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 23

黎裏騎摩托橫穿琉璃街時, 發現堵車了。

周末的琉璃街總是繁忙。這條街的店鋪雖瞧著上不得台麵,但勝在物美價廉,批發零售應有盡有, 江州不少顧客商家都習慣來這邊采買進貨。到了周末, 窄路上轎車、麵包車、貨車水泄不通。

黎裏七扭八拐穿過堵塞的車流, 聽?街上傳來女人?刺耳的叫罵。

彼時到處是車和人?,喧囂一片,黎裏並未在意。這片區一天到晚吵架扯皮的事兒太多?,見怪不怪。

她渡過車流,正要加速進?巷子,巷口毛巾店的老板娘興衝衝趕出來看熱鬧,瞧見了黎裏,忙招手:“你怎麽?在這兒?你媽媽跟理發店那蘭姐打架呢!”

黎裏一愣,回頭望見街上霓虹閃爍, 五彩繽紛,蘭姐理發店那兒烏泱泱擠滿了人?。

她心急何蓮青吃虧, 來不及問,調轉車頭, 加速衝上路側人?行道, 行到馬秀麗超市門口,鎖了車。

馬秀麗居然搬了張凳子在店門口, 她端個飯碗踩在凳上, 邊吃邊望那頭瞧,滿眼精光。

她見了黎裏, 興奮地?招呼:“快去啊, 你媽媽打不贏的,你快點!”

黎裏鑽過滴滴亂叫的擁堵車流, 跑到對麵。

蘭姐理發店門口裏三層外三層擠滿了看戲的。附近的店家、兩坊的住戶、采購的顧客,全?伸著脖子踮著腳尖往裏頭望,唯恐漏了細節。

蘭姐的叫聲又尖又高:“放開我,你放開!王安平,你是死的呀?!把她弄開!”

王安平在吼:“給老子放手!媽的臭婊.子,給老子放手!”

沒有何蓮青的聲音。她這人?本就不擅爭吵。

黎裏心急如焚,推搡人?群,拚命往裏鑽。還隔著好幾道人?影,就瞥見何蓮青揪扯著蘭姐的頭發,將她摁彎著腰。蘭姐受製於她,垂著腦袋雙手試圖拆解,無果。

王安平一手掰著何蓮青的手,叫她放開;另一手則一下接一下扇著何蓮青的頭和臉:“放不放?!”

啪一聲。

“還不放?”

又是啪一聲。

他吼一聲,便打一巴掌,

“放手?!”

啪!

“鬆開!”

啪!

何蓮青不鬆,被打得頭發散亂臉頰紅腫也不鬆。

“媽的臭婊.子,老子喊你鬆手!”王安平一腳踹向何蓮青肚子。

黎裏雙眼通紅地?推開人?群,衝上去,狠狠一摩托車頭盔砸在他後腦勺上。

“王安平,我操.你.祖宗!”

她嘶吼著,揮著頭盔,一下又一下砸他頭。頭盔接二連三甩在他頭上肩上,砰砰響。

何蓮青被踹得已鬆開蘭姐,雙目呆滯。

蘭姐滿頭亂發,撲上來護拉著王安平,衝黎裏叫:“你媽發癲你也發癲,腦袋打出問題你負責?”

王安平捂一捂挨砸的頭,一手將黎裏掀退開兩米遠,指著她鼻子罵:“操.我祖宗?老子操.你媽。每天每晚操!”

黎裏血往頭頂湧,衝上去砸他的臉。與?此同時,何蓮青執著地?撲上去揪扯蘭姐的頭發。王安平剛要擋黎裏的頭盔,轉眼見蘭姐被攻擊,趕忙摟護,又是一巴掌扇在何蓮青臉上。

啪一聲脆響!

黎裏猛一頭盔往王安平臉上摔,哐當一聲,後者顴骨霎時砸出一塊血淤。

她指著他,吼叫:“你再動我媽一下試試?!”

她雙眼血紅,麵目扭曲,跟厲鬼一樣:“你再敢打她一下!我殺了你!!”

這話一出,王安平竟沒還手。他有些怕的。

圍觀的人?群也靜了靜,隨即開始指指點點:

“她家都這樣。”

“瘋的呢!”

“她爸她哥就是。”

“這還是有遺傳的。”

“她哥小小年紀就殺了人?。”

於佩敏趕來,用力撥開外圍的人?:“讓一讓,我店在裏邊。”但沒人?聽?得見她,也沒人?理她。

燕羽跟在她身後,目光穿過熙熙攘攘的頭頂,看見了被圍在戲台中央的黎裏。

她整張臉都是血紅色的,黑發在冷風中亂飛,下巴在發抖。

圍觀的人?一會?兒咦,一會?兒哦,一會?兒嘖嘖;說什?麽?的都有,就是沒人?去攔,沒人?去勸,也沒人?去幫。

蘭姐一掀頭發,叫:“你讓她別動我呀!自己管不住男人?,衝我撒什?麽?氣?老娘用不著勾引誰,全?自己送上門。何蓮青你有什?麽?資格扯我頭發?拿鏡子照照你那張臉!”

何蓮青還要上前,被黎裏攔住。

她壓著火,克製住手腳的彈跳,拉母親的手:“走,回去!”

何蓮青強在原地?,死活不肯走。

黎裏拉她,吼:“回去!”

何蓮青還是不動,滿臉悲怨盯著王安平。

黎裏死命拉她:“叫你回去!”

王安平拿手隔空點了點何蓮青:“老子就是看不下你這張臉,成天晦氣得跟死了一屋子人?似的!先前黴死了一個,還想?再黴我一個?!”

這話又引得人?群裏議論起。

何蓮青抖抖索索,突然爆發出一陣淒厲的哭叫,撲上去瘋了般撕扯王安平。黎裏攔都攔不住。王安平揪著她的手反抗,蘭姐也掀她,三人?扭打成一團。黎裏奮力想?解開何蓮青,無用,她突然就將手上的頭盔狠狠朝理發店砸去。

“砰”一聲爆響!

店子玻璃門劇烈晃**,裂開一大張白色蛛網。

頭盔彈出來,在水泥地?上哐哐響。

人?群裏爆出一陣尖叫,離店門近的圍觀群眾嚇得紛紛跳開。

扭打的三人?這下停了。

蘭姐呆了呆,一下指著黎裏罵:“砸老子門?我操.你——”

黎裏看她一眼,陡然快步逼近。蘭姐嚇得閉嘴,連連後退,王安平迎上來,一巴掌朝她頭頂上扇去。

黎裏眼看要避不開,恨怒之時,手臂卻被人?一扯。

“啪”一聲,燕羽將王安平的那巴掌狠狠扇了回去!

一股力量將她拉拽著後退幾步,燕羽將摩托車頭盔套在她頭上,很?輕地?拍了一下,周遭的喧囂像突然下調了三四階音量,議論她的那些閑言碎語聽?不清了,連琉璃街上的汽笛聲都模糊了。

而眼前王安平醜陋的臉、圍觀街坊們貪婪的麵,全?都被他單薄卻闊挺的肩背擋住。

頭盔限製了音量,也限製了黎裏的視野,她一瞬就看不見那些蛆蟲一樣啃噬他人?苦難的人?們了。隻看得見他外套背後黑色的帽子,在燈光下卻透出一絲極暗的深藍。

世界的喧囂也已不太清晰,像沉入安靜的水底。

燕羽擋在黎裏前麵,狠打開王安平的手,冷聲:“警察來了。”

王安平一怔,火道:“這點兒破事值得你報警?!”

於佩敏走上前,爭道:“玻璃都砸成這樣了,報不得警啊?”

王安平指:“砸玻璃的人?在你兒子背後呢,你找她!”

燕羽說:“你是她監護人?,警察來了,也得找你。”

王安平一愣,沒想?到這層,剛要說什?麽?,於佩敏又說:“你就說這事是不是因為你起的?不找你找誰?!”

她說完,又看了眼蘭姐:“這店子,我也有份的。搞成這樣,看你怎麽?說。說這事情怎麽?起的。”

蘭姐理虧,沒講話,扯下頭上的皮筋,拿手指梳著頭。

她臉上,粉底摳得亂七八糟,口紅花了,假睫毛也掉了半邊。

隔壁日用品店的老板娘平日就不喜歡她,吃著橘子說:“你偷人?漢子,還打原配,人?砸你一塊玻璃也沒什?麽?。”

蘭姐:“要你在這兒放屁!”

“什?麽?世道喲,小三囂張的咧~”

爭鬧間,警察來了,驅散人?群。

一個警察了解了事情經過,問:“想?去派出所,還是在這兒協調?”

王安平立馬腆著個臉,諂媚道:“您們工作忙,不給您們添麻煩,就不去派出所了。也沒多?大事兒。”說著就要遞煙。

警察不要,抬手攔開,問:“這玻璃門怎麽?回事兒?”

蘭姐剛要開口,燕羽先道:“門沒大事,但這邊有人?被打得不輕。”

一旁,何蓮青披頭散發,臉腫得老高,唇角還破了皮。

警察皺眉,問:“誰打的?”

沒人?講話。

警察看王安平,後者點頭哈腰,把人?往店裏請:“外頭冷,我們要不進?去了解情況?”

幾個警察往店裏走,又衝周圍人?喊了幾聲:“散開啊,都散了!”

三個當事人?隨警察進?了店。於佩敏也跟了去。

燕羽站在原地?。周圍人?一邊散開,一邊意猶未盡朝店裏瞄,好戲看不到結局總是不得勁兒的。

有人?指指點點,有人?議論紛紛,咂著舌說著這女孩太凶太瘋,罵人?打人?太狠之類的話。不少還伸了脖子想?打量黎裏反應。

但燕羽擋在她身前,麵色冷寂,不給他們半點窺伺她的機會?。

待人?完全?散去,燕羽才回身。

黎裏仍戴著摩托車頭盔,襯得她的臉很?小一張。她片刻前因憤怒而通紅的臉頰已褪去潮色,隻剩空茫的眼,幹裂的唇。

燕羽低聲:“你還好吧?”

黎裏沒做聲,也沒看他。她低頭從?他身邊走過,坐到路邊的台階上,一動沒再動,靜得跟不存在了似的。

店裏,幾個警察在協調著三人?間糾紛,時不時傳來幾陣大聲量,以及警察的“喊什?麽?喊?”

燕羽進?店去,在飲水機邊接了一紙杯熱水,聽?見王安平說:“離婚。你那個瘋子女兒當著那麽?多?街坊鄰居的麵打我,我以後臉往哪兒擱?”

燕羽走出店子,隔著一段距離看黎裏坐在路邊的身影。

她其?實?挺高的,坐下來卻瘦瘦小小一團。街對麵的黑夜中懸著五顏六色的招牌;底下是流淌而過的車燈。

紛雜的人?造光線一簇接一簇地?映在她空茫的眼睛裏。

冬夜裏風冷,吹得她側臉蒼白,手在發抖。

燕羽走去路邊,蹲在她身旁,把紙杯遞給她。

杯中的水冒著熱氣。

黎裏還是沒看他,也沒看那杯水。燕羽明白,便將水放在她身旁,起身走開。

他走後,她又坐了會?兒,才將那杯水拿起來捧在手裏。冰冷的手心有了絲回暖。她輕吹著熱氣,慢慢喝水。熱氣漂浮到她眼睛旁,濕潤潤的。

喝完一杯水,幹枯的嘴巴跟嗓子舒服了些,人?也暖了點兒,她這才將頭盔取下來。

周遭的聲音忽然放大好幾倍。好在擁堵的車流已散,遠不似先前那麽?嘈雜。

何蓮青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黎裏看一眼母親頹敗的臉,剛散去的窩囊氣又積鬱在胸口,可?她也不忍責她,幹脆沒講話。

何蓮青嗓音沙啞,說:“你叔叔要跟我離婚。”

黎裏看著街對麵的五金店:“不挺好。”

“不行。”何蓮青哀道,“我不想?離。”

黎裏簡直了:“他那個垃圾哪裏好啊?賺錢不如你,家裏活也不幹,你要這麽?個人?幹什?麽??”

何蓮青:“可?一個家裏不能沒有男人?啊。”

黎裏:“你沒男人?會?死嗎?”

“死不了,但也不好活。你爸剛走那年,街坊哪個不欺我罵我?這周圍人?都是欺軟怕硬的。家裏沒個男人?,誰都能欺到頭上來。”何蓮青悲哀道,“黎裏,都說我命不好,克夫克子。我不好找伴的。再離一次,這輩子找不到伴了,要被人?欺負到死。等我老了,也孤苦伶——”

“行,我不管你。”黎裏打斷她,要走。

何蓮青卻一把將她拉住,哀求:“你跟你叔叔道個歉吧?”

黎裏不敢相信,手往路中間指:“你讓車撞死我!”

何蓮青哭了起來:“撞死我吧。”說著就要往路中間跑。

黎裏緊拽住她,一下將她推坐回台階上:“你是不是還嫌別人?戲沒看夠?”

燕羽站在兩間店鋪外的小超市門口,遠遠看著這一幕,沒有靠近。

他看見何蓮青坐在地?上哭;黎裏在她旁邊,雙手抓著自己的頭。她頭發亂糟糟的,像理不清的麻。

終於,黎裏起了身。何蓮青緊張而可?憐地?仰望她。後者麵上沒有一絲表情,大步進?了理發店。何蓮青慌忙跟進?去。

店裏起了人?聲,聽?不太清,像是王安平的聲音。

很?快,黎裏出來了。她頭低得很?低,走得很?快,朝路邊的公交站跑去。

燕羽:“黎裏。”

她停下了,卻沒有立刻回頭。

燕羽走過去,她才慢慢調轉身子,隻側身對著,並不看他。

燕羽朝她伸手,他手裏是一雙手套,粉色的。

她盯著那雙手套,咬著牙,眼睫在顫。沒有第一時間去接。

燕羽一直伸著手。

風吹著幾片殘葉從?腳底下翻滾而過。

他輕聲說:“我會?吹笛子。”

黎裏一下別過頭去,拿小手臂遮了下眼睛,再轉頭時,很?匆匆地?抓過那雙手套,頭也不回地?跑上了公交車。

車廂像個發著光的透明玻璃盒,從?燕羽麵前移過。盒子裏的黎裏靠在杆子上,始終背對著他。

很?快,車消失在去往新城區的方向。

……

那雙手套很?柔很?軟,像她生活裏很?罕見的溫柔與?暖煦,黎裏將它緊緊攥在手上,想?大哭一場。但她沒有。公交上有一些她打過照麵的兩坊鄰居,她不可?能讓自己哭出來。

就這麽?硬生生乘了好幾站,到最後,沒了再哭的動力。

到酒吧時,她表情平靜。秦何怡沒察覺出半點不妥,叫她準備準備就上台表演。

黎裏在秦何怡嘶喊的歌聲、喧鬧的樂器聲中麻木下去。

冬季生意不太好,點歌的人?也少。中途竟還碰見高曉飛來點歌,他這次規矩了,沒惹事。黎裏也根本懶得搭理他。

樂隊隻表演了一個多?小時,薪水分到黎裏頭上,不到兩百塊。

表演結束時,她不知該去哪兒。已經夜裏十點,但她不想?回家,甚至永遠都不想?回。

恰好老板說店裏要清掉一批酒,請他們樂隊一起喝。秦何怡原以為黎裏會?提前走,但她出乎意料地?留下了。

大家邊喝邊聊天。黎裏隻顧獨自悶頭,專聽?卻不講。

秦何怡說等錢攢夠了去北方打拚找人?錄歌出專輯。老板問她視頻賬號運營得怎麽?樣。秦何怡罵著說沒錢買推廣,買流量費錢,沒錢難出頭。

鍵盤手也說,之前有公司想?簽,但什?麽?都拿不出來,隻想?剝削他們。

秦何怡歎:“我就想?好好唱歌,搞音樂,可?太他媽難了。”

黎裏是知道的,秦何怡家境很?差,藝校畢業後就沒再讀書。她長?得不錯,音域寬,聲音也好;在江州算小有名氣。她一直堅定地?追逐著她的音樂夢。

而黎裏如今已不知道自己未來想?做什?麽?。她覺得自己遠不如秦何怡,不如她目標明確,不如她家雖窮但至少有個家。

十一點多?散場,眾人?都暈暈乎乎,沒人?注意黎裏喝多?了。

她居然能站起來,能走路,還能像沒事人?一樣揮揮手,上公交。

但末班車的一路晃**,徹底**開了血液裏的酒精。

車停在涼溪橋站時,她幾乎是滾下車,“哇”一大口嘔吐在枯草裏。

司機沒搭理她,關?了車門疾馳著去收班。

黎裏憑借著殘存的一絲清醒,晃晃****進?了涼溪橋船廠,又踉踉蹌蹌到了龍門吊底下,終於沒了力氣。她一屁股癱在地?上,背靠鋼板,重重地?喘氣。

“笛子呢?”她喃喃地?說。

回答她的隻有江上的北風,鬼哭一樣冷肅地?呼嘯著,刮著她的臉和脖子,冰寒刺骨。

“笛子呢?”她又說。

可?根本沒有笛子。騙人?。

突然間,她就嚎啕大哭了起來。她邊哭,邊叫,邊恨恨地?拿腿腳蹬地?。

沒人?笑她,也沒人?管她,隻有無盡的黑夜、江風和寒冷。

可?哭著哭著,餘光裏感覺到一絲亮光。

有人?來了,拎著一盞微黃的燈。

那燈的暖光很?快到了她麵前,是一盞小小的宣紙燈籠。

黎裏仰頭望,隔著朦朧的淚眼,她看見燕羽麵容潔白,眼睛黑亮。他的黑發被江風吹得翻飛,映著頭頂上墨藍色的夜空。他的發竟比夜色還濃。

他說:“我能坐你旁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