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會再有下一個了
初六那天一早,我收到了一個陌生來電。一開始以為是推銷電話,我任它響了許久。後來見它一直鍥而不舍響個不停,怕是什麽重要來電,這才接起來。
對方一開口便自報家門,自稱盧飛恒的姐姐,盧玥。
一聽對方是盧飛恒的姐姐,我有些害怕是盧飛恒的父母出了事。除了我,三位室友的老家可謂天南海北,都不在本市。這些年我和他們的家人雖然聯係不多,但每到逢年過節都會互發問候短信,他們有時也會問起我的現狀。
這十二年,我隻給盧飛恒他們三個掃過一次墓,在五年前。但經慎那個墓園路太窄,我進不去,隻在門口給他獻了束花。
盧飛恒的父母十分和藹善良,談起兒子總是滿麵驕傲,見到我會可惜地歎氣,會告訴我活著就好。他們從不在我麵前談論那場車禍,但我知道盧飛恒的死對他們打擊很大,五年前我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六十不到,卻已是白發蒼蒼,說是七十都不為過。
“北芥,我爸媽不讓告訴你,可我……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盧玥語帶哽咽,將事情原委和盤托出。
自我五年前見過盧爸爸,這幾年他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肺部被多種疾病困擾,這兩年更是到了隻能靠吸氧維持生命的地步。
盧家本就清貧,盧父盧母早幾年為了看病賣了房已經搬去與女兒同住,可他們那邊房產便宜,沒賣出多少錢,很快看病就都把錢花光了。如今盧父的病已不能再拖,隻有換肺一途,他們向親戚朋友借了一些,遠遠不夠,盧玥無意中聽父母提起我,便想到問我借。
“能借的都借了,我知道你和我們沒有什麽關係,我不該跟你開口,但我……真的走投無路了。一萬也好,兩萬也好……飛恒不在了,我不能讓父母再有事,我一定要救我爸……多少錢我都要救!”
前幾天我還給盧媽媽發去新年問候,她一點沒提盧爸爸病重的事,我還以為……他們過得很好。
“你們還差多少錢?”我問。
盧玥平複了下情緒,道:“大概還差三十萬。”
三十萬,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我手頭能拿出的存款大概有十萬,還有二十萬……我不由看向客廳裏那台矗立著的,售價三十萬的星特朗望遠鏡。
“還有三十萬我來想辦法。”
除了沒包裝,這望遠鏡基本跟全新的一樣,折價十萬,應該還是有很多人願意買的。
盧玥一怔,說話都顫抖起來:“我,我不會白要你的,這錢我一定會還你,我活著就我還,我死了我兒子還……謝謝,真的謝謝你,北芥。你不知道這些天我為了籌錢求了多少人,跪了多少家……”說到最後,她泣不成聲。
我連忙道:“還錢的事以後再說,現在看好病最重要。如果盧飛恒活著,我家急用錢,他一定也會極盡所能地幫我的。”
盧玥謝了我許久,掛斷電話後,很快將盧爸爸的病例和各種檢查報告發到我的手機。
肺間質纖維化、重度肺動脈高壓、呼吸衰竭、心髒病、糖尿病……一連串的病名,看得人觸目驚心。
如果不是到了極難處,盧玥是斷不會找我的。既然會找我,就必定如她自己所說,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
來到那架星特朗旁,仔細撫過它身上的各處部件,縱然心中充滿留戀,但我知道,就如商牧梟一般,它也已成為是我生命中不得不割舍的存在。
“最後,還是留不住你啊。”俯下身,我在目鏡處輕輕一吻,歎了口氣。
初六本就與沈洛羽說好,要去她家吃飯。我以為她隻叫了我,一去才發現,她還叫了我父母他們。
闊別數月,雖然當時也不算鬧得很難看,但因著誰也沒給誰台階下,再見多少有些尷尬。本就生疏,這會兒更是連個眼神接觸都避免,彼此活像陌生人。
姑姑同我母親在廚房忙活,父親與沈洛羽便在餐廳坐下,各倒一杯茶,聊起工作和人生。我則與北岩待在客廳,他看動畫片,我陪他看動畫片。
“哥,小狗還好嗎?它能走路了嗎?”北岩捧著包大薯片,跟隻鬆鼠似的一刻不停地將薯片往嘴裏塞。
蛋黃也算是有福的小狗了,大過年的,這都是第二個這麽關心它的人類了。
“挺好……”說它好吧,它到現在還不願意下地走路,說它不好,它在商家又過得似乎挺滋潤。
“那我能去見見它嗎?”北岩眨巴著純真的小圓眼,讓我實在很難拒絕。
“……等我問過它的主人,看什麽時候有空帶它來見見你。”
商牧梟那條路是堵死了,不知道去找商芸柔,能不能讓她把狗抱出來。
北岩雙眸都亮了,小聲歡呼起來:“謝謝哥哥!”
他本是盤腿坐在地上的,這會兒將薯片放到一邊,拍拍手,雙手握拳,輕輕沿著小腿往上,給我敲起腿。
“你做什麽?”我好笑地看著他。
“給你按摩呀。”北岩道,“多按摩,你的腿就會好起來。我練了好久的,你都不回來,我也沒辦法施展。但我一直給我同學們按,他們都說舒服的。”
你就算給我按,我也感覺不到啊。
“誰告訴你的?”我笑著問他。
“媽媽呀。”北岩仰起臉,紅蘋果一樣的臉蛋上,洋溢著討人喜歡的笑容。
我心中一動,繼續問他:“媽媽說,我的腿多按摩就會好起來?”
北岩先是點點頭,過了會兒又搖了搖頭,道:“她沒說你的腿多按摩會好起來,是我這麽覺得的。她隻說你不會結婚了,也不會有孩子,所以我必須知道怎麽照顧你,等他們都不在的時候,你就會是我的責任。我要多給你按摩,帶你去曬太陽,每天幫你洗澡……”
他說到這裏,我一把按住他的胳膊,讓他不得不停下動作。
“哥?”他狐疑地看著我,“你怎麽了?”
他還太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被灌輸了什麽,也根本無從拒絕這天降的巨大責任。
我斂起表情,語氣嚴肅道:“我不是你的責任。”
他好像嚇到了,收回手,看我的表情怯怯的。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這一切,隻能盡量和緩了態度道:“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你隻需要為自己而活,知道嗎?”
他似懂非懂,但在我的逼視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飯後,氣氛還算熱絡,沈洛羽帶著北岩,與我父親一道下樓去放煙花。
“真好看啊。”姑姑拿出手機,對著夜空中的煙花拍個沒完。
這個雪夜,也算是多年來,我們家難得的闔家歡樂了。
看到一半,姑姑去洗水果,窗邊一時隻剩下我和母親。
望著樓下北岩歡快的身影,我斟酌著,還是開了口:“我不需要北岩照顧,現在我能照顧自己,以後我也能照顧自己,你們不用替我操這個心。他是你們的孩子,不是你們的工具,不要灌輸給他不必要的思想。”
身旁久久沒有聲音,就在我以為對方可能沒有聽清我的話時,她長長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要強,但等你老了,不靠他還能靠誰?我做事不漂亮,也沒你姑姑會說話,但我絕對做到了一個母親該做的。我撫養你長大,培養你成才,就算你覺得這一切都是我虛榮、我自私,但難道你就沒有因此受益嗎?我都不明白你在怪我們什麽。”
我轉頭看一眼廚房,很怕和她在這裏吵起來。同時心裏也很疲倦,她根本沒懂我的意思。
我們雞同鴨講,永遠都說不到一起。
“我沒有怪你們的意思。”放到之前,我可能還會好好與他們辯上一辯,但現在我太累了,所有的事都堆積起來,讓我疲憊不堪。“我很感謝你們撫養我長大,培養我成才,但你們會這樣做,是因為你們是我的父母,你們對我有責任。可北岩沒有,北岩不需要為我負責,替我付出。”
母親素雅的臉上毫無表情,她冷著臉,環抱著胳膊道:“這一切由不得你,也由不得他。算他倒黴吧,誰讓他投到我們家。”
霎時我一口氣都憋在胸腔內,咽不下吐不出,哽得慌。
她和我扯大道理,說明還有道理可講。現在她將一切歸咎於天命,我還能說什麽?這簡直就是強詞奪理了。
“那我就不做這個家的人了,和我斷絕關係吧。”我一刻都待不下去,腦袋跟炸開了一樣,疼得厲害。
我快速往門外駛去,姑姑恰巧從廚房端著水果出來,見我要走,一臉驚訝。
“怎麽這麽快就要走?”
“臨時有些事……”我推開門,衝她勉強笑了笑道,“下次再來看你們。”
姑姑往窗邊瞟了眼,小聲道:“又和你媽吵架了?”
我但笑不語,與她揮手告別。
我直接下了地下停車庫,與沈洛羽他們都沒有照麵,更勿論道別了。
等我到家後,沈洛羽才打來電話,詢問我怎麽回事。
我大概與她說了下,她一個勁兒地抽氣,一副吃不準要怎麽站的語氣。
“舅媽的意思我理解,你的想法我也明白。你怎麽不和她說你有對象的事?你說了她興許就放心了。”
我靜了片刻,道:“我們分手了。”
沈洛羽“啊”了一聲,怎麽也沒想到我說交往就交往,這會兒又說分手就分手了。
“沒,沒事兒……”她底氣不是很足道,“下一個更好!”
我揉著額角,很想放聲大叫,叫到聲嘶力竭,發泄出心中所有憤恨哀愁。可偏偏,鋪天蓋地的倦意湧來,讓我就連張嘴說話都已是極限。
“嗯,下一個會更好。”
我附和著她,但其實心裏明白,不會再有下一個了。
永遠不會。
初八,我開始了新年來的第一場複健,仍是不見起色。
手一滑,我不小心從複健器材上摔倒,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氣,滿頭大汗,手指到胳膊上的肌肉都在顫抖。
理療師立即過來扶我起來:“今天先到這裏吧。”
我點點頭,接過他遞給我的水,大口大口喝起來。
“對了。”理療師道,“記得上次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外骨骼設備嗎?他們公司昨天打電話來,說正好有一套二手的設備,參展用的,可以給你打很大的折扣,你要不要考慮買下來?”
“多少錢?”參展用的,就算給個對折少說也要五十萬,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根本湊不齊這麽多錢,所以問的時候我也沒報多大期望。
“十萬。”
我握著礦泉水瓶,茫然看向理療師,又問了一遍:“多少錢?”
他完全理解我的錯愕,繪聲繪色模仿電視購物裏的主持人,誇張道:“十萬,總價隻要十萬。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隻要十萬,你就可以擁有目前市場上最高端的外骨骼設備。續航12小時,比那些續航4小時、8小時的牛逼不是一點兩點,完全滿足日常所需,最主要它很輕便。心動嗎?趕快撥打下方購物熱線……”
百萬級的設備,最後十萬賣出。這是折扣嗎?這根本就是賤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