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chapter 95

黎裏趴在病床旁, 迷糊間?感覺燕羽手動了一下,她瞬間?驚醒。他意識尚未聚攏,很?痛苦地皺著?眉, 臉頰慘白, 呼吸也急促。

“燕羽?”

他睜眼見著?她, 枯唇啟開,沒發出一絲聲音,淚水就洶湧而出,大顆大顆滑入鬢角。

黎裏見不得他這?樣,頃刻淚流,哽道:“是不是很疼啊?哪裏疼?”

他流淚不止,像是受了無?盡的委屈要和她說,但喉中劇痛,不成言語。

黎裏摁下呼叫鈴, 外頭的燕回南和於佩敏聽到動靜,立刻喊著?護士, 跑進病房。

“燕羽!”夫婦倆見他痛苦模樣,撲上?前來。燕羽嗓子裏撕裂一聲:“出去!”

他竭力躲避、摸爬著?縮去床角, 撲到黎裏懷裏, 大哭道:“我不要他們!出去!”

黎裏立刻把他護住。

於佩敏淚流:“燕羽你聽媽媽講,不是你想的那樣——”

燕羽緊摟黎裏的腰, 埋她懷中, 哭得呼吸困難:“出去!”

護士快速進來,皺眉:“病人情緒很?激動, 你們先出去啊。”

父母隻?得紅著?眼眶離了病房。

黎裏摟緊他, 不停撫摸他汗濕的腦袋:“沒事沒事,他們出去了。深呼吸, 燕羽,深呼吸……”

他渾身發顫,呼吸急促。護士拿著?針,快速往病床邊的吊水裏推了劑藥,說:“沒事,再睡一覺,醒來就好很?多?了。”她想幫黎裏把燕羽放倒回**?,可才碰到他,他立刻顫抖著?往黎裏懷裏躲。

黎裏忙說:“不用了,我能行?。”

“要幫忙再叫我。”護士說,“他馬上?就能睡著?。”

那計藥很?猛,護士才走,燕羽就脫力了。黎裏把他放躺在**?,他摳緊她手心,滿目淚光,嗓子裏裂出一聲嘶啞的音節,無?盡淒楚哀求:“黎裏,救救我……”他滿眼眶的淚滑入發間?,臉上?苦痛消散,人歪進枕頭裏,沉睡過去。

黎裏的淚雨一樣滑落,跑去樓梯間?抱頭大哭一場。

她昨晚察覺異樣,連夜趕回江州。這?一路又累又冷又恐懼的心情,她半點不敢回想。

與他的抑鬱相處的這?些時間?,她很?多?次和自己說:沒事,無?非多?耐心些,包容些,溫柔些,去應對他的沉默、低落和情緒變化就好。她雖也知道他自殘,試圖自殺,但她從未親曆過他瀕死的時刻,所以潛意識裏總有那麽?絲希望或樂觀,覺得他不會真的離開。

可或許直到這?一刻,她才切切實?實?感覺到,他真的會死。這?個病,真的會死人。

她哭完,望著?窗外的白雪出神,腦子和下了雪的世界一樣,白茫茫的。

她在樓道呆坐不知多?久,返回病房。燕回南和於佩敏都在,帶來了家裏熬的雞湯。

黎裏坐病床這?邊,夫妻倆坐那邊,各自看著?燕羽蒼白的臉,無?話。

昨夜,黎裏打?電話通知於佩敏時才知,她正趕去江邊小屋。

原來,於佩敏心不安寧,夜裏下樓看看燕羽,發現他房間?沒人。她知道他曾經一直藏藥,藏在哪兒,母親心裏一清二楚,隻?是不拆穿。過去他在家的那麽?多?日子,她每天默默地定點去查看他藏藥的地方,檢查有沒有變少。沒有,她就裝不知道。

但這?次,所有的藥都不見了。她便知大事不妙了。

“你怎麽?也知道他會出事?”於佩敏問。一晚的折騰,她此刻也很?憔悴,“他和你說了?”

黎裏搖搖頭,要開口,鼻尖又泛酸,忍了下去,道:“他什麽?也沒說,就說了句,我好想你。”

一行?淚滑落,黎裏輕輕抹掉。

於佩敏不解:“這?……你怎麽?覺得他會出事?”

“對燕羽這?種不會表達脆弱情緒的人來說,痛苦和求救隻?能通過遮掩躲藏的方式來傳達。”黎裏哽了一下,“‘我想你了’,就是他的‘我很?痛苦’,‘幫幫我’,‘救救我’。”

於佩敏怔住,燕回南麵如死灰,像被重物狠狠擊中,更像是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於佩敏忽然?掩麵哭泣,燕回南眼眶也紅了,將腦袋轉過去。

在過去的那麽?些年裏,在小燕羽很?聽話地不再和他們哭訴,也不再求他們帶他回家的日子裏,他很?多?次在電話裏講不出別?的話,隻?有一句低低的:“爸爸,我好想你。”“媽媽,我好想你。”

可他們不懂,他們就說:“我們也想你,你要繼續好好學習。你要爭氣?。”

原來,他說過無?數次“爸爸媽媽,我很?痛苦。”“爸爸媽媽,救救我。”他們一次也沒聽懂。

於佩敏哭得彎下腰,幾乎要嚎啕,卻得拚命壓製聲音;燕回南望著?覆雪的窗外,不停抹麵。

黎裏反而不哭了,執拗望著?燕羽。他閉著?眼,因止痛藥的作用,或許連夢也沒有。他睡顏很?平靜,唯獨嘴唇幹枯。她拿棉簽沾了水,一點點擦拭他的嘴唇。

病房那頭,夫婦倆哭完,平息了。黎裏去給自己倒杯水,又給他倆都倒了,坐去他們麵前:“我在帝洲的時候,陪燕羽看醫生。醫生說,他病重成這?樣子,你們也該一起?治療的。”

燕回南露出迷惑的神情,要說什麽?,於佩敏拉扯住他,讓他閉了嘴。

黎裏其實?心情不好,本想直話直說,但為了燕羽,為了讓這?倆人尤其是燕回南接受,她竭力講得和緩:“我知道你們比誰都希望他好起?來,也真心為他好。但很?多?你們以為好的方式,是起?副作用的。你們那些粗暴的打?氣?加油,是在加重他負擔,讓他更自責更羞愧。你們需要去看醫生,為了他。不然?,你們真的會失去他。”

說到這?兒,她有些後怕地握緊膝蓋。

於佩敏連連點頭:“好。”燕回南沒吭聲。

黎裏也不多?講,問了護士燕羽還要睡幾個小時,便先回家了。

江州的雪還在下,街道上?車來人往,碾出一道道黢黑稀爛的雪泥。到了秋槐坊,地麵卻幹淨了些,雖路中間?仍有泥巴車轍,兩旁的堆雪卻潔白無?暇。

恰逢午飯時間?,她拖著?箱子,滿身疲憊從風雪中進門。桌上?一家三口愣望住她。何蓮青欣喜不已,道著?怎麽?提前回來了,忙添置碗筷。王安平跟王建還算乖覺。這?幾個月,黎裏掙了不少演出費,給何蓮青打?了好幾次錢,王安平自然?在她麵前氣?短。

他不招惹,黎裏也不找事,一口氣?吃了兩碗飯,拎箱子上?樓,洗完澡後趴進床裏倒頭大睡。她沒工夫去陷入悲傷情緒,一覺睡到下午四五點,起?來後跑去小作坊撈了盒小湯圓跟桂花糕,捂在羽絨服裏趕去醫院。

走近病房,聽見燕回南在說話,男人聲音很?低,有些頹唐:“你不要怪自己,你才多?大呢?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沒用,我要是能力強點。你要是生在好點的家庭,就不會遭遇這?些。要是那樣,你的人生該多?好啊。是吧,佩敏?”

女人很?輕地抽泣。

“我是個大老?粗,想對你好,又不知道怎麽?辦。對你要求也多?,可我自己又算是個多?好的爸呢?我哪兒都不好,還要求你幹什麽??兒子,爸爸不懂的地方,去看醫生;爸爸不對的地方,到時聽醫生的都改。可能一時半會兒改不好,但我盡量。可還是要說一句,老?子沒想過丟下你去要個新孩子,你是我跟你媽媽的第一個孩子,爸爸怎麽?可能……”他哽咽起?來,“給他起?聖雨,是希望像初春的雨一樣,給家裏也給你帶來生機跟希望。老?子跟你發誓,這?話有半點……”

燕羽像是不想追究,聲音很?啞:“我想喝水。”

燕回南忙不迭道:“佩敏,水。”

黎裏在外頭等了會兒,聽於佩敏問:“嗓子還是很?疼?”

燕回南道:“洗了胃,怎麽?會不疼。”

黎裏這?才推開病房門,室內安靜了。燕羽靠在病**?,正喝水,目光移過來,定在她臉上?。

她衝他一笑,拿出懷裏的打?包盒,說:“我給你帶了小湯圓釀,桂花糕。”

燕回南說:“洗過胃,暫時不能吃這?些。”

黎裏一愣:“那叔叔阿姨你們吃。”

於佩敏微笑:“我吃吧,我喜歡吃。”

**?,燕羽伸手要那碗湯圓釀。

於佩敏說:“你吃不了。”

燕羽澀聲:“喝湯。”

黎裏端著?湯碗,拿了勺子;他伸手要接,但她已舀了甜湯到他嘴邊,他張口含住,有些困難地咽下去。

“好喝嗎?”

他點了下頭。

黎裏吃一勺小湯圓,就給他舀一勺湯,兩人倒和諧。

燕回南在一旁別?著?頭,沒說什麽?。

慢慢把一碗酒釀吃完,燕羽看窗外,雪還在下,他說想出去走走。

燕回南正要起?身,燕羽說:“我和她去。你們回去吃晚飯吧。”

於佩敏說也行?:“我們晚點再來。黎裏,麻煩你陪他一會兒。”

黎裏說好。

燕回南找來輪椅,給燕羽裹上?羽絨服和圍巾,扶他坐上?去,又給他穿上?厚厚的襪子和棉鞋。父親蹲在地上?給他穿鞋時,燕羽看著?他頭頂幾縷發白的發,伸手碰了碰。

燕回南頓了頓,幾秒後才抬頭,把兒子羽絨服拉鏈往上?拉了些,說:“出去透透氣?就回來,別?待太久,冷。”

燕羽嗯一聲,黎裏推他出去了

打?開頂樓的門,風帶著?清雪的氣?息撲麵而來。

樓頂白雪皚皚,人跡未至,雪地像一張巨大的白毯。天沒黑,雪還在下,江州的屋頂都沐在白雪中,空曠而遼遠。

“冷嗎?”她低頭問。

他搖頭。

椅輪和她的腳步在雪地上?碾出清脆的咯吱聲。

她將他推到空地中央。燕羽抬頭望,紛紛的雪花撲麵而落,降在他臉上?,脖子裏,融化掉了,冰沁沁的。

“昨晚開始下雪的?”

“嗯。”

黎裏蹲下,手指在雪地上?戳了個洞:“你從江堤上?走去船廠時,有沒有想起?我?”

燕羽沒答話。黎裏將手指抽出,已凍得通紅。她抬頭看他,他正看著?她,隔著?飛舞的雪,他的眼睛清清的,像化了雪的水。

“想起?我了你還……”她話沒說下去,又在雪地裏戳了個洞。

燕羽看著?她垂頭蹲地的模樣,想說對不起?,但覺蒼白。他稍稍前傾,伸手去摸她的頭發。

這?一會兒的功夫,她發絲上?沾了不少白雪。

她的手定在雪地的小洞裏,沒有動。任他摸著?她的頭,兩人凝固在飄雪的黃昏裏。

世界很?安靜,遠處街道上?的車輪聲像一道模糊的渾音,懸在天外。近處,似能聽到雪落的聲音。

“對不起?。”再蒼白,他也還是說了,“對不起?,黎裏。”

黎裏盯著?雪地,眼睛發疼,她吸口氣?,說:“在帝洲那天晚上?,你覺得是我的累贅,差點想和我說分手,對不對?”

“嗯。”那種傷害到了她、厭惡自己卻無?法停歇的消沉感,此刻還清晰。

“怎麽?又沒說呢?”

他睫羽垂下,咽了下發疼的嗓子:“你會很?傷心。也覺得我看輕你。因為你不是那種不能共患難的女朋友。要是跟你說了,你就再不會做我女朋友了。哪怕我再去找你,你也不會答應。”

黎裏心一疼,就算在情緒黑暗至極的那時,他竟還能想到死守到這?層底線。她不去想他那刻的心理掙紮,隻?笑一聲:“你倒是了解我。”

一陣風吹著?白雪過來,他迎風微微眯了眼:“還有……”

“還有什麽??”

“以前,有過瀕死的時候,好像見過那個世界的人。他們會問我,在這?裏還有牽掛的人嗎,爸爸媽媽什麽?的。要是和你分手了,女朋友那一欄就沒有你了。”

黎裏的眼睛一下酸脹起?來,淚水沉甸甸墜在眼眶裏,頭一低,就砸落進雪地裏。

“黎裏,我從沒拿你當外人,也不是沒想過未來。我……沒騙你。”他眼淚亦落下,“昨天,我倒在小屋裏,很?害怕,怕不能給你解釋清楚。黎裏,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也沒有一天不想求生。”

重度的抑鬱,讓他每天從苦夢中蘇醒尚未睜眼的一刻,身體仿佛設定好一般注入一劑消沉的空茫,人生無?意義。可在睜眼的一瞬,他又會掙紮著?讓自己擺脫舊夢,去進入有她的這?個世界。

甚至在最好的時候,很?多?天裏,他隻?有蘇醒那一刻的低壓,甩掉之後,餘下都是美好。可或許正是如此,他以為憑自己就還能掙紮,能對抗病魔,可沒想失敗的打?擊迎頭而來。

“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在努力,燕羽。”黎裏哽聲,“也知道你那天說的話,不是真心的。是情緒控製了你。”

“我隻?是,也以為我能好、能做到、能解決。因為和你在一起?,我感覺真的在好。每天都有開心,是真的。都想活下去,也是真的。隻?是……我也不想讓你看見我那麽?無?能、脆弱。那時,我以為我能處理好,然?後繼續每天和你在一起?。但……”他輕聲,“我好像沒那個能力。”

“那就相信我,交給我,好不好?”她抬頭望住他,“你不是無?能脆弱啊燕羽,你也不是情緒壞,你是生病了。徐醫生說,讓你不要太自責,別?有太重的病恥感,你忘了?”

“可這?樣或許是種自私,我在拖累你,折磨你,讓你傷心,”他又含了淚,嘴唇發顫,“我最怕,給你也帶去痛苦悲傷。黎裏,你應該過得快樂。”

“和你一起?我才快樂。你沒有折磨我。燕羽,你是我灰暗生活裏遇到的最美好的事!沒有人像你對我這?麽?好了。”

他喃喃:“你也是。”

“所以我們不要分開。”她用力道,像要把每一個字都刻進他心裏,“和你在一起?那麽?久,我每天都很?開心,很?幸福,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開心幸福。我被愛、被尊重、被包容鼓勵,這?都是真的,我知道是真的。燕羽,因為你,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變成了更好的黎裏。這?都是真的啊。你也有快樂,有希望,你記住,這?也是真的。”

燕羽注視住她。

“我們從來沒討論過一個問題。燕羽,那時候,你在想什麽??就那麽?想……”她很?輕地說出那個字,“死。想離開這?個世界嗎?就,真的沒有什麽?讓你留戀嗎?”

燕羽像是處理了一會兒她的話,才道:“也不是。”

他又抬頭看天空了,天上?灰茫茫的,雪在落。

“我在想,澄澈這?個詞是種什麽?感覺。書上?說,是清澈、透明?的意思。黎裏,我也不是想死想離開,或怎麽?樣。就是想,是不是有另外一個世界,那裏比較暖和、輕鬆,比較……煥然?一新。那裏更清澈,透明?,幹淨,像玻璃一樣。”

他說:“我在想,那裏是不是有一個出口,想去看看。”

黎裏望著?飛雪的天,一下就明?白了他的那種感覺:“以前我坐在江邊望天,也會想,是不是有另外一個世界,比我們的世界更幹淨,更透明?。說實?話,我也會好奇,想去看看。”

他聽了,目光落下到她臉上?。

“或許那邊真的有個澄澈的玻璃世界,但是燕羽,玻璃世界裏不會有我。”

他望著?她。

“至少短時間?內不會有我。”她說,“我知道,這?個世界很?爛,但我還是想一直走下去,摸爬滾打?,也要走下去。就算過得不好,但不管怎樣總能活著?,隻?要有微弱的希望,我就不願放棄。哪怕是為了香樟樹,舊船廠,小屋,江堤,為了南島,沙灘,我也想一直走下去。你不喜歡我們的香樟樹和船廠嗎?”

“喜歡的。”燕羽低聲,怔望著?風雪,麵孔有些蒼白。

她伸手將他圍巾掖緊了些,他說:“我其實?很?遺憾,黎裏。”

“遺憾什麽??”

“如果?沒發生那些事,你會看到一個更好的我。有時候,我很?遺憾,我會很?想很?想,讓你看到那個可以更好的我。我也總會幻想,想要你被一個更好的我愛著?。真的,好遺憾啊……”他眼中空茫,像在憧憬著?,又搖了下頭,“不是現在這?樣,生著?病的、無?法控製自己的我。”

黎裏的心霎時像捅入一根冰錐,冷剌剌的:“你現在就很?好。燕羽,在我的世界裏,你已經是最好的,沒有比你更好的了。我知道你在努力,但,再努力些,你不要去那個世界,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話一出口,淚便漫上?眼眶。

“從你出現,是我最快樂最自信的日子,是我最自由成長最快的日子。你不知道昨天我在飛機上?吐了一路,很?害怕。不敢想象,沒有你……”她哽咽著?,握緊他的手,一時分不清誰的手更冰涼,“我很?需要你。你是老?師是朋友是家人是我最愛的人,你對我很?重要很?重要。我覺得你爸爸媽媽說的是真的。可就算不是真的,隻?要我還在,你就要留下。燕羽,哪怕所有人都不需要你了,我也需要你。”

他的淚頃刻落了下來,嘴唇劇烈顫抖,不住落淚,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她想起?身給他抹淚。他以為她要走,慌忙一下抓住她。輪椅往前一滾,輕磕在她腿上?。

他摟住她的腰,腦袋埋進她懷裏:“黎裏,我努力。你不要鬆開我的手。”

我還是想……留在你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