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今年的初雪下的極早。

才剛剛立冬, 一場雪便悄無聲息地籠住了順天府城。

四下裏皆是白茫茫一片,雪天路滑,街上的人也比往常少了許多。

謝夫人先前雖被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但身子終究還是虛的, 每日的補藥從?未曾斷過。

謝雲笈一早便帶盼星出府, 為的是再?親自去選些上好的補品, 送進謝府消用。

車輪壓得地上那雪“吱呀”作響,謝府的馬車輾轉了大半個順天北城, 總算是將?馬車盛滿大半。

眼見得日頭漸高,時辰也到了晌午, 謝雲笈同盼星主?仆兩個方尋進路邊的酒樓用午飯。

冬天正是吃暖鍋的季節。

外頭冷透了, 坐在屋子裏吃些暖和的東西,全身都一下子變得熨帖起來。

眼瞧著酒樓中熱氣騰騰, 每桌上都擱著煨炭的銅鍋,盼星連饞蟲都被勾起來了。

謝雲笈見狀,彎起眼輕笑道:“盼星, 坐下來一起吃吧。”

從?前賀家?還在時,祖父和父親母親都喜歡在冬日燙著黃酒吃暖鍋。

一家?人熱熱鬧鬧圍坐在一處, 笑聲消散在蒸騰的熱氣之中, 是無論過多少年?都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畫麵。

然而當年?一場冤案,賀家?幾十口?盡遭株連, 如?今尚在人世的,也隻剩下被謝家?偷梁換柱的她。

謝雲笈睹物思人, 不?禁低聲道:“暖鍋總得人多的時候吃起來才熱鬧。”

“多謝小姐。”盼星搓搓手,連聲音都變得輕快起來。

店中生意繁忙, 銅鍋很快便被端了上來。

菜碼整齊地擺放在鍋中,炸酥的肉丸, 紅潤的夾沙肉,軟糯的紅燒肉,鹵香的牛肉片,還有剝了皮的鵪鶉蛋。

至於葷菜下頭,還要墊上白菜粉條和鹵水點的老豆腐,用熬香的肉湯一澆,整隻鍋子便會在炭火的熱力下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頓時香氣四溢。

無論是吃菜還是喝湯,都不?能不?說是一種享受,再?配上兩隻烤到外焦裏糯的麻腐烤包子,咬起來“喀哧喀哧”,堪稱絕配。

謝雲笈瞧著盼星用得香,自己也忽然湧上一陣饑餓。

她慢條斯理地吃了些菜,又用下一隻烤包子,一時便覺得自己的心?情也連帶著好了許多。

“等下去買些安神茶再?回府,這幾日兄長勞碌,準備些安神茶他們?晚上也好入睡,父親也用得上。”

“好,我?記得了。”盼星心?照不?宣地點下頭,“小姐放心?,就?還去買公子常喝的那種。”

主?仆兩人吃罷,隻覺得手腳都暖和不?少,這才叫來小二付賬。

誰料小二打量一眼,卻徑直道:“您這鍋子和烤包子都付過了。”

“付過了?”謝雲笈不?由?得皺皺眉頭,“是何時的事?”

“就?方才。”小二伸手指了指,“那桌客人說小姐瞧著像位故人之後,這頓是他請了。”

謝雲笈循聲望去,便見得一個年?逾五旬的老者正坐在廂房外頭的桌上。

謝雲笈怔了怔,一種熟悉感便撲麵而來。

兩個人四目相對,不?禁越走越近。

“您是……宋世叔?”

老者連連點頭:“我?就?說我?沒有看錯,雲笈,我?正是宋甫庸啊。”

宋家?與賀家?是世交,宋甫庸更與謝雲笈的生父乃同科進士,兩家?關係不?可?謂不?親厚。

謝雲笈幼時,還被宋甫庸抱過好幾回。

然而兆奉陳案一朝事發,賀家?盡數判死?,宋家?人自然也遭流放,兩家?自此失了聯係。

謝雲笈怎麽?都沒見到,再?見到昔日親厚的長輩會是眼下這般場景。

曾經在吏部揮斥方遒的宋世叔,如?今麵容蒼老,頭發花白,身穿粗布衣裳,拖著一條瘸腿,連走路也變得十足困難。

她頓時皺皺眉,忙不?迭回眸望向廂房:“宋世叔,咱們?借一步說話?。”

宋甫庸點點頭,一瘸一拐地同謝雲笈進了屋子。

謝雲笈忙令盼星斟上熱茶,遞給宋甫庸:“先前聽聞宋世叔流放,我?心?下難過,隻歎自己無能為力。”

“如?今世叔可?還好?如?何會回到順天來?”

宋甫庸長歎一口?氣:“當年?宋家?流放,我?妻女?皆死?於途,好不?容易捱到陛下登基大赦天下,可?我?斷了一條腿,終究難再?走仕途,隻能替人抄書寫狀過活。”

“如?今我?已然是風燭殘年?,心?頭未消的執念隻剩下當年?的那樁冤案。”

“我?此來順天,未得就?是在死?前敲一回登聞鼓,求當今聖上重審此案。”

謝雲笈聞言,不?由?得皺起眉頭。

“宋世叔草率,如?今即便敲了登聞鼓,也為此就?能如?願。”

宋甫庸苦笑:“我?這一輩子,皆毀於此樁陳案,我?不?甘心?。”

謝雲笈連忙道:“我?知道宋世叔一片丹心?,可?這陳案如?今在朝堂上人人諱莫如?深,還需從?長計議。宋世叔貿然出頭,難保不?會牽連無辜,還會折了自己。”

宋甫庸閉了閉眼:“我?知道你如?今在謝家?,也知道謝家?同當初的陳案關係匪淺。”

“我?找過謝知行和謝安朔,他們?都說此事太過冒險,勸說我?不?可?行。可?我?已經回不?得頭了,否則賀家?與我?宋家?吃的苦受的罪便都白費。”

他說著,便從?自己懷中掏出一本奏折:“隻要舊案重提,免不?得與謝家?生出糾葛,如?今之計唯有離開順天,才能令你們?免受牽連。”

“你將?這折子替謝家?父子遞上去,如?今應天府正是缺人之際,謝家?如?若自請往應天,聖上不?會不?準。你跟他們?去應天,離這是非之地遠遠的。”

“可?……”謝雲笈瞧著折子,眉頭不?禁越蹙越緊,“宋世叔,這太冒險了。”

“如?今您手裏莫非有什麽?證據?若是什麽?證據都沒有,那豈不?是任人宰割?”

“我?有證據!”

“有證據也未必能成,世叔,您再?考量考量。”

宋甫庸卻主?意已定,皺眉道:“雲笈,難道你不?想替你父母祖父,還有你賀家?幾十口?人申冤?”

“我?知道,你們?有顧忌,可?我?沒有,你看到我?這條斷掉的腿了嗎?我?如?今不?過是廢人一個,若不?能為此案重新鳴冤,不?能替我?宋家?,賀家?,還有數不?盡的受累於此案的人道一聲冤屈,我?就?是死?也難瞑目。”

“你不?必再?管,這蠟燭的燈芯我?去做,就?是燒死?了,燒成灰,也燒不?掉我?這些年?所受的不?公。”

“雲笈,聽話?,跟謝家?走吧。賀兄隻有你這一個女?兒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活著就?隻為了這一口?氣,隻要我?喊出我?的冤屈,那就?夠了。”

言罷,宋甫庸毅然決然地拖著他的瘸腿走出了廂房。

謝雲笈望著折子,一時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怎麽?會不?想申冤呢?

她的父母,她的祖父,她最親近的家?人,都死?於這場冤案。她幼時顛沛流離,直到遇見謝家?父母才撿回來一條命。

可?是望著背影佝僂的宋世叔,她心?下更不?是滋味。

她實在難以想象該有多少苦,多少罪,才能將?曾經意氣風發的宋世叔折磨成如?今這般蒼老的模樣?。

她幸得謝家?庇佑,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實在不?知自己有什麽?立場去阻止一個懷著執念的故人。

謝雲笈將?折子收進袖中,望著宋世叔遠去的方向,忍不?住輕輕歎下一口?氣,隨即帶著盼星離開酒樓。

酒樓中仍舊熱氣蒸騰。

小二們?忙不?迭去收拾廂房,才見隔壁間的門也被人一把推開:“小二,添壺水。”

“好嘞,您稍等。”言罷,小二利索地將?灌滿的水壺提了進去。

坐在廂房中的周憫同,這才端起麵前添了水的茶船,慢條斯理地撇了撇上頭舒開的茶葉。

下人畢恭畢敬作個揖:“閣老,雲笈小姐已經將?那折子帶回去了。”

“隻是……之後她若是不?將?那折子換掉,咱們?豈不?是前功盡棄?”

周憫同勾起唇角:“這本就?是一箭雙雕的計劃,就?算她不?換,我?們?也不?算白費功夫。”

他眼中盡是勝券在握的得意:“更何況,她怎麽?可?能會不?換呢?”

“她的身份就?是一根放在謝家?的火藥撚子,保不?齊又要賠上幾十口?人命。謝家?畢竟養她一場,她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謝家?出事吧?”

“更何況,謝安朔如?今怕是正緊鑼密鼓地找著謝家?的真小姐,謝雲笈這個假千金,即便麵兒上不?顯露,心?中又怎麽?會真的不?介意?”

誰活著會沒有一點私心?呢?

人都是一樣?的,受寒的時候想要穿暖衣,挨餓的時候便想吃飽飯,在外頭流離失所,哪裏能比得上在謝家?安穩寧定?

如?今得了個如?此冠冕堂皇又合情合理的由?頭,還有宋甫庸奔走冤案,她隻需要坐享其成,又怎麽?會不?把折子替謝家?那對父子遞上去?

周憫同嗤笑一聲。

這世上的人,複雜得很。可?有時候,人性又好像簡單得像一層窗戶紙。隻要知道了對方最想要的是什麽?,再?拱手送人,對方哪裏會有不?想要的道理?

他拿起茶船啜下一口?:“這幾日看好宋甫庸,過些時候就?送他去敲登聞鼓。”

這局布了這樣?久,姓宋的是最後一步棋,決不?能出岔子。

隻要登聞鼓一響,他便能一口?氣除掉兩個心?腹大患。

周憫同輕嗤,眼中滿滿都是算計和蔑然。

這順天城裏,終究還是他說了算,敢同他作對的,就?不?會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