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芫娘上了盼星的馬車, 車夫便驅車往北城行去。

盼星望著芫娘:“薑小娘子上次送到府上的鬆仁薄荷糕可口?,小姐和老爺都很喜歡。”

“就連我家纏綿病榻已?久的夫人也破天荒用下了兩塊,這回請薑小娘子過?府是我家老爺的意思?。”

“府上的食材都是往常幾位夥房師父用的,薑小娘子去瞧瞧, 若是缺什麽少什麽, 我們再去采買。”

芫娘眨眨眼, 思?忖半天,終於忍不住問?:“今日雲笈姐姐在?嗎?”

方才盼星拿著帖子, 芫娘瞧得真真切切。

謝家老爺官拜工部尚書,位高權重, 統管中央六部之一, 往日裏?出入宮禁,叱吒朝堂。全?天下的土木, 工程,屯田,水利, 甚至於道路都歸工部管轄,自然也都在?謝家老爺的權責之下。

從前在?香海縣城中, 七品縣太老爺已?經?是最大的官了, 再後來,饒是陸巡位高權重, 品秩也隻到六品。

如今冷不丁見到隻有升官圖上才見過?的二品大員,難免會有些不自在?。

盼星見狀, 也瞧出了芫娘的緊張,忙安慰道:“小姐今日有些事, 帶著盼月出門了,不過?薑小娘子不必怕。”

“我家老爺和公子都是溫吞有禮, 極好說話的人,尤其是公子,有一回我奉茶摔了一跤,茶水都潑在?了公子身上,公子不但一丁點都沒有怪罪我,還?令人扶我起身呢。”

“所以薑小娘子你也隻管放心做菜就是了。”

芫娘點點頭:“那今日府上可說過?想用些什麽?我可以早些準備。”

盼星輕笑:“小姐同?老爺都不在?府上用午飯,今日隻有公子和夫人。”

“午飯也已?經?有師傅在?準備了,薑小娘子隻幫忙添幾例清淡可口?的菜肴便好。”

兩人又言語一陣子,車便已?經?進了謝府。

芫娘搭著盼星的手下了車,便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門前有一座大插屏,繞過?插屏,便現出另一番天地。

偌大的府邸,延廊曲折,院落層疊。亭台樓閣錯落有致,花草樹木交映其中。

芫娘一時好奇,不由環顧向四周。

目所及處,便見謝安朔正順著延廊路過?前院。

謝安朔穿一身月白色道袍,腰橫一隻絛子,頭上束了幅巾。眉目低垂,神情雅正,步履從容,玉樹臨風。

芫娘先前看?書時就深感謝家的哥哥文采斐然,不似俗輩。

誰料如今一見,芫娘還?是感到意外,他身形瘦挺,清雋秀逸,竟比他的字更加出眾。

芫娘愣在?原地,不知怎麽的,目光就凝在?了謝安朔身上。

一種別樣的熟悉感霎時之間在?她心上升騰而起,可她卻不知道該怎麽描述自己的情緒,隻能呆呆怔住。

一旁的盼星偷笑一聲。

“那就是我家的公子,如今在?翰林院任職。”

芫娘扯起一絲幹巴巴的笑意點下頭。

她分明都沒有見過?謝家的公子,卻會覺得他熟悉,這實在?有些無稽之談。

她有些不大好意思?了,連忙道:“咱們還?是繼續往前走吧。”

盼星輕聲:“我家公子的相?貌人品,在?順天城裏?頭都是數一數二的。”

正言語之間,謝安朔走近了,便側眸緩緩瞧過?來:“盼星,這位是?”

盼星連忙作個揖:“回公子的話,這便是鳳翔樓的薑小娘子。”

謝安朔聞言,習以為常地微微頷首。

他的目光草草帶過?芫娘,唇角勾便起幾分淺淺弧度,輕笑一聲:“你是雲笈的朋友吧?那今日便有勞了。”

他做了個“請”的姿勢,便令盼星帶著芫娘往夥房的方向去。

芫娘跟著盼星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望向謝安朔的背影。

謝家的哥哥確是姿容出眾,可她瞧見他時,總覺得親切,跟瞧見六爺的那種傾慕一點也不一樣。

隻不過?謝安朔已?經?走遠了。

芫娘也不知自己今天怎麽總是心不在?焉,索性回過?頭,匆匆幾步跟上了盼星。

謝府的夥房大且寬廣,芫娘環顧一周,記清了東西的位置,便大刀闊斧地操持起來。

一份軟炸裏?脊,一份炒銀芽,一份油麵筋塞肉,一份蜜豆燕窩粥很快便端了出來。

芫娘思?索一陣,又想起謝雲笈先前說起的體弱多病的謝夫人,便要來了蓴菜和一條花鰱。

花鰱魚的腹肉卸開,去掉魚皮和刺,將魚肉刮成?肉茸,再將魚肉細細過?篩一遍,加上蛋清,白水和幾位調料,就能攪打成?細膩可口?的魚圓。

汆煮好的魚圓顏色純白,仿佛珍珠般浮在?水麵,再將魚圓盛放進吊好高湯的蓴菜之中,頓成?一例白綠相?間的蓴菜魚圓。

魚圓入口?即化,蓴菜脆嫩爽口?,一例菜湯鮮味美?,清淡美?味,給久病之人用最是養身子。

芫娘瞧著菜被端走,心下還?是帶著幾分忐忑。

好在?隻過?片刻功夫,盼星便笑著迎進廚房:“薑小娘子果?然好手藝,我家夫人久病,食欲一直不高。難得夫人很喜歡今日的蓴菜魚圓,竟一口?氣?進了小半碗。”

“還?有軟炸裏?脊,公子也讚歎不已?。”

盼星說著便拿兩根金條給芫娘。

“這是我家公子給薑小娘子的報酬,下次若是夫人想吃,還?得勞煩薑小娘子來。”

“夫人愛吃就最好了。”芫娘笑著接過?金條,“若是夫人喜歡別的,我也能做。”

盼星福了福身子,便引芫娘往廚房外頭去,“公子還?問?薑小娘子先前的書可看?完了,若是還?想看?,就讓我領薑小娘子去書房中再選幾本。”

“果?真如此,那可太好了。”芫娘彎起眉眼點點頭,“過?幾日我送些清燉馬蹄獅子頭,請夫人再試一試。”

她跟著盼星走進謝府的書房,入目便是層層疊疊的書架。

芫娘望得歎為觀止:“真不愧是書香世家。”

盼星指了指:“那頭是老爺的藏書,這頭是公子的謄本和草擬。”

等走到書房後頭的書桌前,盼星望著桌上攤散的紙張,才連忙低呼一聲:“呀,小姐囑咐今日要替公子收拾書桌的,我差些忙忘了。”

“叫薑小娘子見笑了。”

盼星忙慌慌將桌上的紙張收理?好,擱上書架的匣子,又將筆洗挪開,將筆接二連三地掛上筆架。

盼星苦笑一下:“還?請薑小娘子千萬幫我保密,別叫小姐知道才好。”

芫娘利索地點下頭:“你就放心吧。”

書桌很快被打理?一新,盼星忙慌慌福了福身子:“薑小娘子稍坐片刻,我這便去請公子來,帶薑小娘子挑書。”

“好。”芫娘應了聲,目光便被窗邊的一盞滾燈引了去。

那是一盞黃色的滾燈,上麵畫著海錯圖,若是翻滾起來,燈影交錯,一定好看?極了。

和哥哥答應買給她的那盞一樣漂亮。

滾燈圖案繁複,劄起來相?當麻煩,這東西在?在?她小時候倒算常有,但到了這些年已?經?不多見了。

如今難得見到記憶裏?漂亮的大滾燈,芫娘便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

誰料還?不曾碰到,書房中便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芫娘心中一陣羞愧,連忙從滾燈旁退開,不料腳下緊跟著一絆,就見一支筆正躺在?地上,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盼星打理?書桌時落下來的。

她俯下身,緩緩將摔出筆匣的毛筆撿起來重新裝進筆匣之中。

正抬眼時,謝安朔已?經?帶著小廝阿正走來。

謝安朔的目光定在?了芫娘的手上,神情不由得凝重了幾分。

阿正見得芫娘手裏?的筆匣,連忙一把奪過?來:“這可是寶德齋的紫毫,你怎麽敢在?公子的書房裏?隨便亂拿東西?”

蘭序小姐亡逝多年,這紫毫是老爺和公子買給小姐的。

公子每年專門拿這筆給蘭序小姐寫悼文,如今竟有人敢對這筆圖謀不軌,那簡直是罪該萬死。

芫娘一愣,也沒想到撿一支筆會這樣,連忙解釋:“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這筆方才掉了,我……隻是想撿起來。”

阿正卻早已?沒了好臉色,滿眼隻剩狐疑:“還?有這麽巧合的事?”

他方才一進書房就聽到了窸窸窣窣的動靜,若是撿筆,怎麽早不撿,晚不撿?

“你分明就是在?書房中亂翻東西。”

謝安朔並不關?照芫娘和阿正在?說什麽。

他隻抬起頭,仔細在?書房中打量一圈,很快便見書桌上的筆並沒有按照往常的順序掛上筆架,收斂著給蘭序悼文的匣子也未曾蓋好。

謝府的下人從來不會將書房打理?成?這樣。

謝安朔眉心微蹙,先前的溫和已?經?**然無存,他審視的目光梭巡在?芫娘身上:“這是我妹妹的筆,我不喜歡有人碰她的東西。”

他的語氣?又重了幾分:“不,應該說很不喜歡。”

芫娘怔了怔,不由得低下頭:“我不知道這是雲笈姐姐的筆,隻是剛才……我真的沒有亂翻東西。”

謝安朔的眉頭越蹙越深,眸子裏?的神色意味深長。

蘭序的悼文絕不能給旁人瞧見。

雲笈本非謝家千金,謝家真正的女兒蘭序也早已?逝世多年,這件事的知情者並不多。

雲笈身份特殊,如若在?兆奉陳案真相?大白之前被揭穿,不僅會引得滿朝腥風血雨,更會給謝家帶來滅門之禍。

若是這薑小娘子果?真亂翻東西,瞧見了給蘭序寫的悼文,難保不會懷疑雲笈的身份。

謝安朔眸中漾過?一絲冷意。

一路從西南回到京城,謝家已?經?失去的太多了,如今他決不能拿著父母和雲笈的性命去賭。

謝安朔側眸使了個眼色。

阿正便一把摁住芫娘。

芫娘還?沒反應過?來,便冷不丁跌坐在?地上,不由得吃痛地皺了皺眉頭。

阿正忿忿朝著芫娘詰問?道:“謝府的東西,你也敢隨便亂翻?你以為我沒看?見?你方才還?想碰那盞滾燈呢。”

“難怪是沒爹沒娘的,我看?你該好好長點記性,才好改了這歪門邪道的心思?。”

芫娘眸子一縮,登時連大氣?也不敢再出,隻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謝安朔。

盼星說過?,謝家公子最是溫和,說不定會相?信她的解釋。

可四目相?對之時,她不禁微微一顫,滿腔言語竟生生塞在?嘴邊。

謝安朔居高臨下的目光,比臘月那寒冰還?要冷。

芫娘鼻子一酸,眼淚一個勁在?眼眶裏?頭打轉。

“我……我沒有翻……”

“是方才盼星姑娘打理?過?書桌。”

“既然是盼星打理?的,你怎麽不早說?”阿正麵上笑著,心下卻認定了芫娘在?撒謊,索性掏出一把匕首貼在?芫娘臉邊。

“你給我老實點,你還?想求我家公子放過?你不成??”

“這紫毫筆名貴,就算我們家公子良善,也不能不送你去見官。”

“見官就見官。”芫娘咬著唇,話語裏?帶著幾分哭音,卻還?是倔強如初“我沒有亂翻,我也沒有偷筆。”

她的話已?經?有些說不清了,卻半滴眼淚也不肯流:“不是自己的東西,不管怎麽我都不可能拿的,但沒有翻就是沒有翻,我不能平白被人冤枉。”

“我才不是沒爹沒娘,他們好好教過?我,我全?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