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chapter 55

次日天朗氣清, 氣溫降了三度,不熱不燥,是個好天氣。

晾衣繩將天空切割成一塊塊不規則圖形, 湛藍明朗。黎裏從一路晾曬的花裙子、白背心底下走過, 上了江堤。

夏季的長江江水渾黃, 水麵寬闊,波濤滾滾向東而去。

燕羽一身?白色長袖T恤,牛仔褲,走在江堤上。江風吹起他?的衣衫,像一麵小的旗幟。

他?很遠看見?黎裏,朝她小跑而來,遞給?她一個小小的花束。

是三朵粉玫瑰,綴著綠葉,白色包裝紙裹著, 係了粉色緞帶,小巧而精致。她單手拿著剛剛好。

收到花兒, 總會令人驚喜。何況這花兒嫩嫩小小的,平添了許多可愛。

“好漂亮。花店裏賣這麽小束的花?”

“一支都賣的。”燕羽說。

“真的好看。”黎裏連說了幾遍, 對那小束花愛不釋手, 拿手機拍了照,還湊上去嗅嗅, 說, “好香。”

燕羽走在她身?旁,認真觀察著她, 又遞去一樣東西:“這個送你。”

是隻粉色小貓“照相機”, 有長長的緞帶,方便掛脖子上。

“相機?這麽輕?”黎裏奇怪地舉到眼前, 摁下“快門”。

“照相機”彩燈閃爍,唱起兒歌:“baby shadududududubaby……”小貓嘴裏吐出一大串彩色的肥皂泡泡,在大堤上騰空飛起,縈繞他?們周圍。

“我去!”黎裏笑出聲,抬頭望,彩色的泡泡們在藍天下擠擠攘攘,飛翔,閃爍,破滅,更多的泡泡騰空而起,隨風而去。落在草葉上,飛入江水裏。

她邊走邊望,燕羽忽將她手臂輕拉,低頭說:“你鞋帶散了。”

黎裏一看,剛想蹲下,但?一手拿著花兒,一手拿著正?在唱歌吹泡泡的貓兒,有些亂;正?要?把泡泡機掛脖子上,燕羽已經蹲下去,給?她係鞋帶。

泡泡在空中飛,她覺得?……他?連後腦勺都好可愛……

而他?係著,瞥見?她白白細細的腳踝,目光又彈回來,很快站起。

目光輕擦而過,她抿抿唇,忘了說謝謝。

“小時候我哥哥給?我買的泡泡機,是那種小的,用嘴吹的。還有那種很長的,裏麵那根棍子像糖葫蘆一樣,很多孔。一揮就出很多泡泡。”黎裏拿手比劃著,說,“接著就流行泡泡機了。那種喇叭形狀的,有點?醜。但?這隻貓很可愛。”

黎裏摸了摸它?胡須。

“還有兔子的,但?我覺得?,你應該不喜歡那個兔子。”燕羽拿出手機,把商品照片給?她看。

黎裏湊去看一眼,讚同:“蠢蠢的,還是貓好看。”

說話間,他?們已走到自來水廠後的江堤上,藍水河西段漲水了,青石板下,橋洞淹沒掉大半。廢道上,樹蔭蔽日,草木茂盛。

黎裏說:“那隻貓還在嗎?”

燕羽說:“春天就不見?了。可能跟小公?貓跑了。”

“你說她會記得?你嗎?”

“下次見?到了問一下。”

兩人繼續往前。很快,廢船廠出現眼前。夏季的廢墟與冬日很不一樣,赭紅的建築掩映在青綠樹叢間,有種荒誕卻盛大的恢宏感。蒼涼中帶著生機勃勃。

黎裏隨燕羽下了江堤,踩過坍塌的碎牆走進船廠。石縫裏、水泥裂縫中、倉庫斷壁旁、草木瘋長。蒼耳、牽牛、爬山虎滿世界攀爬。

造船車間長滿了阿拉伯婆婆納,藍紫色的小花鋪滿大地,車間裏的船隻停泊在花海裏。

“小時候,這裏的草啊樹沒這麽多,也沒這麽茂盛,沒想到夏天這麽好看。跟冬天太不一樣了。”她扭頭看他?,“你怎麽突然想到來這兒?”

燕羽看著腳下的路,道:“你說小時候總跟家人來這邊散步。你每次不開心也都來這裏。我想你應該很喜歡舊船廠。”

黎裏一愣,繼而一笑。

“過來。”燕羽走到一艘小木舟旁,下巴往船裏指了指。

黎裏過去,見?船裏積滿清水,一大群蝌蚪在遊弋,憨頭憨腦的,很是可愛。

“嗬!好多年沒看到蝌蚪了。這水……”

燕羽往上指。黎裏抬頭,見?天蓬上破了好些洞,灑下一道道光錐,灰塵在光芒中飛舞。下雨的時候,雨水從那些洞口落下,澆到了船裏。

“你小時候養過蝌蚪嗎?”黎裏問。

燕羽搖頭:“你養過?”

“我哥哥給?我捉過幾隻放在塑料杯裏,它?們先長後腿,再長前腿,沒幾天就變成青蛙蹦走了。”黎裏說,“杯子裏隻剩了蝌蚪屎。”

燕羽想著那畫麵,微笑了一下。

黎裏看向船裏的蝌蚪,說:“希望它?們快點?長,不然水要?幹了。”

“不要?緊,明天晚上有暴雨。”

“那就好。”

走著走著,黎裏在風中聞到一陣樹木清香,她嗅了嗅。

“香樟。”燕羽說。

他?們已走近江邊小屋,屋後一排高?大的香樟在風中抖簌,清香撲鼻。

燕羽說要?拿點?東西,叫黎裏等他?會兒。黎裏從小屋後門出去,見?風景很好。陽光透過香樟樹,在草坪上灑下星點?的光。無盡的草坡綿延而去。不遠處,碧空如洗,江水奔流。

她站在樹蔭下眺望江麵,船隻往來,水路繁華。

身?後傳來腳步聲,黎裏回頭,燕羽將幾大袋黑色塑料袋放上草地,再將手中一塊藍白相間的格子布展開,有床單那麽大,鋪在草地上。

他?很認真地把那塊布展平,也不知從哪裏弄來四塊幹淨圓潤的石頭,壓住四個角。

他?確認布鋪好了,再去拆袋子,先拿了幾瓶水、酸梅湯、雪碧,又掏出一堆餐盒。草莓去了葉,葡萄剪了蒂,菠蘿、西瓜切成片,杏子、李子洗得?幹淨;熟食整整齊齊,有紫菜飯團、三明治、烤腸雞翅鹵貨;解膩的有黃瓜西紅柿;零食則是各類幹果堅果;連甜點?都準備了,芋泥卷,杯子蛋糕……

燕羽跪在野餐布上,有條不紊地掀著每個餐盒的蓋子,還強迫症地將食物?按屬性分區擺好。

風吹香樟樹梢,陽光在他?周身?跳躍。風拂著他?的黑發,他?的衣衫。他?彎曲的脊背弓像一張弓。

黎裏不發一言,盯著他?看。他?起先一直在認真搗鼓他?的野餐布跟保鮮盒,沒朝她這邊看一眼。直到把東西都擺整齊了,最後拿出一抽紙巾放好,才?抬頭。

他?撞見?黎裏筆直的眼神,愣了一下,人還跪在地上,解釋說:“我想了很久,本來想請你去餐廳吃飯,但?總覺得?不夠好。我猜,野餐更有意?思,你會喜歡。也會覺得?更自由,更舒服些。不過,如果你——”

“我很喜歡。”黎裏打斷,立馬跪坐到野餐布上,平視他?的眼睛,說,“特別?喜歡。”

如果有什麽最想和?他?一起度過時光的方式,大概就是現在這樣,安靜,愜意?,沒有旁人打擾。他?們可以說話,也可以不說話。可以一起什麽都不幹,連手機都離得?遠遠的。任憑風拂香樟,江水奔流。

“像小學時候的春遊。”黎裏吃了顆紫菜飯團,說,“我以前在秋槐小學,就自來水廠旁邊,後來拆掉了。”

燕羽剛咬了口三明治,抬眼看她,有些驚訝,含混道:“我也在秋槐小學。”

“真的假的?我怎麽對你沒印象?”

燕羽將嘴裏的東西咽下去了,說:“我三年級就轉去奚音附小了。”

“難怪。那麽小就去奚市,誰照顧你?”

“住我伯伯家。”

黎裏吃著一顆葡萄,問:“你伯伯對你好嗎?”

燕羽點?頭:“伯媽,還有姐姐,都對我很好。不過考上奚音附後,就住校了。”

黎裏忽想問點?什麽,在奚音附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她沒提,隻問:“那麽小就離開江州,會不會分不清故鄉在哪兒?或許,奚市也是你的故鄉了?”

燕羽被她問得?愣了一下,顯然沒思考過這個問題。

他?垂下手,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剛回江州的時候,覺得?很陌生。但?後來,又覺得?親近了,這裏也挺好。”

黎裏不自覺微笑,燕羽問:“怎麽?”

她卻搖搖頭,沒怎麽,隻是喜歡他?這樣認真思考回答她每一個問題的態度,很開心。

他?說:“非要?說故鄉,還是江州吧。奚市肯定不是。”

“江州是我討厭的故鄉。”黎裏說。

燕羽聽言,很淺地笑了一下。陽光斑駁在他?臉上,像飛舞的蟬翼。

“你笑什麽?”她歪了下頭。

他?說:“有道理。”

黎裏嘁一聲,又歎:“還有十多天查分數,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逃離這鬼地方。”

“估分了?”

“嗯,有點?懸。你呢?”

“一樣。”

“不過,你專業第一,哪怕分數不夠,應該也沒問題。”

他?嗯一聲。

兩人或許都有無奈,可對視一眼,又覺無稽,繼而都笑了。

黎裏拿雪碧碰了下他?的礦泉水:“我考不上也就算了,文化課實在就那樣,怨不得?誰。不過畢竟高?考,你爸爸可真是……”她說不出什麽好話,就懸在那兒。

“他?看著確實……”燕羽斟酌半晌,也沒找到合適的詞,說,“其實,他?們不是完美的父母,但?也不是很壞的父母。”

黎裏看著他?,等他?繼續。

“學琵琶這方麵,他?們很支持我,盡了全力的。”

燕羽說:“學樂器很費錢。小時候,啟蒙老師說我是個好苗子,很有天賦,叫他?們一定好好培養,找更好的老師。他?們就很努力地掙錢,供我學琵琶。轉去奚音附小後,開支更大。他?們每個人打三份工,很累。到後來考上奚音附,有了獎學金,情況才?好點?。”

黎裏從沒聽他?講過這些,一時無言,也不知該怎麽評價。

她隻望他?一眼,他?就看懂了她的想法,道:“大概就是你對你媽媽的那種複雜感情。”

黎裏頓時明了,澀然一笑,說:“有時我甚至想,要?是我媽媽是個徹底的壞媽媽,會不會反而好點?,牽絆就沒那麽深。但?又想,沒牽絆也不是什麽好事,沒根似的。再說,我也不是什麽多好的女兒。”

燕羽看著她,目光靜深。

“怎麽了?”

“當小孩的都會這麽想嗎?我也常常覺得?,大概我不是很好的兒子。給?他?們也添了很多煩惱痛苦。”

黎裏咂舌:“你還不夠好?你爸媽是得?多挑剔才?會覺得?你不好?”

“我覺得?你也很好。”燕羽說。

黎裏微愣,兩人對視著,一秒後,紛紛垂了眼。風一吹,樹蔭漏下的光斑像一群灑落的小圓球,在野餐布上、他?和?她身?上到處奔跑。

黎裏吃了塊西瓜,燕羽則擰開水瓶,喝了口水。仰頭的時候,微風把他?的頭發掀起來,露出飽滿而白皙的額頭。

她忽而一笑,說:“你好少講這麽多的話。”

他?微低頭,擰著蓋子,問:“你希望我話多還是少?”

“都可以。看你。不講也可以。”黎裏說著,躺在藍白相間的布單上,草地柔軟而清新。她伸出手指,去觸摸天空中光線斑駁的茂密樹冠。

燕羽見?她舒展地躺在布單上,光芒星星點?點?,在她頭發上、臉上、衣服上、**的長腿上遊走。美好得?像個精靈。

他?亦躺在了她身?旁。

他?們閉著眼吹著清香的風,睜著眼望空中的香樟樹,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有時什麽都不講,隻靜靜躺著。

香樟的香味彌漫四周,黎裏側了個身?,夏風撩起她T恤下擺,肚皮上一陣清涼。她沒管,睡了會兒,可那風故意?似的,將她的衣服撩撥起更多。

她睜開眼,見?燕羽保持著朝她側躺的姿勢,睫羽微垂著,靜靜看著她腰肢的方向。

黎裏心頭一熱,像有一團陽光擠了進去。

她盯著他?漂亮的臉看,而燕羽似感覺到了,不動聲色地凝了一下,眼睛垂閉上。

少年的耳朵在天光中透出一抹粉紅。

那溫暖的顏色在夏風中傳遞,燒到了黎裏肌膚上,她心跳很快,忽輕聲問:“你想摸一下嗎?”

話說出口,她覺得?自己瘋了。氣溫仿佛陡然升高?。

燕羽沒動,耳朵迅速變紅,但?同時,微睜開眼。

有片香樟樹葉從空中旋落下來。燕羽伸手過去,一根食指觸碰到她前腰處的肌膚。薄薄的,很細膩,柔軟的觸感。

他?食指很燙,沿著她的腰側往下,輕劃過她的肚臍。

黎裏心裏像過了一串電流,不可自抑地輕抖了一下。

燕羽一下停住,輕輕將她衣服下擺拉好,正?要?收手。黎裏一隻手勾住他?的T恤袖口,將他?拉回來貼住。

他?展開的手掌整個兒觸摁在她那兒微涼的肌膚上,手心甚至能感受到她身?體起伏的呼吸。燕羽一愣,看向她,而黎裏也直視著他?。

她什麽也沒說,細細的手指鑽進他?袖裏,很輕地撫摸起他?手腕上的傷疤。

一道一道,像樂器的弦。

女孩的拇指是溫熱的,來回輕撫摩挲著。她分明看著他?,眼神卻有一瞬的渙散,不知在想什麽。是心疼某些不可說的過往,又或是想撫平他?心裏的疤痕,分不清了。

燕羽沒動,也沒講話,就那樣靜靜看著她。

香樟的風落下,男孩手掌的溫度一點?點?沁進她身?體,女孩指尖的輕撫撥動至他?的心底。

她撫了好一會兒,收回手,將他?袖子拉好,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