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們的電影

從聞逝川記事起,他和父親就一直在爭吵。

小到早午晚吃什麽,大到上什麽學校,讀什麽專業,交什麽朋友,甚至在藝術上的審美,徐渭也要求兒子與他無限趨同。

徐渭是個自負且控製欲很強的父親,這種自負在聞逝川的母親聞雙雁去世後達到頂峰。隨著聞逝川長大,家裏的爭吵愈發激烈。徐渭沒有辦法忍受兒子挑戰他的權威,聞逝川無法忍受父親剝奪他的自由,每次吵架,家裏的保姆傭人都躲得遠遠的,誰也不敢勸。

吵得最激烈的那一次,是聞逝川高考後。

他要讀國外的大學,徐渭卻誓要將他攏在自己的羽翼下,要他讀國內的影視學校。那一次,聞逝川將徐渭收藏的古董名畫砸了個遍,兩父子幾乎要打起來。最後,聞逝川還是收拾行囊去讀了國內的大學。

渾渾噩噩地讀了一年,他肄業了,徹底離開了家裏,去了別的城市,遇上了付行雲,這也還是因為徐渭。

那時候,他交了上大學後的第一個男朋友,是同學校讀表演的一個清秀男生。那男生不知道從哪裏打聽來了聞逝川和徐渭的關係,放假的時候死纏爛打說要去聞逝川家玩。聞逝川本來還覺得不耐煩,但抱著要把徐渭氣死的想法,後來還是答應了他。

晚飯的餐桌上,出乎意料,徐渭並沒有生氣,像一個合格的和藹慈父,循循善誘地問兩個人的大學生活,除了聞逝川冷著臉不願意回答之外,氣氛可謂是其樂融融。

當天晚上,這個野心勃勃的表演係小男生就去爬徐渭的床。徐渭並不喜歡同性,但卻沒有嚴厲指責他,沒有得手的小男生把這想成了默許,理解成了一種情趣。就像玩兒似的,徐渭馬上讓他出演了自己電影裏的一個配角,對於一個大一在讀的新生,這是不得了的資源了。

徐渭對聞逝川說:“你看,他們對你都有所圖,隻有爸爸無條件地支持你。你喜歡電影,我能給你最好的資源。你喜歡的那一類電影都沒有市場,你按著我的路子走,最後你想要的都會有。”

背叛,徹頭徹尾的背叛。

盡管聞逝川和他的小男友感情並沒有多深,但聞逝川還是深深地感覺到了背叛。徐渭要把他身邊的所有都奪走,然後替換成所謂的“支持”和自私的“愛”。

聞逝川說:“你當初也是這樣對我媽的嗎?控製她,壓迫她,逼死她。”

聞雙雁是他們父子之間碰不得的話題,兩父子最終還是打起來了,家裏一片狼籍。那個毫無演技可言的小男生不過是曇花一現,他嚐到了甜頭,再去求徐渭給他資源。徐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隻是像玩弄獵物的獵人。

聞逝川就在旁邊冷眼看著,覺得一切都滑稽得嚇人。

父子間的博弈就像是逞凶鬥狠的決鬥,聞逝川是輸過,但當他從家裏離開,從徐渭安排他讀的學校裏離開,他覺得自己是徹底地贏了。徐渭在棋盤上排兵布陣,用盡方法困住他,他直接將棋桌掀了,昂首闊步地離開。

當他離開父親的蔭蔽,住沒有暖氣的地下室,四處碰壁,他才知道,這場決鬥還遠遠沒有分出勝負。而且這其中需要更多的毅力和更堅定的自我,投降認輸毫不費力,隻要一伸手,他就能有最好的資源,讀最好的學校,用最好的演員拍最賣座的電影,但繼續堅持下去,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到終點,甚至堅持本身都不一定是對的。

幸而他遇到了付行雲,這場預料之外的愛情是決鬥中的中場休息。

付行雲一直以為他有所依仗,隻要一回頭就能從頭開始。但付行雲不明白,一無所有白手起家固然難,但他也不容易。

幸好,一切都漸漸好起來了,但就在這時候,徐渭又來了,就在聞逝川覺得一切順遂的時候。

事業蒸蒸日上,藝術審美得到認可,與愛人重歸於好,身邊有合作合拍的團隊。他覺得他就要贏了,徐渭又來了,收割他的成功,將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搶走。再這樣下去,總有人察覺這次隨新電影而來的如潮好評有貓膩,隻要有一個人發現他和徐渭的父子關係,所有人都會知道,然後他的所有成就都會被徐渭收割。

他就會從“聞逝川”變成“徐渭的兒子”,這是他人生二十多年一直想要擺脫的“頭銜”。

餘向晚和付行雲不一樣,餘向晚即使離開了,他能找到更好的編劇,更好的女演員,他自己也能創作劇本。

這不一樣。

付行雲聽懂了他的故事,卻沒有辦法認同他的邏輯。

“我不明白,”付行雲麵無表情地說道,“如果我去演了徐導的電影,我和他,隻是導演與演員。除非他要故意砸了自己電影的招牌,不惜這樣都要來故意使絆子害我。除此之外,我想不明白還有哪裏要我提防。”

聞逝川說:“你想得太簡單了”

付行雲沒有辦法接受聞逝川像對待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對待自己,他提高聲音壓過聞逝川的話,直直地盯著聞逝川的眼睛:“你覺得我會為了更多的資源去諂媚、討好你的父親嗎?和那個當初背叛了你的小男生一樣?”

聞逝川煩躁地否認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不就結了?”付行雲說道,“你現在就像個劃地盤搶玩具的小朋友,這樣你和你爸有什麽區別?”

付行雲的話帶來一片沉默。

聞逝川整個人都冷了下來,他說:“你答應過我的。”

“答應什麽?”付行雲問。

“你說不會再離開我了,你答應了。”

付行雲壓根忘記了他和徐渭交談時自己的想法了,他也壓根忘記了自己本就不打算一口答應,激動的情緒讓他的眼睛裏仿佛有火焰在閃爍,他的話幾乎是喊出來的。

“那你有沒有替我想過?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這是多麽寶貴的機會。你的電影大獲成功了,你就要把我永遠綁在你旁邊嗎?”

“是我們的電影。”聞逝川沉聲說道。

說出來輕飄飄的,但聽得付行雲心裏不是滋味,不等他接話,聞逝川又繼續說道:“你還是沒有變”

這句話狠狠地刺傷了付行雲,他勃然大怒:“你也沒有變。你清高、自大、自以為是,你覺得你永遠就是對的,我做的都是錯的,我就是想紅,我就是虛榮。我們又沒有複合,你是我的誰?你用什麽立場要求我——”

“我沒有!”

聞逝川大吼道。

付行雲留意到他的眼眶發紅,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兩個人的爭吵中,付行雲不是先哭的那一個。眼淚是示弱,付行雲覺得自己長進了,但卻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快意。

玄關又重新被沉默包圍,好一會兒,寂靜的空間裏隻聽到粗重的呼吸聲,他們都瞪著對方,咬緊牙關,非要分出個輸贏對錯。

付行雲冷冷地說道:“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聞逝川沒有再說一句話,轉身出去,走之前,他解下手上的腕表放在玄關的鞋櫃上。那是前幾天付行雲送他的生日禮物,表盤上是璀璨的星月,秒針永不停歇地轉動,“滴答滴答”地響,代表著流淌的時間。

這仿佛是在嘲諷他們——即使時間過去這麽久了,在愛裏,他們還是毫無長進。

付行雲勉力保持冷靜,但他的胸口在不住地起伏,腦袋裏“嗡嗡”響,根本沒辦法冷靜思考。他看著聞逝川放下腕表,開門離開,頭都沒回。他氣瘋了,抓起那塊表,朝聞逝川的後背扔過去。

沒扔中,那塊表擦過聞逝川的肩膀,重重地砸在牆上,然後落地,好大的聲音,表盤的玻璃肯定碎了。

聞逝川的腳步一頓,付行雲在自己掉眼淚之前把門關上。

天已經黑了,家裏沒有開燈,一片昏暗,隻有玄關開了一盞暈黃的頂燈。付行雲在那兒靜靜站了一會兒,吸了吸鼻子,抬手把眼淚全部擦幹淨。他一轉身,就看到了飯桌上擺了整整齊齊的一桌菜 ,已經涼透了。

他從家門的貓眼看出去,聞逝川已經不在外麵了,那塊表也不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聞逝川拾走了。

又或者是直接扔了——付行雲冷酷地想到。

他走到飯桌邊,原本還本著不要浪費的想法,勉強吃一些。但他胃裏麵像是塞滿了沉甸甸的石頭,一直堵到嗓子眼,吃不下。他幹脆把所有飯菜端到廚房,一股腦全部倒進了垃圾桶裏麵。

過去幾天,家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有人氣,浴室臥室書房裏甚至留下了一點聞逝川生活過的痕跡。付行雲在房子裏轉了一圈,把這些東西全部都找出來,“劈裏啪啦”扔進垃圾桶裏。

做完了這一切,付行雲覺得自己已經筋疲力盡 。

他匆匆洗漱,鑽到**,把自己團團裹在被子裏,什麽都不願意想,腦子裏“嗡嗡”響,像有無數個小人在吵架。什麽時候睡著的,他全然不知,醒來的時候,仿佛沒有睡過一樣,枕頭全是濕的,也不知道是汗還是眼淚。

作者有話說:

還是那句話!可以罵角色,不可以罵作者!(鞠躬

*關於父子決鬥那一段,靈感來自於賈平凹的一首詩《兩代人》(沒記錯的話)

這首詩裏麵關於父子關係的某些描寫特別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