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瑜不由一笑,裘環就算想動手腳也不會在這麽明顯的地方動,他畢竟是深宮裏出來的人,不是那種市井無知小人。

醫官又說幾句就自回去歇息,此時陳節度使已經醒來,臉色沒有方才痛苦,隻是眼神有些黯淡。清瑜蹲到他床頭:“公公您安心歇息,這裏的事媳婦會料理。”陳節度使閉一閉眼點頭,接著才睜開眼:“記得告訴李先生,實在不行……”

陳節度使頓一頓才道:“你和他斟酌著,讓老大回來吧。”這一聲驚到陳樾,她脫口喊阿父。陳節度使看向女兒:“戲不能常演,樾兒,你嫂嫂也撐的艱難。”

陳樾有些想哭,但把眼淚憋住:“阿父,女兒知道了。”聽到陳樾這樣說,陳節度使笑一笑就閉目歇息。醫官既然說過要他好好歇息,除了琴娘別人都退出內室。

快到門口的時候清瑜握一下陳樾的手:“樾妹妹,什麽都會好起來的。”陳樾重重點頭,一定會好的,肯定會好的。

安頓好了這裏,清瑜又趕往書房,書房的院子裏,李先生並沒坐在那裏下棋,而是手裏拿著卷書在看。整個府邸知道內情的人裏麵,就數他最安然了。每次看見李先生,清瑜就升起慚愧,自己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有這樣任憑風吹草動,我自嵬然不動的境界?

聽到腳步聲李先生把書放下笑著道:“陳夫人來了?方才聽的下人們議論,說主上已然大好,出來訓斥了裘監軍。夫人果然是個有決斷的女子。”見的次數多了,那些禮節也就免了,清瑜隻是擺手一笑:“先生休這樣誇讚,這樣冒險行事讓公公病情加重,囑咐我和先生斟酌著,讓將軍從軍前回來。”

李先生唇邊的笑容消失,眼裏閃爍的東西清瑜一時也看不出來。過了會兒李先生才緩緩問道:“主上這麽說,難道是真的不好?”清瑜搖頭:“醫官說病情雖加重,但好好休養就成,公公隻是在擔心。”

李先生握一下拳,低頭思量一下抬頭時眼裏又滿是和煦神色:“既如此,將軍那邊不需讓他知情,那邊的戰事如果不出意料,還有個把月就結束了。”別人說這話清瑜不會相信,但李先生說這話清瑜是相信的,她看向李先生:“又有新戰報了?上次來的時候還說和劍南軍僵持。”

李先生從袖子裏拿出一卷小小的布帛:“這是方才飛鴿傳書來的,比起正式戰報來的早一些。”清瑜接過布帛,上麵是丈夫熟悉的字,清瑜飛快地看完戰報,劍南軍又遭遇了幾場,幾乎是潰不成軍。

知道這個消息清瑜並沒有多少歡喜,李先生的聲音又響起:“之前劍南曾來過使者,有意聯手,但被主上思慮後拒絕,劍南使者失望而歸。現在劍南潰敗並不出主上預料。”劍南反的原因眾說紛紜,有說是劍南那邊的監軍太過作威作福,甚至想謀奪竇家女兒為妻,竇節度使的長子一怒之下把監軍殺死,害怕朝廷追究索性反了。

也有人說並不是這樣簡單,說是朝廷有意削各節度使的兵權,劍南那邊已收到旨意,竇家在各種憂心後索性起兵反了。但不管這些傳聞是真是假,劍南那邊的監軍早被割了腦袋是真的,而朝廷要削各節度使兵權的動作雖被劍南造反的事情給壓下去,但不知道能壓多久。

山雨欲來風滿樓,此時劍南就是這股風,清瑜長長地籲了口氣才道:“劍南那邊,也不知道大小姑如何。”李先生把布帛卷好交給清瑜:“阿杞那裏,將軍必有安排。”

阿杞?清瑜知道那位小姑叫陳杞,但眾人很少會這樣喚她,怎麽李先生會喚的這麽自然?看見清瑜探尋的眼,李先生笑一笑就道:“內子在生之日,和阿杞是閨中好友,她呼我為兄,我則以妹喚她。久了,竟忘了這樣的稱呼不該在人前說出。”

李先生的妻子去世已經八年,不管陳家父子想了什麽法子,李先生都不肯另娶,身邊也沒有婢妾服侍,就孤身一人住在這所院落。清瑜停住腦裏的想法笑道:“先生既然已有了決斷,那我也就告辭。”

說著清瑜行一禮就拿著那卷布帛離開,李先生又坐下繼續看著書,耳邊似乎有女子的嬌笑聲,四處看這院子裏還是隻有自己一個人,陪伴自己的唯有影子。李先生笑著翻開書頁,很多事情都不會再來,隻是存在這念想裏麵。

清瑜對陳節度使講過布帛上的話,又把李先生的主意告訴陳節度使,說到陳杞時清瑜頓了頓:“劍南那邊的消息,大妹妹總是竇家的媳婦,那邊對大妹妹還算尊重,將軍的意思,城破之前會先派人潛進去保護住大妹妹的。”

杞兒,陳節度使在心裏無聲地喊了聲,此時最艱難的隻怕就是她了。一邊是夫家,一邊是娘家,兩邊兵戎相見,她的那顆心隻怕要被放在火上烤。陳節度使歎了一聲,清瑜伸手給他掖一下被角:“公公,我雖沒見過大妹妹,但想來大妹妹的性子和樾妹妹也差不了多少,況且還有將軍在那裏,她定會周全的。”

陳節度使臉上露出一絲笑:“杞兒她,性子更像你死去的婆婆,若真是樾兒這樣的性子我倒不焦心了。”這句話陳節度使是分成好幾段說的,清瑜靜靜聽完,此時安慰的話都很蒼白,陳節度使活了快八十年,心裏想的隻會比清瑜更明白而不是反過來。

劍南那邊正式的軍報是三天後到達涼州的,這份軍報讓涼州城添上幾分喜悅,畢竟很多出征士兵都已在涼州城裏娶妻生子,在涼州等待的人們總是希望聽到好消息的。

陳節度使出麵見了裘環之後,關於他病症的流言全部平息,代之議論的是什麽時候劍南那邊的戰爭才會完全結束,出征的士兵能夠歸家?而讓清瑜歡喜的是另一件事,經過十來日的休養診治,陳節度使漸漸恢複過來,可以柱著拐不讓人扶就踏出四五步。

雖然多餘的步子就再不能走,但也讓知道內情的人鬆一口氣,這樣的恢複已經可以讓他出了屋在院子裏曬曬太陽,隻要出門的時候把下人們都支開,等到坐到院子裏再讓他們回來就成。

天氣漸涼,涼州這邊又撥了四萬銀和兩萬件棉服到劍南那邊,打仗真是個花銀子的事,僅僅半年,這邊撥去的銀子衣服就以數十萬計,還不包括朝廷那邊撥下的銀子衣服。此時的清瑜明白,為何各節度使對朝廷雖各有不滿但不輕易造反的原因了,軍餉就是個攔路虎。

日子一天天過去,陳節度使也從能走四五步到了十來步,如果不出所料的話,再過個二十來天,陳節度使既能柱著拐在眾人的攙扶下出去見人,這次出去就不是上次那樣用藥撐著,而是能用一種病好的姿態出去見人以示安撫。

京城裏也傳來消息,小陳將軍已尋了法子快馬出京,大概還有個二十來天就能到達涼州。就在收到京城消息這日,杜桉也到達涼州。

終於差不多了,清瑜你辛苦了。

70父子(二)

杜桉進城後就往節度使府邸行來,陳節度使的真實病情他已經知道詳盡,這一路可稱歸心似箭,但為了信上所說不能露出半點風聲所限,他這一路行來隻比平日稍微快一點罷了。

看著和平日一樣的節度使府邸,門前高大的獅子、匾額還有迎接的人都和以前回來時一模一樣,杜桉長舒一口氣,看來這邊的局勢穩住了,不然這些管家沒有這樣輕鬆。

管家已經上前替杜桉牽住馬,笑著道:“杜郎君這一路辛苦了,夫人已經吩咐備好了洗塵宴。”杜桉下了馬把馬鞭扔給管家,管家把馬交給小廝牽著陪杜桉走進府,府內一切都和原來一模一樣,下人們在那裏灑掃,瞧見杜桉進來停下行禮。

杜桉看了看方對管家道:“聽說義父前些日子感了風寒,現在如何了?”管家恭恭敬敬地道:“主上原本隻是偶感風寒,可是年紀大了,難免有些比不得年輕人,再加上又操心將軍那邊的局勢,一直批閱公文,就病的時日長了些。”見杜桉麵色變了,管家忙又道:“不過有琴娘子在旁精心照顧,主上已經慢慢好了,昨兒主上還把小的叫去,問了小的幾句話。”

杜桉心思沒有外表那麽粗獷,知道義父最少可以出來見人了,心裏更安定一些,算下來從義父發病到現在這一個多月,這宅裏全是婦孺,能撐這麽久著實不易。

管家察言觀色,見杜桉神色焦急:“杜郎君是不是要直接去見主上?”這本就是杜桉心裏所想,自然應下,管家忙讓小廝去通報,自己領著他往裏麵走。

剛走過一道門就聽到清瑜的聲音:“裘監軍慢走。”裘環?對這個人杜桉是沒有多少好感的,但還是停下腳步避到一邊:“卑職見過裘監軍。”裘環今日又來探望陳節度使,雖沒例行擋駕,但陳節度使隻說了幾句話就說要睡,裘環也隻有告辭出門。此時聽到杜桉的聲音,裘環眉頭不由皺起,回來了個人,這個機會就從此消失了。

不過?裘環摸一下唇,杜桉怎麽說隻是陳節度使的義子,義子終當不得親子,總是有芥蒂的。裘環心裏還在盤算,杜桉已經沉聲道:“裘監軍,卑職還要去見義父,先行一步。”裘環嗬嗬一笑,拱了拱手:“杜將軍對陳節使真是不輸親子,陳節使有兒如此,真讓人欣慰。”

這話裏有幾分不對,杜桉的眉微微一皺,正打算前行時裘環已經又開口了:“今日匆忙,改日請杜將軍到我那破宅子裏喝酒,就不知道杜將軍可否賞臉?”這話更加奇怪,但他總是個上司,杜桉也隻有應了,裘環眼一眯就走了。

杜桉已經走進門裏,拱手對清瑜道:“嫂嫂這些日子在家辛苦,還請嫂嫂帶我去見義父。”清瑜微微點頭:“這些都是平日做慣的,稱不上辛苦,杜叔叔一路送淩兒遠去幽州,才能稱辛苦。”

說著清瑜帶杜桉往裏麵去,路上還問了些純淩在幽州的情形。杜桉雖心急如焚,也曉得此時不能露出來,隻得和清瑜說了幾句,不外就是純淩在幽州很好,小兒媳婦家裏的事總沒有那麽多,女婿雖然年輕,少年夫妻還是過的很恩愛。

清瑜聽了點頭,吩咐身後的冬陽回去先告訴如娘一聲,免得她懸心。兩人已走到琴娘院子,陳節度使坐在院中曬太陽,看見杜桉進來眼裏有喜悅閃過,但沒有像平時一樣站起來,隻是笑著道:“你回來了,很好。”

這一聲竟讓杜桉的淚都險些出來,從來陳節度使都是站起來迎接別人,說話的聲音也雄厚有力,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坐在椅上,笑容慈愛的如同杜桉見過最平常的老人一樣。

陳節度使的頭點了點:“好了,有什麽話進去說吧。”說著陳節度使把手伸給杜桉,杜桉急忙上前扶起他,可是手才剛碰到他的身子,杜桉的神色就黯了一下,手下所碰之處,竟沒有那種力量感,而是軟趴趴的肉,這不該是義父。

陳節度使已經感覺到義子的失落,笑了笑:“總是老了,阿桉,你背義父進去吧。”初到陳節度使身邊的情形又浮現腦海,那時的義父無比高大,站在自己麵前如同鐵塔一樣,你可願做我的兒子?當時的自己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地問,做你的兒子有什麽用?

記得義父隻是大笑就道,做我的兒子可以有很多好玩的,而且,義父當時彎腰平視自己,我可以背你去玩。於是就這樣歡喜答應了,爬到他的背上,由他背著瘋跑。而現在義父對自己說的,卻是老了,要自己背他進去,杜桉覺得眼裏有淚要湧出來,拚命忍住後蹲下好讓陳節度使趴上自己的背。

琴娘和清瑜扶陳節度使起來,然後小心翼翼把他放到杜桉背上,義父竟連自己站起來都很艱難了?杜桉不由回頭看了眼,正好看見陳節度使的臉,陳節度使的頭爬在杜桉旁邊,見杜桉轉頭看自己,笑著說:“我果然老了,還是你們年輕人力氣大。等你兩個哥哥回來了,我要你們輪換著背,再不走路了。”

這樣的笑話讓杜桉更忍不住,他小心地把手緊緊箍住陳節度使的腿。陳節度使病了這麽長時間,身上的肉鬆了,可分量還在,但這點分量對杜桉來說,並不算重,一步步往裏麵走,聽著陳節度使那明顯比平日重的呼吸。杜桉知道,義父是真的老了,已經不再是那個能擋在他們兄弟們麵前遮風避雨的人了。

進到內室,杜桉把陳節度使小心放下,陳節度使坐在椅子上喘了口氣才道:“阿桉,義父的確不中用了,你瞧瞧,你都沒喘呢,義父就喘這麽重的氣。”這話讓杜桉的淚終於落下,他半蹲在陳節度使麵前:“義父,您還要等大哥回來。”

陳節度使用唯一靈活的右手拍拍他的頭:“阿桉,就算你大哥回來,也不能再像從前了,我一直視你為親子,你們兄弟要心往一處使,不能心生芥蒂。”杜桉重重點頭,陳節度使又笑了:“好了,你說說這一路的見聞吧。”

杜桉起身看著琴娘,琴娘忙要帶人出去,清瑜也打算跟出去,陳節度使叫住她:“媳婦你也在裏麵吧,你是這家裏的主母,有些事你總要聽說的。”這些日子清瑜每日把公文拿進拿出,又和李先生接觸過,知道這天下早不是後宅女子所認為的那種太平了。

各節度使和朝廷之間早已各有齟齬,先帝在時還好,今上登基這三年來,開頭是何家瘋狂地搶權打壓朝中舊臣,雖然被王侍中帶人扳回些形勢,但朝中情形和原來大不相同,何家和王家的爭鬥看來暫時還不會平息,黨爭不息,政令難免朝令夕改。

這幾年又不大風調雨順,三年的大旱剛過去,江南就是水災,靠海邊還有年年不息的風災,當地官員雖上報朝廷要求賑災,光為了派誰去,兩邊就爭鬥個不休,等到朝廷賑災銀子放下去,百姓已大都流離失所,怨聲載道。

當然這些今上是不清楚的,就算他得知實情如此,他又怎會關心呢?就算關心,他可能更關心的是怎麽把權利握在自己手上,而不是治理好天下。畢竟他生長在後宮婦人之手,更精通的是怎麽拿捏人心、爭奪權利,治理天下總要等到權利在手再說。可是天下百姓又怎會再等多少日子?

清瑜還記得李先生平靜講出這番話時自己的驚訝,原來天下早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太平,可笑一班臣子還在那裏爭這爭那,卻沒人看一眼水火之中的百姓。

杜桉驚訝地看一眼清瑜,陳節度使已經開口:“你嫂嫂,並不是一般女子,她不會大驚小怪。這些日子全虧了你嫂嫂的調停才有這樣平靜。”杜桉應是後才開口講一路見聞。

杜桉講的和清瑜這些日子所接觸到的差不多,隻是更詳細些罷了,當聽到有地方見不到多少人而盜匪聚集時候,清瑜的心不由緊了緊,天下竟然已成這樣了?杜桉講完才道:“局勢如此,義父,我這一路回來時候曾聽到黨夏想趁機進攻,當時又接到您重病的消息,恨不得生了雙翅趕回來,可是嫂嫂有叮囑,隻有緩緩前行。”

陳節度使笑了:“不止黨夏,還有青唐啊,阿桉,青唐那位新王,野心頗大,而青唐和黨夏一旦聯手。”這兩個聯手,杜桉的眉頭又皺緊:“義父,青唐的那位新王上位未久,況且他們各部族之間也是各自有矛盾,和黨夏聯手可能性不大。”

陳節度使的眼皮微微一抬才道:“他們有個共同目標啊,阿桉,我這些日子病著,已經想好了,在離此兩百裏的地方建座新城。”離此兩百裏的地方就是青唐,這是要抵禦青唐。

陳節度使看著杜桉:“這事等你大哥回來就開始,涼州這邊也不能鬆懈,阿桉,義父老了,以後就要看你們的了。”杜桉起身行禮:“是,末將遵命。”陳節度使看著麵前高大的義子,臉上浮現笑容,能有這麽幾個好兒子,已經很值了。

陳節度使說了半天的話就困了,杜桉退出內室,此時心裏的擔憂褪去,疲憊湧了上來,剛回到自己院裏,已有人進來道:“方才裘監軍那邊來了帖子,請您明日去他宅上做客。”看著帖子杜桉唇微微一勾,裘環打的是什麽主意?這三年來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暗示自己做為義子不如義父的親生子在義父麵前得到重視,現在又來這個,杜桉的眼神變了下就道:“告訴來人,我明日準時到。”

作者有話要說:之前不寫天下局勢,是因為本文多以清瑜的角度來寫的,她一直都是後宅婦人,所見到的也多不了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