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安睡吧,小寶貝

孝之一字,是非常典型的儒家哲理,大多西方哲學家認為它是過時的產物。羅素甚至說過,孝道有礙於公共精神的發展,賦予長者更多的權利會導致舊勢力的肆虐。

這一觀點不無道理,但不可否認“孝”仍然有其正麵的存在意義。

現代對孝道的研究,傾向於它是一種人類的先天特性,但需要後天的適時引發,被稱為“待發天性”,更將它歸類為人類之所有有別於其它動物的根本原因之一。

換言之,每個人天生便會對“家”、“族群”、“親長”,擁有極強的依賴性。

這種依賴性加以引導開發,就成了“孝”。它驅使我們努力成為家族的榮耀,渴望得到家人的認可,懼怕於挑戰族權結構……

而由於它的先天性,哪怕最後人們離開了“家”的環境,它仍然不會消失。它極端複雜又極端脆弱,已然成為現代社會的一大焦慮。

可以說,噩夢是它,美夢也是它。

商牧梟打從心眼裏無法原諒自己的父母,憎恨他們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種種“暴力”,可一旦聽聞梅紫尋基金會的新發現,卻仍然做不到漠不關心。

他長久地沒有說話,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還少見的去陽台上抽了煙。

有時候沉默本身便是一種答案。

最後我替他做了決定。

“走吧。”我拿著車鑰匙,站到門邊招呼他。

他看我片刻,朝我走過來,嘴裏含著煙,從我手裏一把取過車鑰匙。

路上他心事重重,開著車窗又接連抽了兩根煙。我體諒他難言的心情,沒有阻止,但到第三根的時候,忍不住按住了他的手。

“好了。”

他抿了抿唇,收回手,升上了車窗。

車流開始移動,太安靜了,我打開了廣播,溫柔的女聲正在介紹德國著名作曲家勃拉姆斯的生平,並一一播放他的作品。

在舒緩的樂曲中,我們到了基金會所在的辦公地點——一棟僻靜古樸的上世紀小別墅。

小小的黑色鐵門旁,白牆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植物,開著一朵朵紅色的喇叭狀小花。

按響電子鈴,得知我們來意,裏麵很快出來一名男性工作人員替我們開門。

“我姓安,叫我小安就好。這邊請,我們會長正在會客室等各位。”

“其他人都到了嗎?”商牧梟問。

“商先生已經到了,商小姐正在路上,說是馬上就到。”

說曹操曹操到,還沒走到別墅門口,大門那邊便再次響起鈴聲,隱隱我還聽到了楊海陽的聲音。

小安讓我們暫等片刻,他過去開門。門一開,果然是商芸柔和楊海陽。

姐弟兩互相對視一眼,什麽也沒說,各自低頭往裏走。

我和楊海陽漸漸落在後頭,開始說起悄悄話。

“北芥,你知不知道那個……那個商祿和他小妻子的事?”楊海陽壓低聲音,言語保守。

我一聽,立馬知道商芸柔是跟他坦白了方麒年的事。

“知道。”

楊海陽差點沒控製住音量:“我操,你知道?”

別墅內寂靜又空曠,他再響點就能有回音了。我將食指豎在唇前,讓他輕點。

他捂住嘴,含糊不清地說話:“你知道你怎麽不告訴我啊?我去太刺激了,芸柔跟我說的時候我整個人都麻了。我真的從來沒想過商祿……我老丈人能娶個男的。”

我瞥他一眼,他將手鬆開一道縫,立馬補充道:“沒有歧視你們群體的意思,就是感慨一下這也太能裝太會玩了。”

說著話,很快到了一扇高大的白色木門前。小安替我們擋著門,等我們全都進入室內後,這才輕輕將門合攏,自己也進到室內。

會客室整體充斥著幹淨明亮的白色,散落著各種形態的椅子和沙發,我粗略算了下,擠一擠大概可以坐個二三十人沒問題。

商祿端著一隻英式紅茶杯,坐在一把高背椅裏,他斜對麵是一位滿頭白發卻看不出具體年紀的中年女性。我們進來前,兩人似乎正在閑聊,故而當商祿轉向我們時,唇角甚至少見的留有微笑的餘韻。

但很快,當他見到商牧梟,更準確說,見到商牧梟的臭臉,他的笑就淡去了。

“剛剛我還在和你們爸爸談論你們呢。”白發女性起身迎接我們。

“好久不見,譚會長。”商芸柔禮貌又商務地撐起笑臉,與對方握手,“說我們什麽?該不是在說我們壞話吧?”

譚會長笑道:“說你們都大了,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目標,要是紫尋能看到,一定會為你們感到高興。”

商芸柔沒有多言,一旁商牧梟卻冷冷笑出聲。

譚會長興許已經很習慣商牧梟這個態度,知道他是多難搞的一個人,被他冷不丁刺一下也不生氣,隻是無奈地看著他。

商牧梟衝她笑笑:“沒什麽,就覺得……你們真會聊。”

我偷偷擰了下他的後腰,他吃痛地嘶了聲,不敢置信看向我,好像我做了多天怒人怨的一件事。

“好好說話。”嘴上很嚴厲,手上卻仍是替他揉了揉方才被我擰痛的部位。

他臉色稍緩,做了個深呼吸,衝譚會長含糊地道了歉,隨後拉著我坐到了一邊的長沙發上。

楊海陽扶著商芸柔,坐到了另一條沙發上。

眾人落座,譚會長衝小安道:“麻煩你把畫拿過來吧。”

對方頷首,去了會客室另外一頭。那裏有道小門,似乎通往另一個空間。

譚會長介紹道:“我們是在清理畫作,例行更換畫框的時候發現的它。它被藏在了另一幅油畫的背後,沒有畫完。我猜測,紫尋可能曾經試著想要畫完它,但沒有成功……”

沒一會兒,戴著白手套的小安手裏捧著一副A3大小的油畫出現在眾人麵前。油畫上遮著一塊白布,讓人看不到上麵的內容。

商家三人幾乎不約而同地坐直了身體,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

楊海陽可能是想讓妻子放輕鬆,從後頭環抱住商芸柔的肩膀,握住了她僵直地擺在膝上的左手。

手上一緊,我低頭看去,是商牧梟握住了我的手。

“就是它了。”譚會長緩步到畫作前,手指輕輕捏住白布,一邊說著,一邊將它掀了開來,“我從未見過這樣溫暖的色彩,雖然未完成,但我認為這是一幅可以與《園景》相媲美的佳作。我個人特別希望你們能同意我們展出它,但……我知道,這主要還是取決於你們的意願。”

如譚會長所說,這幅畫十分溫暖,不僅是色彩,也包括它所表達的主題。它描繪了一個“家”,一個溫暖,溫馨,充滿溫度的家。

挺著孕肚的年輕女子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穿著紅點連衣裙的小女孩好奇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仔細聆聽著裏麵的動靜。女子一手慈愛地撫著她的腦袋,另一手按在自己肚子上,男人則撐著椅背,站在一旁,滿眼溫柔地凝視著她們。

女子無疑是梅紫尋,小女孩是商芸柔,男人是年輕時的商祿,肚子裏的……應該就是還未出生的商牧梟了。

任誰看了這幅畫,都不可能忽略掉梅紫尋臉上那種母性的光輝。

它吸引著我的目光不自覺落在她柔和的眉眼上,忍不住想要為她能再次成為母親感到高興,想要發自真心的微笑。

“天啊……”商芸柔顫抖地捂住嘴,失聲痛哭起來,“她沒有毀掉它……她把它藏了起來……我以為她把它毀掉了……”

她徹底地失控了,顫抖著泣不成聲。我從未見過她這樣奔潰,哪怕親弟弟在除夕夜帶了個男人回家,她都能麵不改色地待客,而現在,她被一幅畫擊垮了,卸下了堅硬得如同鋼鐵一般的外殼,像個小女孩一樣嚎啕大哭。

怕商芸柔哭壞了身子,譚會長要小安趕快拿走了那幅畫。

會客室回響著商芸柔的小聲啜泣,商牧梟垂著眼,臉上沒什麽表情,商祿將茶杯擱到茶幾上,疲憊地長長歎了口氣。

“這幅畫我們……我和芸柔都知道,但我們以為它早就被紫尋銷毀了。”商祿揉著太陽穴道,“這是從她懷孕五六個月時開始畫的,後來她……她就病了,沒辦法繼續。情況變得很糟,她不允許我們問畫的事,不然就會非常激動。她去世前,把那兩年她畫的畫全都燒了,我沒想到她會留著它。”

譚會長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道:“我不知道你們剛才有沒有注意到,畫的角落裏有幾筆非常突兀的灰色,是後來加的,所以我才會說……她可能試著畫完它,但沒有成功。”

商牧梟在這時突然站起身。

“這幅畫和我沒多大關係,你們兩個決定要不要展出它吧,我先走了。”說著,他回身伸手給我。

我愣了愣,看了眼不做聲的商家父女,握住商牧梟的手站了起來。

回程的路上,商牧梟變得更為沉默,這種“沉默”並非不說話那麽簡單,它伴隨著低氣壓與壞脾氣。

廣播裏,勃拉姆斯的作品介紹還在繼續。

“……接下來,為大家帶來的是勃拉姆斯最為人熟悉的一首作品——F調搖籃曲。因為優美的旋律,它常被各大歌唱家當做音樂會的保留曲目。”

渾厚高亢的女高音在背景裏緩緩響起:“Lullaby and good night……with roses bedight……with lilies bedecked is baby”s wee bed……”

”安睡吧,小寶貝,你甜甜的睡吧,睡在玫瑰花的被裏……”

“關掉。”

商牧梟的聲音夾雜在其中,我並沒有第一時間給出反應。

“關掉!!”過了會兒,他更大聲地嘶吼起來,仿佛一秒也無法忍受這首歌的存在。

我連忙將收音機關了,同時他也迅速將車靠到了一邊。

拉起手刹後,他往後退了退,遠離方向盤,抹了把臉,表情異常沮喪道。

“對不起……”

他眼底很紅,聲音顫抖,我甚至懷疑他那樣快離開基金會,是不想商祿和楊海陽看到他的眼淚。

我靠過去,輕輕環抱住他,道:“不用對不起,我告訴過你,你可以不那麽懂事的。”

他緊緊的,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塊浮木般地回抱住我。

“為什麽是我?”他將臉埋在我的頸間,指尖揪扯著我後背的衣物,哽咽問道,“為什麽是她……”

羅素的話出自他的《中國問題》。研究孝道的是張祥龍教授,有興趣可看他的《家與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