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李書意剛醒來的頭幾天,實在是不怎麽好受。

說不了話,動彈不得這些先不說,光是消化被他短暫忘掉的那十多年人生,就幾乎讓他產生出“生不如死”的痛苦來。且因為開顱手術帶來的後遺症,他總是會突然短暫地失去一部分記憶,又很快想起來,這麽斷斷續續時好時壞的近一個月,情況才算穩定下來。

在醫生眼中,他是可以被寫進各種論文報告新聞報道裏的奇跡,可是在老天爺那裏,他許下的心願好像從不會被聆聽。所以李書意都不知道自己醒來,到底是命運的饋贈還是懲罰。

白敬從他恢複意識後,幾乎是住在他這裏,如果不是左銘遠時不時惦著腳尖進來,手上拿著等簽字的文件,李書意都要以為白家倒閉了,他才能這麽閑。另一個常見的人是靳言,李書意永遠都忘不了他再見到這小孩時,對方含著眼淚,顫顫巍巍喊他“李叔”,尾音拖得跟唱戲似的,惹得他又想笑又想罵人偏偏又使不上勁,憋得胸口一陣悶痛。

除此之外就是每天被擺弄著做數不清的檢查,甚至還重新見到了當初給他做手術的肖醫生。肖老說他能醒來,還能保有清醒的意識已經很不容易了。好在他這一年受到了非常精細的照顧,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身體的肌肉萎縮,不過還需要慢慢進行調理,通過康複訓練才能真正好起來。

臨走前,肖老猶豫間,勸慰了他一句:“人生還很長,多往後看看。”

李書意點頭謝過,卻不知道他自己的人生往前看是一片廢墟,往後看又能期盼什麽。不過都折騰那麽多年了,再壞的事都經曆過了,閻王也沒收了他,李書意想,既然真的要禍害遺千年,那他就好好活著。

今天白天難得白敬不在,李書意在康複師的指導下做簡單的關節活動度練習。他才醒來不久,複健要循序漸進,現在隻能在**依靠外力被動進行最基礎的鍛煉,以微微出汗為度,慢慢才能發展到坐,然後才是站和走。靳言跟在一旁做輔助,幫他抬抬手抬抬腿做支撐力量,或者中途休息時喂他喝水,幫他擦擦汗。

等鍛煉結束了,隻剩兩個人的時候,李書意問:“白敬今天不來了?”他問這話的意思其實是他有事要跟白敬說,靳言卻以為他是怕白敬不來了,趕忙道:“要來的,白先生回家去安排事情了。”怕他不信,還繼續解釋道,“他跟醫生商量過了,說要把李叔接回家去複健。”

李書意的檢查結果出來了,目前各項數據都很穩定,前期簡單的鍛煉,需要的輔助器械和康複師、營養師都可以在家裏安排,不必再時時待在醫院了。

李書意愣住,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當初白敬把寧越帶回家的時候,大概抱著的也是這種念頭,禁不住在心裏想這人真應該去發展一下慈善事業。轉而問靳言:“你跟白昊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啊?”靳言傻看著他。

李書意把話挑明:“你們兩個在一起了?”

靳言慌張擺手:“沒有沒有!我跟少爺就……就像小時候一樣。”他知道李書意一向不待見白昊,又小心翼翼補充一句,“他對我可好了。”

“那等他結婚了,或者跟誰在一起了,你也要和他‘像小時候一樣’,在他家裏住著,跟著他一輩子?”

李書意這話說得一點情麵也沒留,靳言心裏不好受,笑得勉強:“不是的,我知道不可能賴著少爺一輩子……在李叔醒之前,我都打算好了,換個地方生活。”

李書意聽了這話,都慶幸現在的自己是個殘廢,要不然以他的性子,不把靳言打得哭爹喊娘才怪。可他又實在拿白昊沒辦法,他要真把白昊怎麽著了,最難過的還不是靳言。況且喜不喜歡這種事,本來就是不可控的,人人都是身不由己。不可能他疼靳言,就強迫白昊喜歡靳言,哪有這麽霸道的事。

“既然都這樣了,你就跟著我走。”李書意早就打算要離開金海市了,他現在這個樣子,身邊也需要人照顧,反正靳言跟白昊早晚都要分開,還不如他現在就帶著靳言走。

靳言默默點了點頭。他一向聽李書意的話,別說和白昊沒什麽,就是有什麽,在李書意徹底恢複之前,他肯定也是要跟著他的。

李書意落定一件事,吃了藥便安安心心心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沉,醒來時外麵天已經黑了。他察覺到房間裏有光,追著光源扭頭,看到坐在沙發上的白敬,鼻梁上架了一副金絲邊眼鏡,手裏拿著什麽在看,身邊的落地台燈調得很暗,想是怕影響他睡覺。

李書意靜靜看著他,心裏五味陳雜。大概對於其他人,他昏迷的這一年,時間被拉的很長很長,長到曾經如此厭惡白敬的傅瑩,也不再在他麵前說一句白敬的不好。長到那些跟他本沒有任何交集的醫生護士,也要歎一句白敬的不易,語氣裏充滿了對這人守得雲開見月明的祝福。可是對於他,這漫長的一年時間,仿佛隻是一瞬而已。大概是以前失望太多次了,比起他昏迷一年還能醒來這件事,白敬竟然還在,對他而言才是更大的奇跡。

“醒了?”白敬很快察覺到他的視線,抬手把房間裏的燈打開,摘了眼鏡走過來。他和往常一樣,先把床調高,讓李書意靠坐著,又去倒了一杯溫水,喂他喝了半杯。

等人喝完,白敬放了杯子,極其自然地彎腰試了下他額頭的溫度,問:“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要去洗手間嗎?”

從李書意醒來,他每天都是如此照顧他。李書意雖然已經能說話了,但跟白敬交流得少,大多都是點頭搖頭回應,今天卻沒有任何反應。直到白敬疑惑地“嗯?”了一聲,他才突然開口道:“其實這些事用不著你做。”

白敬也不惱,好脾氣地笑了下道:“這是這幾天你跟我說過最長的一句話。”那態度像是無論李書意嘴巴裏吐出多難聽的字眼,他都會毫無底線地讓著他。

李書意一愣,竟然不知道該怎麽接,正好送餐的人到了,他就沒再開口。

白敬拿碗把粥倒出來,坐在李書意旁邊,低頭慢騰騰攪動碗裏的粥,又舀了半勺,輕觸了下唇試了溫度,覺得差不多了,才喂到李書意嘴邊。

李書意也不矯情,張嘴把粥吞了。他剛醒來時但凡沾了葷腥的都吃不了,就白粥能稍微多咽幾口,現在好些了,也隻能在粥裏加一丁點剁得很碎的肉沫。白敬為此煩心很久,想了各種辦法也沒用,隻能慢慢養。

一小碗粥,李書意就隻喝了半碗不到就皺起了眉頭。在白敬麵不改色“最後一口了”“還有一口就沒了”的哄騙中,他惱了,直接扭頭躲開勺子,給了白敬一個冷冰冰的眼神。

白敬失笑,把碗放了,一邊給他擦嘴一邊道:“行,是我錯了。”

他們兩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以前為了爭出這句話,必然是劍拔弩張吵得不可開交,現在倒是被白敬這麽隨口掛在嘴上。

白敬起身去拿過自己剛才在看的圖紙,跟李書意道:“你看看,我想把花園改一下。”他嘴上不停,說著預想的方案,大概是要依據李書意現在的身體情況,改造成適合他複健和休息的地方。

李書意靜靜聽著,等他說完了,才道:“你先把東西放下,我有事要跟你說。”

白敬看他臉上的表情,斂了嘴角的笑,把圖紙放下,正色道:“你說。”

“你還記得我進手術室前跟你說的話嗎?”李書意鄭重道,“我說過不怪你,不管是受傷也好生病也好,這些都過去了,我不怪你。”

白敬沉默了下才低聲回:“我不是怕你怪我。”

“我知道,我懂你的意思。”李書意打斷他,冷靜到甚至有些漠然。“這一年來,謝謝你照顧我。我以前說什麽兩不相欠再無瓜葛,都是氣話。”他頓了頓,盡量讓語氣輕鬆些,“我現在,也沒什麽遺憾了。你要願意,我們還是朋友……但是白敬,我們兩個,還是算了吧。”說他不感動那是假的,但他本性偏執,認準的東西撞南牆撞得頭破血流都不改,陷在感情中的自己更是難堪到了極致,丟了大半條命才算清醒過來,再讓他重新來一遍,他是真的怕了。

白敬沒吭聲,盯著李書意看了半晌,見對方不為所動的樣子,才道:“其實你也清楚,不管你現在提什麽要求,我都不會拒絕。可是李書意,”白敬輕歎一口氣,“我問你,從過去到現在,你給過我選擇的機會嗎?”他不想跟李書意在一起的時候,李書意糾纏不休,非要把兩人變成更複雜的關係。等他動心了,認真了,李書意又拍拍屁股準備走人了。他不敢說全是李書意的錯,可是他有過選擇的機會嗎?

李書意無言以對,他確實沒有讓白敬有過選擇的餘地,這也是他不願意兩人再往下走的原因。他們之間,美好的回憶沒幾個,坑坑窪窪的傷痕倒是不少,若是相安無事還好,一旦有了矛盾衝突,必然又要牽扯出過去的對錯,彼此生出怨恨來。

所以……就到此打住吧。

大概被李書意的沉默寒了心,白敬起身徑直離開了房間。魏澤剛好進來,跟他擦肩而過,一邊朝後看,一邊嘀咕:“這人怎麽了,臉色那麽難看?”

李書意無奈道:“我待不了幾天了,你就少為我們操些心吧。”

魏澤愣住,眼睛越瞪越大,眼見就要跳起來罵人了,李書意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就是打算離開金海,找個清清靜靜的地方安心複健。”

魏澤把筆夾在病曆夾上,恍然道:“所以白敬就是因為這個……”說到一半,他忍不住搖頭,“你這個人啊,讓我說什麽好?我有時候覺得,你呢,不像是喜歡白敬,倒像是把他當成死對頭和情敵。”李書意對著白敬有多好強呢,哪怕病懨懨躺在**,也要從眼睛中蹦躂出“我不能輸”四個字來。

“你要真的不在意了,待在哪兒不一樣,無非就是不想見他而已。”

李書意也不否認,還有心情調侃自己:“你說的沒錯,我就是不想見他,見多了,又得玩完。”

他如果遮遮掩掩找借口,魏澤還要多勸幾句,誰知他承認得這麽直接,魏澤倒不好說了,隻能歎氣道:“行吧,既然你拿定主意了,我也不多說。你隨了自己的心意,不要後悔就好。”

後不後悔的,李書意現在也不敢下定論。但是,他前半生活得夠張揚了,餘生就安安分分當個膽小鬼和縮頭烏龜吧。三十多歲的人了,把自己過成這樣,什麽都沒有,就留了一身傷病,還天天愛來愛去要死不活的,也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