,先玩了會兒手機。

寒假他沒有接單,雖然腦子裏靈感一堆,但因為靳塬在,又發生了一些事,實在沒空畫什麽,導致私信和評論全都爆炸。

上一條微博還是過年那天發的新年祝福。

靳塬踢了踢他的椅子:“在幹嘛?”

屈一看著自己的手機屏幕,果斷掐滅。

靳塬眯起眼睛:“做什麽虧心事呢?”

“看微信。”屈一說。

“我覺得你背著我有秘密。”靳塬說,“是不是私底下搞什麽小動作呢。”

屈一看他一眼,心想,是啊,我就是你眼巴巴跑來點讚要應援圖的那個“出一太太”。

誰還沒個馬甲啊。

他本來想告訴靳塬,但想到他之前騙自己騙了那麽久,又覺得不能如此輕易地讓靳塬知道。

“我不是,我沒有。”屈一挺直背。

“說謊了吧,”靳塬作勢要搶他手機,“不然就是又在畫圖醜化我。”

屈一抓緊了手機,靳塬起身抓他,屈一幹脆把手機直接塞進領口,呲溜一下掉到底部,屈一無所畏懼:“別動手動腳啊!”

靳塬停了一下,直接伸手把他肚子上的毛衣扯開,手機沒了阻礙,滑到腿上。

屈一和靳塬同時出手,兩人扭成一團,靳塬掐住他的手腕:“不準撓人!”

屈一腿動不了,徒勞地蹬了兩下:“你先下去!”

靳塬把壓著他腿的膝蓋伸直了,看著他憋紅了的臉,鬆開手。

屈一哼了一聲,把踩在腳底下的手機撿起來放在桌上,一邊扯自己的毛衣一邊看桌麵。

小夏:【超管說解了】

小夏:【……你在幹嘛】

小夏:【我,我去幫你攔超管吧嚶嚶嚶,我覺得我要丟工作了】

小夏:【你沒空看消息了可能】

小夏:【但我還是要說一句,你直播間自動連上了……】

屈一睜圓了眼睛,看著最後三個字:連、上、了。

他恍惚了半晌,把小夏的聊天界麵縮下來,害怕地從指縫裏看彈幕。

【告訴我,是誰在你身上馳騁!!!】

【你和霸霸……原來……已經同居了嗎……】

【扒衣女孩今日往生極樂,阿彌陀佛】

【超管你聽我說!他們是純友誼!他們隻是在健身!】

【我是誰,我在哪,這是在幹什麽】

【不要停!不要停!!!】

【我是一個成熟的媽媽粉了,對於抓到兒子……的情況,要保持冷靜,啊啊啊啊我不行了啊啊啊啊啊啊你們在幹嘛啊啊啊我替阿偉死了,我死去活來反複仰臥起坐一萬遍】

【所以剛剛那聲嗯,隻是前戲對嗎。】

屈一再次看著彈幕最後四個字,僵硬且恐懼地扭頭望向靳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