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前
清瑜跪在,不知道跪了多少時候,旁邊嘈雜的聲音也沒進她的耳朵,眼沒有一瞬離開墳上立的碑,亡母楚氏之墓,下麵是一行小字,孝女宋清瑜立。沒有夫姓,沒有曾經想要得到的本該出現在墓碑上的誥封字樣。
嘈雜的聲音離清瑜越來越遠,不,不是越來越遠,而是他們停下了說話。接著耳邊響起一個聲音:“侄女,你也不要難過了,現在你爹遣人來接你上京,以後你就是官家千金了,到時可要……”看見清瑜一臉無動於衷,還是盯著那個墓碑不放,旁邊一個婆娘扯一下說話的人上前一巴掌拍在清瑜肩上:“我說清瑜,你也不要這麽傷心了,說起來你娘隻能算個外室,我宋氏一族能容得下她在這裏十幾年已算不錯了,你快些收拾收拾,隨著他們去吧。”清瑜這才抬頭望著說話的人。
先前說話的人是宋氏一族的族長,清瑜的堂房大伯,當看到清瑜眼裏神情時候,宋族長不由後退了一步,那是怎樣的一種絕望,絕望裏還帶有恨,如同當年楚氏看見休書,聽到丈夫另娶時候一樣的神情。
後麵說話的是宋族長的婆娘,瞧見清瑜這樣的眼神還有自個男人這樣神情,這婆娘不由嘴一撇,沒用的男人。婆娘把雙手的袖子往上拉一拉就道:“清瑜啊,等你見了你爹,可要說……”不等她說完清瑜已經起身,瘦弱的身子又著了素服,越發顯得嬌小,隻有一雙眼裏燃著熊熊大火:“你說什麽,方才的話你再說一遍。”
婆娘的舌頭不由打了個結,接著咳嗽一聲:“我說,你見了你爹可要說我們是怎麽照顧你們的,怎麽說這麽多年我們在族裏也對你們母女多有照顧。”清瑜麵上浮起一絲笑,這笑沒有絲毫暖意,透著一股寒冷,聲音更是透著冷:“你剛開始說的那句。”
婆娘也不由自主後退一步,但很快就抬起頭對清瑜道:“我說什麽了,不就是你娘隻能算個外室,若沒有我宋家容著,她……”啪的一聲,婆娘麵上挨了一巴掌,婆娘大怒,她嫁過來這麽多年,也算橫著走的,今日竟然被個小輩打了一巴掌。婆娘伸手就要往清瑜臉上打去:“好啊,都說什麽樣的人生什麽樣的人,那樣女人難怪生出這樣的人。”
清瑜並沒回避,隻是盯著婆娘,眼裏的寒冷越來越深:“這巴掌,是為我娘打的,她若早一些知道你們是什麽樣人,也不會那樣死去。”這樣的話讓婆娘不敢把那巴掌打下去,往後退了兩步,訕訕把手放下:“看在你沒了娘的份上,我不和你計較,不然……”
後麵的話沒有說完,清瑜也沒有去聽,畢竟是十三歲的孩子,雖然已經想了很久很久,但一說到自己娘的時候,清瑜開始顫抖起來,抖的如同風中樹葉,自從娘死後一直沒有流的淚也流了出來。
娘,您若早告訴女兒實情,是不是現在就不會因為無顏見到女兒而死去?娘,您何必說爹隻是在外辛苦才不得歸家,而實際是他已休妻另娶?娘,您怕女兒知道實情會對爹怨恨,可是娘,您難道不曉得紙是包不住火的?
清瑜覺得身子撐不住,身子晃了晃,手碰到了什麽東西順手撐住才沒讓自己倒下,低頭去望,手撐住的是娘的墓碑。娘,您也擔心女兒撐不住嗎?您放心,總有一日我要讓宋家的人都承認您才是爹的原配正室,絕不是他們說的什麽外室,爹這個負心人,一定會被眾人唾棄,娘,您放心,不到您洗清冤屈那日,女兒不會倒下。
清瑜口裏十分苦澀,眼神又開始發癡,仿佛見到娘在笑,就在五日前的早上,娘還在那說,是大姑娘了,該學著理事了,不然嫁出去旁人都會笑。可是五日後,就已是天人兩隔。清瑜的眼看向站的稍遠些的那個管家模樣的人,是他,全是他,若不是他帶來爹的信,說要把自己帶進京,娘怎麽會因真相揭開而舊病複發死去?林家的人,全無一個好人,而最壞的?清瑜的手緊緊握成拳,就是那個搶了自己爹的林氏。
林管家已整一整衣衫上前對宋族長拱手道:“大老爺,這邊的事差不多完了,天色已經不早了,小的還要帶瑜姑娘往京城趕呢。”
麵前這位林管家可是出身尚書府,服侍過老尚書的,宋族長對著他可擺不起什麽架子來,連連點頭:“說的是,雖說侄女孝心可嘉,可是三弟妹現在才是她的嫡母,悲傷過度可是不好的。”
那剛被清瑜打了一巴掌的婆娘聽到丈夫文縐縐的話,用手摸一下臉,嘴一撇就道:“也不是我說,就侄女這樣脾氣,當著眾人都敢給我這個伯母吃耳光了,等進了府,三嬸嬸必要好好管教她才是,不然豈不壞了官家千金的名聲?”
這邊的事曆來都是林管家在照管,宋族長兩口子是什麽脾氣他是清楚的,嗬嗬一笑就道:“這是自然,府裏已預備下了教養嬤嬤,縣君也早就發過話,瑜姑娘能歸府是大好事,一應吃穿用度和府裏大姑娘沒有兩樣,隻是縣君既是她的嫡母,到時這教養之責也不會輕易讓人說。”
宋族長哈哈一笑,他婆娘瞧向清瑜的麵上有些得意,還敢打老娘,等進了府,落到那後娘手裏,你才曉得什麽叫厲害。
猛不防幾人耳邊已經有個冷冷的聲音響起:“我娘她不是外室,那人也不是我的嫡母,我的娘,隻有一個。”不知何時清瑜已經走了過來,麵上的悲傷依舊,說出的聲音依然冰冷。宋族長嘴巴張大,他婆娘瞅他一眼,嘴一撇就道:“侄女,曉得你心疼你娘,可是這情形就是如此,你口口聲聲你娘如何,她也沒上我宋家族譜,你能得弟妹收留是大好事,該當感激涕零視她為親母才對,不然你何曾見外室之女被嫡母收留的?”
清瑜一雙眼盯著她,冷冷地道:“大伯母,數日之前你可從來不敢在我娘麵前這樣說。”這婆娘被說破,麵色紅了紅又道:“呸,我不過是念在都是女子的份上對她多有看顧叫聲三嬸嬸罷了,論起來,她還不配。”
不配?清瑜低下頭,心裏是滿滿的恨,從娘說出真相那刻起,這樣的恨就開始溢滿全身,當娘支撐不住倒下時候,還不忘拉著自己的手讓自己不要怨爹,說他一個人在外做官,總要有人幫襯,這些年他也從來沒虧待過自己。可是怎麽能不怨、怎麽能不恨?
清瑜眼裏的恨落在林管家眼裏,林管家的眉不由皺起,這樣的恨,隻怕麵前這姑娘不好對付,可是隨後看見清瑜那瘦弱的身子,林管家又釋然,再如何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鄉下丫頭,再聰明能聰明到哪裏去?不說旁的,就說現在,毫不掩飾自己的恨,難道不曉得這樣最容易被人栽贓陷害?
林管家心裏一鬆,眉鬆開上前對清瑜恭敬地道:“瑜姑娘,時辰也不早了,您今早說的隻是來墳上一別,可現在都快午時了,還請快些登程,今日還要趕六十裏路呢。”
清瑜像沒聽到他說話一樣,隻是看著楚氏的墓,娘,女兒走了,留在這裏是為您辨白不了的,隻有出去才有機會。林管家正欲再次催促的時候,清瑜已經轉身望著他往前踏了一步。林管家鬆了口氣,正打算讓車邊的婆子上來扶清瑜,清瑜已經又跪下去,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這才起身,望也不望那墳一眼就直直往車那邊走。
車邊的婆子忙上前來扶清瑜,清瑜的眼裏已經滿是淚,不能再回頭瞧娘的墓,不然就舍不得走。婆子扶著清瑜上車,四月的陽光已經有些炎熱,可是清瑜隻覺得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是冷的,沒有了娘,再溫暖的陽光都沒了作用。
“清瑜”耳邊傳來喚她的聲音,清瑜循聲望去,看見不遠處跑來的兩個中年男子,大舅二舅,清瑜停在那裏,張嘴欲喊,旁邊的婆子已經拉住她:“瑜姑娘,您的舅舅們在京城,楚家那頭,哪是什麽親戚?”
林管家已上前攔住楚大舅,對他們林管家沒那麽客氣,當年說的清清楚楚,楚家也是收了銀子的,平日不用管,可現在都要進京了,楚家還當是從前嗎?
楚大舅是個老實人,對林管家連連作揖:“林管家,就讓我們和外甥女說句話吧。”林管家不說話隻是瞧著他,楚二舅恨的牙咬卻不敢上前,十三年前沒能護住姐姐,任由她被宋家欺負,十三年後也隻得如此,恨隻恨胳膊擰不過大腿。
清瑜瞧著兩個舅舅,低頭,淚滴在衣襟上,牙一咬就要上車。楚二舅已趁人不備衝了過來,把一包東西塞到她手上,不等甥舅倆再說什麽,林管家已經讓人把楚二舅拉開。
清瑜捏著那包東西,裏麵硬硬的、又分成數塊,像是包碎銀子,舅舅們定是怕自己進了京沒有銀子使用被人欺負。林管家已經上了馬,車也被人趕上路,清瑜能聽到大舅傷心的哭聲,似乎是在恨護不住妹妹也護不住外甥女。
過了好一會,清瑜才把簾子掀開往外看去,還能看到大舅蹲在地上,二舅站在那不知道說些什麽,清瑜想再看仔細些,馬車拐了個彎,再看不見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