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樂觀是假象,不幸是常態

天氣有些陰,我擔心會下雨,出門時特地帶了把傘。

心理互助小組的活動點離我家不算遠,距離大約五公裏,就在一所小學的室內體育館裏。

我聽沈洛羽說,小組的負責人是這所小學的行政管理人員,因此才能在晚上借用閑置的體育館。

我的車還在修理中,隻能打電話預約出租車來接我。偏偏能裝下我的車不是隨時隨地都能有,等了好些時候才有一輛黃色出租車姍姍來遲。

當我趕到目的地時,一位麵容和藹,身材豐腴的中年女士已經等在體育館門前。一見我,笑得眼都眯縫起來。

“你就是北芥吧?你好,我是樂觀向上心理小組的負責人廖銀年,你叫我廖姐就好。沈小姐之前已經跟我說過你的情況,不要有壓力,就當過來交朋友的。”她一邊說,一邊繞到我身後。

我看出她的意圖,忙製止道:“不用,我可以自己來,您替我扶下門就好。”

廖姐愣了下,點點頭:“哦,好。”

室內已經到了不少人,大家圍著乒乓桌坐成一圈,每個人麵前都有一隻英式紅茶杯。

“你要紅茶還是咖啡?”廖姐引我到桌邊。

我打量著四周,衝幾個與我對上視線的人微微頷首,回道:“茶,謝謝。”

廖姐從一旁勾過茶壺,替我斟滿。

在場大概也就六七人左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穿著打扮也各不相同。這些人光看外表實在比我健康太多,完全不像攢了滿肚子哀愁的人。要不是廖姐先前有和我確認,我都要懷疑沈洛羽是不是給我報錯了組。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先開始吧。”廖姐擊了擊掌,讓大家都看向自己,“原本還有個新人的,但我估計他不會來了,我們就不要等了吧。”

幾乎是她話音剛落,體育館的大門便被人從外推開,淡淡水腥氣卷著微涼的夜風湧入進來。

我同眾人一道轉頭看去,正好見商牧梟黑著臉踏進室內。外頭應該是下了雨,淋得他頭發都濕了,牛仔外套肩膀的位置也顯出深色水印。

他用手背擦著脖頸,掃了眼室內,與我不期然對視,怔然的同時,臉更黑了。

這場景,誰看了心裏不道一聲“見鬼”?

“你是商小姐的弟弟吧?”廖姐先熱情依舊,迎上前道,“快過來坐,我還當你不來了呢。外麵下雨了啊?你看都淋濕了,我去給你拿條毛巾,你等等。”

商牧梟與我對視半晌,收回視線,坐到了我的對麵。

我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心裏止不住歎息。冤家路窄,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

廖姐很快從雜物間拿了條嶄新的毛巾過來,商牧梟謝著接過,稍稍擦了擦自己的頭發。

“現在人齊了。”廖姐坐到自己座位上,如同主持人一般,宣布這次的心理互助活動正式開始,“先從新人的自我介紹開始吧。”說著,她將目光投向我。

雖然我已經習慣被注視,被當做中心點提問,但那些都是職業需要,和現在的狀況還是很不一樣的。

坐在講台上講課,並不需要如此深刻地剖白內心。

“我叫北芥,北方的北,芥草的芥。我在清灣大學哲學係任教,今年32歲,如大家所見,是名雙下肢癱瘓的殘疾人。”

靜了片刻,確定我已經說完,廖姐帶頭鼓起掌:“歡迎北芥。”

“歡迎!”

“歡迎……”

其餘人跟著鼓起掌,臉上掛著和善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微笑。

“下一位。”廖姐眯著眼看向一旁正用銀勺百無聊賴攪著咖啡的年輕男人。

商牧梟感覺到了眾人灼熱的視線,抬起頭,一鬆手,金屬銀勺與瓷器碰撞到一起,發出一聲輕響,在安靜的環境下顯得尤為突出。

“商牧梟,清灣大學金融係大二學生,今年20。”他往後一靠,漫不經心地做了個簡短的自我介紹。

“哎呀,兩位都是清灣大學的呀,真是太巧了。”廖姐掌控著節奏,要剩下的人一一做了自我介紹。

家庭主婦,外企白領,退休老人,禿頭男人,帶貨主播,高中少女……加上廖姐正好九個人。

接下來,廖姐依次要大家說一下自己的近況,這周相對上周的一些變化,或者身邊發生的各種讓人在意的大事小事。

“兒子一點不懂事,這周我又被老師叫去了學校,臉都丟光了。”家庭主婦抱怨道,“丈夫無論是**還是床下完全派不上用處,一到家就喊累,除了吃飯洗澡和我就沒有別的話題了。又是想要拋夫棄子的一周。”

“工作壓力好大,這周我每天加班,黑眼圈都要掛到嘴角了,上司還不停催促我的項目進度。父母也和以前一樣不理解我,覺得我故意不交女朋友不結婚,整天打電話催我……”白領煩躁地撓著頭,“我感覺自己要撐不下去了。”

“我肺部的腫瘤長大了。但我不準備開刀,仍然打算進行保守治療。活到我這個歲數也差不多了,不想再折騰了……”白發蒼蒼的老人家說完,開玩笑似地對白領道,“其實我有個孫女,今年也要三十了,你看你有沒有興趣,我可以給你們互相牽線。”

現場浮現零星笑聲,緩解了有些壓抑的氣氛。

沈洛羽沒搞錯,這裏的確是“樂觀向上心理互助小組”了。每個人都仿佛被快樂拋棄了,去掉表麵堅固的偽裝,臉上都寫著大大的“衰”字。

很快,按照順序該輪到我自述了。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猶豫了片刻,說起來到這邊的緣由。

“我的家人覺得我對生活不積極,太悲觀。他們希望我做些改變,希望我快樂起來,所以替我報了這個小組。”我抬起頭,看向眾人,“但我其實沒有故意不快樂。我隻是堅信……生活就應該充滿痛苦與各種無法滿足的欲求。樂觀是假象,不幸是常態。我沒有任何要改變現狀的想法,我覺得自己這樣就很好。”

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吃飯;遠離家人,沒有愛人;寂寞,但享受寂寞。

別人認為我可憐,但“可憐”隻是客體性的標簽,身為主體,我的生活並不受這個標簽影響。

“如果可以讓你選把身體恢複到最健康的狀態,難道你也不想改變嗎?”拖遝的尾音在空曠的體育館內回**。

最健康的狀態……應該指得是我還沒癱的時候吧。

這問題還挺誅心。

我看向問話的商牧梟,與他視線相交,毫不退讓。

“這個問題沒有意義。”

時間無法倒回,我的身體也不可能回到最健康的狀態。而就算我沒有癱瘓,人類向死而生,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一步步走向衰亡。肉體的潰敗不可避免,長生不老隻是秦始皇的一場美夢。

好半會兒都沒人說話,廖姐輕咳一聲,打圓場道:“第一次也不用說太多,可以先聽聽別人的。”

順時針往下,禿頭男人吐露自己禿頭的煩惱,說總是被同事取笑,也交不到女朋友;帶貨主播因為常年被黑粉攻擊,每晚隻能服安眠藥入睡,一米六五的個子隻有八十多斤;高中女生從小就是乖乖女,一直品學兼優,深受老師父母疼愛,唯獨沒有朋友。

眾生百態,就在這體育館裏,乒乓桌前,展現得淋漓盡致。

輪到商牧梟,人人都在看他。他翹著椅子,視線落在桌下,結合他手臂肌肉細微的顫動,我猜他應該是在玩手機。

“牧梟。”廖姐隻好出聲叫他。

“我姐讓我來的。我聽她的話,所以來了。”商牧梟說話時並沒有抬頭,依舊維持著那幅事不關己的模樣。

由於商牧梟不太配合,廖姐隻好充當提問者的角色。

“所以,你的問題是?”

“我的問題就是我覺得自己沒有問題,但我姐覺得我有問題。”

要不是梁子已經結下,倒是很想與他握一握手,歎一聲“同病相憐”。

“那你姐姐覺得你有什麽問題呢?”廖姐接著問。

椅子晃了兩晃,落回地麵,商牧梟終於抬起臉,將手機往桌上一丟,拋下一顆驚雷:“她覺得我想殺了她男朋友。”

廖姐渾身一震,有些被嚇住了,直接沒了聲音。

“你真的想殺了他嗎?”我問。

商牧梟看過來,似乎沒想到這種時候我會插話。

“當然是開玩笑的。”他勾著一邊唇角,沒有什麽說服力地道,“那個男人配不上我姐,我可能言行有些過激,但我隻是想要他們分手。”

“可是,你姐姐也是自由獨立的個體啊,戀愛是她自己的事情,你可以聽取她的想法,尊重她的選擇,但不該橫加幹涉。她和誰相愛不需要經過別人的同意。”家庭主婦聽不下去,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商牧梟點點頭,完全認同,但堅決不改。

“的確,是不需要。但我討厭一個人也不需要經過別人同意,不是嗎?”縱然他的語氣毫無攻擊性,還是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家庭主婦可能也沒遇到過這種刺頭,瑟縮了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再說話。

七點半開始,九點半結束,商牧梟在後半段就以上廁所為名離開再也沒回來。我以為他早走了,結果出門一看,他竟然還在門口屋簷下抽煙。

雨下得小了,隻是還有些密。

小組成員各自打傘離去,沒有道別,不見如何熱絡。廖姐說,離開這棟建築物後,裏麵的一切就都成了秘密,哪怕路上遇到彼此,也可以當做互不相識。不要有壓力,不要有負擔。

漸漸地,屋簷下隻剩我和商牧梟兩人。他在最右,我在最左,兩人間隔著一大段距離,看著隻有五六米,實則是一整條馬裏亞納海溝。

興許因為雨天的關係,車遲遲打不到,我也遲遲無法離去,隻能與商牧梟尷尬地縮在這條逼仄的屋簷下。

“你為什麽還不走?”

我轉頭看向商牧梟,他靠著牆,手垂落身側,當我對上他的視線時,他從口中緩緩吐出一口白煙。

煙霧輕撫過他的麵頰,冉冉消散在空氣中,潮濕的風輕輕推著它,在我臉上落下一個帶著淡淡煙味的吻。

就像……《逆行風》裏我最鍾愛的那幅畫麵。

我眨了眨眼,有點想再拉開些彼此的距離,可邊上就是雨裏,我實在無處可去。

煩人的狗崽子,隻是並排呆著都不行嗎?

為避免他誤會,我難得地做了全麵的解釋:“因為某人撞壞了我的車,我現在出門都必須打車,而不巧今天下雨,附近車很難打。這就是我為什麽還不走的原因。”說完我不再搭理他,低頭繼續嚐試用軟件打車。

等待超時,轉眼問我要不要加價,我剛要點下去,手上一空。錯愕抬起頭,發現是商牧梟抽走了我的手機。

“既然是我害的,那我送你回去吧。”說著,他將煙蒂丟進一旁垃圾桶。

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人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分明之前還說不想再見到我,這會兒竟然要主動送我回家了。

怎麽,後悔沒要我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