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chapter 66

第二日?醒來, 黎裏的確不記得了。前一晚酒喝太多,早起了仍有些頭昏腦漲,精神不振。

加之分別在即, 愁緒難消。她掩不住心情低落。燕羽原想陪她?去吃早餐, 但她?說該回家了。兩人便在堤壩上分別。

上午九點多, 陽光把?梨樹的影子鋪滿小院,小作坊竟還沒開張。家裏靜悄悄的。

她?走進屋,見何蓮青搖著蒲扇,坐在沙發?上,像在等她?。

黎裏準備上樓,何蓮青開口?:“我給你煮碗小湯圓。”

“不想吃。”

“早餐要吃的。”何蓮青很堅持,從茶幾?上拿起一個白色玩偶,“給你縫好了,尾巴也縫好了。”

黎裏接過?小白狐, 它毛發?梳理過?,乍一看, 竟看不出異樣。九條尾巴一條不少。她?撥開長?長?的狐狸毛找了下針腳,密密匝匝的白線, 隱藏得很好。是媽媽細心縫了許久的。

她?走到廚房門口?, 何蓮青站在灶台前,正搓著糯米圓子往沸水裏丟。很快, 一碗酒釀小圓子煮好了。

母親把?碗放到冷水裏冰鎮一會兒, 拿到小桌上,擰開電風扇。

黎裏坐去桌邊, 攪了下勺子, 說:“我周末去看哥哥,然?後就去帝洲了。”

何蓮青一驚, 發?抖道:“帝洲?你……你去那麽遠的地方幹什麽?你不是要去嵐藝讀書——”

“讀得起嗎?”

何蓮青啞口?。

黎裏吹了吹勺子裏的小圓子,說:“我去半工半讀,明年再?考帝藝。不會再?找你要錢。”

何蓮青急道:“你要打工可以去奚市找你表哥表姐啊。帝洲那麽大,那麽遠,你一個人都不認識,萬一出了事找誰?你還這麽小,就出去漂泊,我……老天爺呐,要你爸爸在……”

她?一下哭了起來。

黎裏很輕地擰了下眉,想叫她?別哭了,可開不了口?。她?歎氣:“我有個江藝的師姐在那兒,也不算誰都不認識。你別擔心了。”

“帝洲那麽大,人家哪裏有功夫管你?”何蓮青眼中含淚,心酸地挽留,“你要是想複讀,就留在家裏讀,好不好?”

黎裏搖頭:“這個家我待不下去了。”

“我知道是他?不好,但我也沒辦法黎裏,”她?吸著鼻子,開始訴苦,“我這個樣子,找不到別的伴。”

黎裏放下勺子:“幹嘛一定要伴,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麽非要過?這種日?子?”

“沒個伴就沒有家,老了怎麽辦?我心想著,你好好學習,考上大學了,走遠了就別回來了。我起碼有伴,你到時也不用擔心我。”

“別搞得一副對我也有好處的樣子。你自己要這樣,關我什麽事!”

“我……”

“別說了。”黎裏打斷,“你要過?的日?子,你覺得有意思就行。”

何蓮青抹著淚,說不出話?來了。廚房裏一下很安靜。她?無聲哭了會兒,起身走了。

黎裏低頭吃著酒釀,嘴裏覺得苦。

沒一會兒,何蓮青又回來,這次拿了手機,給她?轉了五千塊錢。

黎裏看到短信提示,很沉默。

“我錢不多,先給你這些。在外麵實在難,一定要跟家裏講,不要嘴硬。媽媽再?困難,也會想辦法的。千萬……千萬不要做不好的事,沒錢了,過?不下去了,就回來……”

黎裏低著頭,捏著勺子,很久沒動,也沒講話?。

何蓮青又哀哀勸:“為什麽一定要走呢?別走了行不行?”

“你有你選的路,我也有我的。”黎裏輕聲說,“我勸不了你,你也別攔我。”

媽媽,我其實舍不得你。她?心想著,稍稍含淚,很快努力眨去。但我不想像你這麽活,所以我必須走,必須離開你。

……

周末,城北區。

黎裏坐在探監室裏等了沒一會兒,黎輝就被帶來了。許久不見,他?似乎又長?高了,臉龐也成熟分明了些。

見到黎裏,他?還是微笑好久,一直盯著她?看,很喜歡的樣子,說:“小姑娘長?大了。”

她?說:“當?然?長?大了,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黎輝一愣:“真的假的?”

黎裏笑:“我騙你幹什麽?”

黎輝打量她?一下,見她?眼睛裏的光芒和羞澀快溢出來,便明白了,又高興又不免緊張:“他?是幹什麽的?”

“學琵琶的。”

“同學?”

“算是吧。”

“人怎麽樣?”

黎裏歪頭想了一下,有好多形容詞,但最終,她?看著哥哥的眼睛,認真說:“他?很善良,很好。他?……跟我很不一樣。”

黎輝卻笑:“我聽著,和你是一樣的。”

黎裏也笑了:“你眼裏總覺得我好。”

“你本來就好。”

“行吧。”她?聳聳肩,笑容又收了點,告訴他?自己要去帝洲半工半讀,很久不回來了。

黎輝有些意外,問:“和你男朋友一起嗎?”

“我一個人。他?……如果順利,兩個月後也會去;要不順利,一年後。”

“你一個人……”黎輝低下頭去,眼眶紅了。

兄妹倆靜默了一會兒。

黎裏笑:“哎呀,我都長?大了,很能幹的,真的。”

哥哥用力抹了下眼睛,吸著鼻子說:“在外麵不要被人欺負。”

黎裏挑眉:“誰敢欺負我?”

黎輝抬頭,眼睛是濕的,說:“你長?大了,就會知道,有時候,誰也沒欺負你,但生?活就他?媽的很難,很苦。生?活會欺負了你。”

……

次日?,黎裏坐在超市的櫃台裏,望著渾濁的門簾時,又想起哥哥說的話?。她?的父母是這樣,燕羽的父母也是這樣,除開那幾?件事,他?們似乎並沒有被具體的誰欺負過?,但日?子還是滑向?了苦難的泥淖。

難道世間就是這樣子的嗎?可她?又不太信。

但不論如何,她?總是要按自己的心願,努力去走一趟的。

謝菡得知她?突然?要離開,很難過?,還希望她?能在暑假和同學玩上一些日?子再?走,可黎裏沒時間浪費了。

下午三點了,她?六點半的火車去帝洲。燕羽四點會來找她?,送她?去火車站。

黎裏算了下最近打工掙的錢,加上今天的,剛好五千整。

有顧客掀門簾進來,黎裏起先沒抬頭,直到對方說:“來包煙。”

是燕回南。

琉璃街上小賣部小超市很多,燕回南有固定去的地兒,從不來這邊買東西。

黎裏看他?一眼,他?也正看著她?,眼神銳利。

她?以前挺討厭他?,但在蘆汐聽燕羽講了那些事,又能理解。雖預感他?來找茬,但她?還算禮貌,問:“要哪個?”

“你覺得哪個好,推薦一個。”

“我不懂。”

“我覺得你懂什麽東西好。”燕回南意有所指。

黎裏沉默看他?。

燕回南涼笑:“南京。”

黎裏打開煙櫃,拿了包南京,剛轉身,燕回南說:“燕羽經常過?來買東西?”

黎裏嗯一聲,把?煙給他?,說:“五十?三。”

燕回南掃碼付錢,問:“你和他?什麽關係?”

黎裏抬眸:“沒關係。”

燕回南盯著她?看,有點警告的意思:“最好沒關係。”

話?音未落,戶外傳來急速的跑步聲,一瞬逼近過?來。下一秒,門簾猛地掀開,大片陽光傾灑,燕羽闖進店裏,喘著氣,質問燕回南:“你找她?幹什麽?”

門簾在他?身後甩得劈啪響,陽光晃來晃去照人眼。

燕回南見他?那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但畢竟是在外頭。他?把?煙往褲兜裏一塞,指了指他?,說:“老子回去跟你扯。走。”

燕羽不動:“我是來找她?的,不是來找你的。”

燕回南壓著火氣:“找她?幹什麽?啊?你非逼老子在大街上不給你麵子!”

燕羽說:“她?是我女朋友,我找她?理所應——”

“啪!”燕回南一巴掌扇在他?臉上。燕羽偏過?頭去,臉頰血紅,嘴角微裂。

兒子長?這麽大,燕回南第一次扇他?臉,自己都愣了一下。

但燕羽微微回頭,說:“再?打。一次性打滿意了。”

燕回南怒不可遏,再?欲揚手,黎裏衝過?去,擋在燕羽麵前,急道:“你怎麽能打他?啊?!”

“給老子閉嘴!都他?媽你惹的,你什麽東西?”燕回南火氣全往黎裏身上撒,要爆粗口?時,門簾再?度掀開,於佩敏趕了過?來,一把?拉住丈夫:“你在人家店裏鬧什麽呢?”

她?一見燕羽的臉,心疼得不行,氣道,“你幹嘛打孩子呀?!”

燕回南指著燕羽:“你看看你養的好兒子,不叫他?跟這種人混在一起,他?非得——”

“你說話?放尊重點!”燕羽聲音冷了幾?度。

“你他?媽——”燕回南上前要扇他?腦殼,黎裏抱住燕羽往後拖,於佩敏攔住燕回南往外推:“孩子這麽大了你怕整條街聽不見啊,回去再?說。”

燕回南被推出門簾,見外頭來往的人和車,天大的火氣也忍住了,隻道:“叫他?回去。”

於佩敏來拉燕羽,燕羽不肯走。母親低聲:“他?不舍得拿爛話?罵你,罵她?是不會留情的。還不走。”

燕羽看了眼黎裏,她?望著他?微微腫起的臉,滿眼心疼:“燕羽……”

“我沒事。”他?緊緊握了下她?的手,聲音很低,“我過?會兒去送你,一定去。”

黎裏一手抓緊他?,忙拉開冰櫃,撈了包冰袋:“你敷下臉。”

燕羽接過?冰袋,出了門。

門簾在陽光裏晃動幾?下子,回歸平靜。

……

燕回南憋著火氣回到家,進門便砸碎了個玻璃杯,渣子濺得到處都是。於佩敏嚇得不出聲,燕羽卻麵色平靜,跟鐵了心一樣。

燕回南直指他?鼻子:“你再?跟我說一遍,你跟那女的什麽關係?”

燕羽:“說幾?百遍也是我女朋友。”

燕回南氣極,就要上手。

於佩敏攔住,尖叫:“臉要被你打爛了!”

“我就打爛這兔崽子!”燕回南大罵,“他?是要氣死老子啊!好話?歹話?是不是都跟他?說盡了。啊?燕羽,那天坐在門口?,我跟你怎麽說的?你他?媽聽進一句沒有?老子辛辛苦苦,養你這麽大,是叫你跟這種人混一起的?!”

燕羽說:“她?哪種人?她?人好得很。”

燕回南衝上來,一巴掌扇在燕羽肩膀上,打得他?連退一兩步。

“別打了!”於佩敏哭叫,邊攔住燕回南,邊回頭看燕羽,淚眼道,“爸爸媽媽也是為你好,難道是害你?你怎麽這麽糊塗啊!她?給你吃什麽藥了,你才認識她?多久,她?難道比我們跟你還親?”

燕羽靜靜看著她?,一句話?沒說,轉身進房間,砰一聲摔上了門。

他?躺在**,望著天花板發?呆。門板外,燕回南起先還在罵,後來變成了說。夫妻倆說著這些年的不容易,吃過?的苦,受過?的罪,為這個兒子付出過?的心血,對這兒子有過?的期盼,所有一切為他?的好……

燕羽沉默聽著,直到望見窗戶上浮現出耀眼的夕陽光。他?回神,立刻掏出手機,六點了。

火車站裏,候車的人排起長?隊。黎裏起身回頭望,站內人來人往,沒有那個少年的身影。

燕羽翻身下床,拉開房門要出去。

燕回南見狀,下去的火氣騰地又升起:“去哪兒?”

燕羽說:“她?今天走,我去送她?。”

父親一下擋住去路:“不準去。”

燕羽不理,要繞過?,被燕回南揪住手臂,一把?推回來:“你就試試,看老子今天讓不讓你出門!”

燕羽盯著他?看。

燕回南:“你再?看老子也是那句話?!”

於佩敏勸:“燕羽,就別惹你爸爸生?氣了。”

燕羽沒說話?,看著燕回南,又看看於佩敏,一瞬像做出了某種決定。少年突然?膝蓋一彎,跪了下去。

砰砰砰,三聲磕頭,他?仰起臉,說:“爸爸,媽媽,對不起。”

燕回南跟於佩敏驚愣在原地,燕羽已迅速起身,衝進房間,拉開抽屜翻出身份證銀行卡塞褲兜裏。

燕回南一下反應過?來,摔上大門,直奔兒子房間:“燕羽你跟老子敢——”

燕羽剛背上琵琶琴盒,跑到房門口?,眼見燕回南堵上來,他?立刻折身,邊取下琵琶琴盒,邊衝向?書桌。琴盒砰地放桌上,人踩上椅子桌子哐當?響。他?嘩啦一聲拉開窗戶,手一撐,翻出窗台。

室外要低幾?十?公分,燕羽落地一個踉蹌,顧不得站穩又兩下攀爬上來,抱住桌上的琵琶琴盒往外扯。

燕回南撲上來搶琴盒,手指在盒上抓了一道,沒抓住。琴盒被燕羽扯出窗外。少年又一個趔趄沒站穩,差點兒摔跤。他?踉蹌撞到院牆上,枯枝粉末簌簌直墜,落他?一頭一肩。他?顧不上,匆匆看父親一眼,背上琴盒就往外跑。

燕回南立刻轉身,衝出樓去,大喊:“開門!”

於佩敏慌忙拉開大門。

屋內,燕回南衝出房間,穿過?客廳,直奔大門;院子裏,燕羽繞著外牆,疾速奔跑。

少年跑到樓前,燕回南也衝出大門,猛地伸手一抓,卻沒抓住少年的衣角。

燕羽衝過?院子,撲到鐵門邊,拉開門衝出去,將鐵門狠狠一摔。

響聲震動整條巷子。

燕回南拉開鐵門,狂追出去,可少年風一般奔跑遠去。

“燕羽!”父親在喊,“燕羽!回來!”

燕羽沒有回頭,沒有停下,他?背著他?的琴盒狂奔,帶起了炎熱的風。巷子、矮樓、木窗、電線、晾衣繩、櫻花樹、晚霞……流水一樣從他?麵前劃過?。

他?拚命奔跑,一直跑到琉璃街上,車來人往,汽笛陣陣。

他?滿頭的汗,卻不敢回頭,不敢停歇;匆忙找了輛共享單車,弓著腰,拚命踩踏著,騎行著,朝火車站而去。

他?在狂奔,在追逐,他?不去想他?這拚命地奔跑是為追逐什麽,是光芒,是夕陽?是黎裏,是新生??

或者黎裏於他?,就等於新生?,等於光芒。是他?一定要抓到的希望。

像是有個聲音在衝他?喊:快跑啊,少年!快跑啊,燕羽!離開這兒,逃離過?去的一切黑暗,跑啊!

所以,少年背著他?的琵琶,在夕陽下飛馳。

琉璃街、藍水河、秋楊坊、秋槐坊、江州舊城全都拋在身後,他?一路朝夕陽落下的方向?疾馳而去。

終於,火車站近在眼前,燕羽扔下自行車,咬著牙,使盡全力跑過?廣場,邊跑邊拿手機買了張站台票。他?衝進車站,在人群裏穿行,閘機已關,他?疾馳過?人工通道,穿過?地下走廊,跑上扶梯,站台上一個乘客也沒有了。

火車已開始鳴笛。

他?心髒快爆炸,人茫然?而慌張,沿著車窗到處找,一邊跑一邊彎腰探,可沒看見黎裏。

站台上一位乘務員叫:“傻孩子還找什麽車廂!趕緊先上去再?說!”

燕羽一愣,刹住腳步要找最近的車門,就在那一刻,他?看見了黎裏。她?站在小桌前,隔著車窗玻璃,驚訝地看著他?。

四目相?對,隻一瞬,兩人同時轉身,衝向?車門。

他?在站台上飛奔,她?在車廂裏奔跑。

火車開動的一瞬,他?背著琴盒跳上去,她?衝到車廂連接處,少年和少女緊緊衝擁在一起。

他?全身濕透了,滾燙得像個火爐,全身的血液都在隨心髒劇烈搏動。

“你怎麽來了?!”黎裏驚喜得雙眼放光。

燕羽看著她?,喘著氣,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就那麽看著她?,看著,看著……

“怎麽跑成這樣?全是汗?”黎裏抹他?汗濕的頭發?,他?的額頭,急切道,“你身上好燙。”

他?耳朵裏全是心跳,什麽也聽不見,皮膚鑽湧著熱汗,什麽也感覺不到。

“你爸爸是不是又打你了?我就知道他?們肯定把?你關起——”

燕羽就那麽看著她?,突然?低下頭,用力吻了下她?的嘴唇,像戳了一個滾燙的章,簽訂了一項熱烈的盟誓。

黎裏一愣,話?語止住。

火車晃**著,麵前的少年也在晃,他?一頭一臉的汗水,衝她?笑了。笑出了白白的牙齒,淺淺的梨渦。

燕羽再?度低頭,又親了下她?的嘴唇。

她?反應過?來,笑容咧開,眼中光芒亮起。她?踮起腳尖,捧住他?的臉,回親了一下他?。

兩人對視著,挨得很近,無聲傻笑。

燕羽後退幾?步到過?道,左右看看,兩邊都沒人過?來。他?又擁她?到車門邊,再?度低下頭去,含住了她?的唇。她?輕縮脖子,閉上了眼睛。

因奔跑太久,他?嘴唇幹燥,麵頰滾燙。

呼吸、汗液、心跳、盛夏……

車窗外,江州城飛逝而過?。江水綿延,晚霞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