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chapter 49
第二天一早, 黎裏剛出院子,發現程宇帆那表弟加上她Q了,還很熱情:「黎裏?好巧。我?們?小學一個學校的, 我?張星梧啊。」
黎裏不記得他, 思索之際, 張星梧說:「我們小時候不一起玩,你應該對我?沒印象。但我?記得你。五年級我回家路上被人堵著要錢,你操根棍子把人打跑了。那時我?還沒長個子,特別矮。你膽子真大,他們?三個男的,還是初中生呢。」
黎裏吃著糍粑,在巷中穿梭,還是沒想?起來。
張星梧猜她不記得,轉了話題:「你想?問燕羽的事?」
她一隻手指夾著裝糍粑的小碗, 回:「方便?說嗎?」
「gay的事?確實有?人傳,有?人信, 有?人不信。可能長得太好看了。我?一個直男,第一次見到他, 盯著看了半天。」
「我?學民樂, 但跟他不住一層。他雖然是風雲人物,可話很少。也沒朋友。外人很難知道他什麽事。再說學藝術的, 平時一起上課的時間沒那麽多。尤其專業老師還不一樣。」
黎裏已飛速吃完糍粑, 捶捶略堵的胸口,走出巷子, 往江堤上去:「你學什麽的?」
「古琴。燕羽也會?古琴, 彈得很不錯。他會?很多種樂器,水平還高。這個一般音樂生真比不了。太天才了。他是那種你不跟他一個專業也能知道他厲害的天才。」
黎裏把話題拉回來:「gay的事, 什麽時候開始傳的?」
「早幾年沒有?,好像初三?可能因為他沒談戀愛?我?們?學校校風不錯,但藝術生嘛,管不住。追他的女生,你想?象不到有?多少。隔壁美院附中、戲曲學院附中,都?知道他。他不談,就很另類。」
「哦,他老師女兒也喜歡他。有?次給?他送了個定製的奢侈品牌琴盒,好幾萬呢。他不要。那女生在琴房哭了一下午。全校都?知道。不過追他的人多,這都?不算轟動的。」
黎裏猜那女孩是章慕晨,還想?著,腳下踢到一塊石頭,差點?摔倒。她趕忙看路,張星梧說:「能語音嗎,打字累。」
她撥過去,寒暄兩句後,對方很開朗且自來熟:“gay這事,可能有?人追不到亂講?說他一直不談戀愛很奇怪。但我?覺得太正常了,他是個琵琶癡。琴房永遠第一個去,最?後一個走。反正我?能看到的時候,他不是在教室上課,就是在去琴房路上。一直一個人,戴個耳機,背個琵琶琴盒,在學校裏走。每月每年都?這樣。”
不知為何,黎裏心中微算。
“誒,你我?都?學音樂,明白的。器樂絕對沒有?輕鬆路可走。無數個小時的付出,可能才會?換來一點?點?提高。他有?高於普通人千百倍的天賦,也有?高於普通人千百倍的努力。我?要有?他一半努力,都?比現在厲害百倍。”
“我?懂。”黎裏看了眼堤壩外的長江。是春天,水位很低,像鋪在灘塗上的薄薄青紗。她忽說:“但聽你描述,感覺他很孤單的樣子。”
“嘶……或許有?點?兒。”
“在學校,沒人欺負他吧?”
“他那種大神,誰會?說什麽。可能宿舍裏男生熟一點?的,會?拿gay的事開玩笑,但應該沒什麽。”
嗯,燕羽也說過,沒什麽。可黎裏心裏堵得慌。她想?,大概人會?自我?催眠,反複對自己說,沒什麽,沒受傷,就以為真的沒關係了。
但她沒在這種細節上深問,拋出關鍵點?:“去年六月份,打人是怎麽回事?真把頭打破了?”
那頭滔滔不絕的架勢消失了。
黎裏以為信號出問題:“喂?”
他簡短說:“真的。”
她等?了會?兒,見他不繼續,腳步也停下:“不能多講點??”
她走到堤壩邊,坐在青草上眺望長江。那頭像是歎了口氣:“有?個視頻,不知道找不找得到。”他又說了一遍,“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什麽內容?”
又沒聲了。等?了四五秒,張星梧為難地?說:“我?不知道怎麽講,如果找得到,給?你看。找不到,我?也不想?描述。”
黎裏抱緊膝蓋,點?頭:“好,再問個問題。”
“你說。”
“被打的人是陳慕章?”
張星梧又卡了殼,沒正麵回答:“我?先?去給?你找吧,很難找,估計要很久。因為我?還要準備複試。”
黎裏語氣鄭重:“謝謝。”
張星梧沒回,掛斷了。
黎裏望著青空綠水,深吸氣。晨風已不再寒涼。日夜備考的這些?時間,冬去春來了。可心情像春季微朦的天空,總有?絲淡淡的愁。
她沒坐多久,拍拍屁股去上學,發現燕羽來了。她想?到他會?來陪她複習,沒想?到這麽快。她本擔心他身體,但他精神還不錯,她便?不多問了。
後麵的日子,他很規律地?上午陪她練基礎功,下午和晚上自練琵琶,晚課後等?她一同回家。
黎裏有?他幫忙,複試思路全打開。從早到晚學習練習也不覺枯燥,反而?睡前思考一天的收獲,頗有?成?就感。
二月中旬的一天,下了陣春雨,霧煙濛濛。到上午十點?多,太陽從雲霧裏冒出頭,在教室玻璃窗上折射出燦爛的光。
燕羽正給?黎裏交代注意事項:“二聲部這項考試沒別的技巧,全靠努力跟心理素質。多練,把旋律唱爛,注意音準。考試的時候注意力要更集中。你練耳差不多了,多分些?時間視唱。”
忽有?人敲門,是崔讓。他拎著小提琴盒說:“沒琴房了,別的教室也沒了。能借個位置嗎?”
黎裏點?頭。崔讓走進來,沒來由地?說:“我?現在能辨八個音了。”
燕羽沒反應,黎裏卻問:“真的假的?”
“真的。”
黎裏扭頭:“燕羽你考考他。”
崔讓恰巧走到鋼琴邊,聽言,轉身背對燕羽。
燕羽雙手在鋼琴上一敲。咚的一響。
崔讓思考一秒,說:“re,la,do,升fa,re,fa……降mi,mi。”
黎裏看燕羽:“對了?”
燕羽點?頭。
崔讓目光奕奕:“還行吧?”
燕羽簡短說:“挺厲害的。”
崔讓就笑了,笑容陽光。去年燕羽炫技那節練耳課已過去五個月,他這段時間進步神速,看來是下了苦功夫。
黎裏搖著手裏的稿紙:“謝菡說,你進帝音複試了?”
“嗯,排名還不錯。”
“還報了哪些?學校?”
“海音,奚音。”
和黎裏想?的差不多,最?好的三所。“你哪天複試?”
黎裏帝藝的複試時間比帝音早兩天,且她嵐音的複試通知也下來了,跟帝音同一天。她沒法跟燕羽結伴複試。
崔讓:“28號,怎麽了?你也……”
黎裏:“跟燕羽同一天。你們?到時可以一起去。”
崔讓:“……”
燕羽:“……”
崔讓看燕羽:“你們?專業也是28號?”
燕羽:“嗯。”
崔讓沒講話。
黎裏:“燕羽。”
燕羽:“嗯?”
黎裏:“你把崔讓微信加上。一起去複試,有?個照應。”
燕羽:“我?不用?照應。”
黎裏盯他兩秒。
燕羽拿手機,調出二維碼給?崔讓。
黎裏又看崔讓一眼。
崔讓上前一步,掃碼加上。
黎裏窺見燕羽設置了“消息免打擾”。他不動聲色地?弄好,抬眸見黎裏很輕地?瞪了他一眼。
燕羽抿唇:“……”
她不知道,他大部分的聯係人都?是免打擾。
崔讓掂一掂手機,看向黎裏,試探:“我?們?也加一個吧。”
“行。”黎裏把手機遞給?他。崔讓趕緊掃碼。很快,“lili”出現在他通訊框。頭像是她的側臉,逆著光,很迷人。隻是,他倆一個“yanyu”,一個“lili”。是巧合嗎。崔讓收起手機,走向教室後方。
那之後,三人固定在這間教室。上午小三門,下午晚上分三個角落,架子鼓、琵琶、小提琴各練各的。
有?時,打擊樂、彈撥樂、弦樂,三種樂器在全然不同的賽道,喧鬧但互不幹擾。有?時,三縷旋律莫名滑入和諧的軌道,產生交響之感,引得奏樂之人短暫交換眼神,又心無旁騖繼續演奏。
窗外,春雨又下了幾場。
二月底,黎裏啟程去帝洲複試,隨後趕往嵐市跟河城。
而?燕羽和崔讓並沒有?一同去帝洲。兩人都?有?父母陪同,在帝音校園裏也沒碰麵。
進入三月,藝校高三的專業課全部停止,排滿文化課。學生們?在上旬陸續完成?複試和三麵後,投入到最?後的高考衝刺。
也就是這時,黎裏發現很多同學不見了。之前上校考特?訓班時不覺得,如今回到文化課堂,教室空了一半。
消失的同學要麽藝術統考沒過,未來已注定無望;要麽專業不行,文化課更差,不如早早離校謀生路。
六年的藝術生生涯或許不盡完美,可相比離開校園後不可知的迷茫前路,又如何呢?
課間,黎裏趴在走廊欄杆上,漫不經心吃著謝菡給?的一包百奇餅,忽見燕羽坐在樓下的白海棠樹下,在玩手機。回頭看,他座位空了,不知什麽時候下去的。
教學樓前兩株高大的白海棠,正值花開,白色花瓣密密層層,香雪般堆在青嫩的枝椏上。
黎裏下樓時,恰有?清風,零星幾片花瓣落下,墜落在燕羽頭上肩上。他渾然不覺,撥弄著消消樂。
聽到她近來的腳步,他抬了頭,手指滑動,退出程序。
他沒講話,眼眸清潤望住她。
“吃餅幹嗎?”黎裏坐到他旁邊,與他相隔半人的距離。
燕羽搖頭:“你怎麽下來了?”
“教室裏很悶。”黎裏咬著餅幹,望一眼枝頭的花,“自從換了文化課表,班上就很沉悶。”
課上打瞌睡的同學數量猛增,課下更是睡倒一片。空氣裏都?彌漫著犯困的氣息。
“剛那節英語課,我?頭是暈的。老師跟講天書一樣。”
“多背單詞會?好點?。”燕羽說。
“是嗎?我?除了語文還行,其餘一塌糊塗。自從進了江藝,碰上老畢,我?就厭學。音樂是自己喜歡,還能學點?兒。文化課從沒學過。”她自嘲一笑,“都?歸結到老師身上,像在找借口。”
燕羽卻搖頭:“他毀掉的學生,應該不少。”
黎裏哼出一聲涼笑:“那又怎麽樣,教壞一兩個學生,又不像殺掉一兩個人那麽明顯。”
燕羽沉默。
黎裏又說:“你文化課怎麽樣?”
“算夠用?。”
“奚音附文化課多嗎?”
“和這邊一樣,上午三到四節,集訓期沒有?。”
黎裏慢慢吃著餅幹,望向教學樓,長歎一口氣。
“怎麽了?”
“班上同學走了一半。”她有?絲悵然,“你跟我?們?一起上學時間短,可能沒什麽感覺。但我?和他們?是初一就認識,六年了。臨了,很多人不告而?別,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
燕羽垂眸,一片白花瓣落到他手上,他指尖觸了下,很薄,很軟。
“奚音附有?你會?想?起的人嗎?”
“偶爾,會?想?起一些?……”他吸一口微風,斟酌用?詞,“點?頭之交吧。比如前後座、同桌;總在琴房、食堂碰到的人。像你說的,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見了。但當時並不知道會?這樣。”
“不會?有?點?惆悵?”
燕羽沒正麵回答,卻說:“人和人的關係,從相遇的一刻起,就是走向道別的。”
春光透過海棠花枝灑在他臉上,星星點?點?。少年眉目明淨,話卻冷情。
“那我?們?呢?”
他微愣,表情些?微被攪亂,抬頭看青枝上的花兒:“不知道。”
“你希望?”她目光灼灼。
“……希望什麽?”
“希望我?們?什麽時候道別?”
“……”燕羽張了張口,別開眼神,又複而?看她,最?後卻也沒說出話來。
黎裏淡笑,踏了踏前腳掌:“希望沒有?道別。如果一定有?,希望我?們?的道別遲一點?,越遲越好。”
很多很多很多年後,她心裏想?。
那一刻,燕羽竟莫名像是聽到了她心裏的聲音,很小,很輕,像微風吹過海棠花瓣時的微響。
他怔怔的,不能言時,她又看住他,定定地?說:“但如果分別,必須要有?道別,一定要有?。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不告而?別。”
燕羽直視她,覺得她像是在說眼前的事,又像在說別的事。
“知道嗎?”她催問。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春風又起,攪動花枝簌簌,兩人被風聲牽引著同時抬頭。藍天下,青枝,海棠,陽光,美得像一幅畫。
“你喜歡白海棠嗎?”
“沒想?過喜不喜歡。”燕羽回答得認真,還特?意起身撈了一簇低矮的花枝到眼前,仔細看了會?兒。手一鬆,花枝彈上去。他坐下,答:“挺好看的。”
黎裏瞧他這一連串動作,有?些?好笑:“我?家梨花開了,你喜歡梨花嗎?”
這下他說:“喜歡。”
“櫻花怎麽還沒開?”
“已經開了。”
“那天經過秋楊坊,櫻花沒開。”
“你走的是晚櫻那條巷子。我?家院子裏的開了。”燕羽正說著,黎裏一根細長的餅幹遞到他嘴邊,“最?後一根,給?你。”
燕羽搖頭。
黎裏瞥他一眼,燕羽見狀,低頭咬住;而?她忽不想?強迫他吃了,要把餅幹拿走,“吧嗒”,餅幹折斷。
燕羽含著半截餅幹:“……”
黎裏拿著剩下半截:“……”
他把餅幹抿進嘴裏,她吃掉剩下那截,彼此無話。
預備鈴適時地?響起。兩人一道上樓,剛上走廊就碰上要回辦公室的老畢。兩人都?沒看他,進了教室。
次日中午,燕羽出門時,看到院子裏櫻花又盛了些?,白煙似的罩在樹上。
他在樹下站了會?兒,回屋拿剪刀剪了幾支櫻花,又回房間找到幾張不練了的譜紙,把花枝裹上,再從媽媽抽屜裏挑了根粉色緞帶,將花束係好。
到學校時,黎裏還沒來,同學也沒注意,燕羽悄悄將那束櫻花塞到黎裏課桌裏。
第一節上課鈴響黎裏才匆匆進來。她側臉上留著幾條紅印,像午睡差點?過頭。
燕羽聽到她小聲跟謝菡說,以前從不睡午覺,自從密集上文化課,就睡不醒了,每天來學校被催眠。
他聽著,很淺地?彎了唇。
黎裏從桌上書堆裏翻出課本,開始聽課,整堂課很認真,並沒翻找抽屜。
一下課,謝菡說水喝多了,拉著黎裏陪她去廁所。
燕羽待她離開後,瞥了眼稀稀拉拉的教室。學生少了一半,課桌卻沒搬走,班級顯得格外鬆散。
如黎裏所說,此刻這一時空的許多人,以後的人生都?不會?再見。正如風吹散落的每個春天的花瓣。
還想?著,謝菡從後門跑進來,直奔燕羽,急切卻很輕地?拍了下他桌子。
燕羽看她一眼,便?知有?事,起身出了後門。
“你媽媽來學校了你知道嗎?”
燕羽微愣。
“黎裏被老畢叫去辦公室了。她媽媽也來了。”謝菡急道,“老畢說她跟你……”
話沒完,燕羽直奔辦公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