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雨越下越大,喬宇開著車,連路都看不清了,隻能保持著車距隨著前方的車輛緩緩移動。

李書意從上了車後就一言不發,喬宇看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小藥瓶,然後把藥片倒進手心,再一口吞下,擔心地問:“李總您沒事吧?”

李書意搖搖頭,吞掉藥片後叮囑他:“你專心開車。”

喬宇應了一聲收回視線,可是心裏總覺得隱隱不安,這不是他第一次見李書意吃藥了。

等他們到靳言現在在的醫院時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正好靳言剛剛吃了一些流食,人還醒著。

喬宇一看到他身上各處的傷,被固定住的四肢,就猛地咬緊了牙,後悔自己剛才對白昊下手太輕。

靳言看到他們,臉上露出個笑來。

他從ICU病房出來後情況就徹底穩定了,隻是清醒的時間還是不多,說話也費勁,所以李書意平時就不讓他開口。

李書意在靳言床前坐下,伸手摸摸他的頭,看到他臉上那些結巴的傷口,拇指輕輕撫了撫,低聲問:“疼嗎?”

靳言懵了,他從來沒見過這麽溫柔的李書意。

李書意收回手,沉默了下突然道:“靳言,白昊回來了。”

這話一出,連喬宇都愣住了。他不懂為什麽要把這事告訴靳言,靳言那一根筋的性子,要是還想著回去找白昊,怎麽辦?

靳言看了看李書意了,又看了看喬宇,努力張嘴發出聲音來:“他……好嗎?”

喬宇差點被氣死,也顧不上李書意在了,罵道:“你看看你都成什麽樣子了,你還惦記著他好不好?我告訴你他好得很,哪怕聽到你已經死了,他也沒半點難過愧疚,隻覺得你活該!”

喬宇一說完,靳言眼眶就紅了。

他是不怪白昊的,一點也不怪。

他已經習慣了自己永遠是別人“不要”的那個。就像小時候他媽走了,不要他,他爸也嫌棄他是個拖累,想砍死他。他少爺做出同樣的選擇,也沒什麽好奇怪。

可到底,還是有些傷心的。靳言沒想到,他少爺會覺得他死得活該,沒想到,自己已經被厭惡到這樣的地步了。

李書意心裏也不是滋味,問:“你想見他嗎?想見,我就把他帶過來。”

他之所以會告訴靳言,是不想靳言以後後悔。感情的事,他沒資格幫靳言做決定。

靳言眼裏已經有淚了,忍不住抽泣了一聲,又使勁憋著呼吸不讓眼淚掉下來。

然後,他搖了搖頭。

不見了。

他怕看到白昊。

他怕白昊看到他,會不滿地問,你怎麽沒死?怎麽還活著?

他怕。

李書意看小孩嘴巴都快咬破了,伸手過去遮住他眼睛:”不想見就不見吧。“

靳言的睫毛在他手心抖個不停,很快,手心裏就感受到了一片濕意。

李書意輕歎一聲:“睡吧。”

靳言點頭,開始鼻腔裏還有不斷的抽泣聲,漸漸的,呼吸就平緩了下來。

等李書意鬆開手時,他已經睡著了。眉頭皺著,睫毛被眼淚沾濕,鼻頭紅紅的,一副委屈又可憐的樣子。

李書意起身,問喬宇:“你們明天就走?”

喬宇怕吵著靳言,壓低聲音應了一聲。白敬明天要去A國談一個很大的項目,大概要去三四天,喬宇他們整個安保小組的人都要跟著去。

李書意笑:“那抓緊時間再看看,”他視線落在靳言身上,“回來可就看不到了。”

喬宇露出茫然的神色來,李書意沒想防著他,把自己的打算跟他說了。

喬宇聽完李書意的話,半天找不回自己的聲音,等他回神了,也不知道怎麽的,竟然鬼使神差地問出一句:“就這麽走了,舍得嗎?”

李書意有些意外地看過來,喬宇這才察覺到自己過界了,低聲道:“抱歉李總。”

李書意不在意地擺擺手,臉上的笑卻一點點淡下去:“舍不得啊。”他說著,語氣裏帶上了些許無可奈何,“舍不得,也沒辦法了。”

喬宇看著他,心裏不由得一酸。

今天的李書意實在太奇怪了。身上那些冷漠的,刺人的棱角好像都被磨平了,就連對白敬,也不再有一絲一毫的掩飾。

隻是這句簡單的“舍不得”和“沒辦法”裏麵,到底包含了多重多深的情感,大概,也隻有他自己能懂了。

“等靳言好了,我再讓他回來看你們。”李書意道,“你們的人生還很長,總是能見麵的。”

不知道為什麽,比起眼前這個溫和灑脫的人,喬宇倒更願意麵對過去那個狠戾冷漠的李書意了。

他移開視線,無聲地點了點頭。

喬宇離開以後,李書意守了靳言一會兒,又打了幾個電話把接下來的事做了安排。到了晚上,他在房間裏待煩了,幹脆下樓在小花園裏散了散步。

雖然現在正處盛夏,但因為下午的那場暴雨,地上有些濕滑,所以花園裏的人不是很多。

李書意百無聊賴地走了幾圈,走累了,就隨便找了個長椅坐了下來。

他旁邊立著一個路燈,暈黃的燈光罩在他身上,顯得他整個人懶洋洋的。坐下沒多久,李書意聽到頭頂上不時有奇怪的響聲,抬起頭來,才發現有隻飛蛾正繞著燈柱飛。

他仰頭看了一會兒,那飛蛾可顧不上他的視線,卯足了勁一次一次往光源上撞。好幾次落下來,暈暈乎乎在地上爬了爬,又撲騰著那暗灰色的,帶著半圓花紋的翅膀往上躥。

李書意大概是確實有些無聊,看著看著還入了迷,最後那飛蛾“啪”一聲落下來,剛好落在他腳邊,他還用鞋尖戳了戳它。飛蛾起初還沒反應,隻是翅膀抖了抖,李書意又用鞋尖把它往前攆了幾步,那飛蛾總算察覺到危險,猛地翻過身,搖搖晃晃東倒西歪地飛了出去。

李書意這會兒也覺出自己的無聊來了,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時有人在他身邊坐下,他扭頭,看清來人後有些意外。

“你怎麽過來了?”

白敬沒答他的話,反問道:“靳言怎麽樣了?”

“還行。”

李書意不願意多說,白敬也沒再往下問,兩人之間陷入沉默。

要是換到前幾天,李書意現在已經起身離開了,他並不想跟白敬獨處。

可這世間所有的事,若是帶上了一個“最後”的定義,人心就會生出許許多多的不舍來。

再怎樣濃重的愛,怎樣刻骨的恨,已經是最後了,那就隨它去吧。

“我明天走。”白敬再次出了聲。

“嗯。”李書意懶懶散散地點頭。

“你幫我看著公司。”

李書意聽了這句,瞥了白敬一眼,自己都覺得好笑:“你也不怕等你回來,公司就不是你的了?”

白敬神色淡淡地吐了兩個字出來:“隨你。”

李書意一下笑不出來了。白敬這是吃定他了啊,吃定他絕不會做出背叛他的事來。

李書意心頭惱怒,想著要怎麽報複白敬一頓,要怎麽把白家的公司搞得亂七八糟,讓白敬回來麵對一堆爛攤子,看他還能不能這麽氣定神閑。

隻是想著想著,他又忍不住唾棄了一下自己。

算了吧,你也就是想想。

李書意收回心神,剛好前麵走過兩個十來歲的少年,一個手上提著餐盒,一個背上胸前各背了一個書包,正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麽。

李書意一直看著他們,等兩人進了住院大樓看不見了,他突然問白敬:“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他還在那兒皺著眉想自己上高中時多少歲,白敬就沉聲給了答案。

“十七年。”

李書意瞪大眼,扭頭看白敬,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這麽久?”

白敬看他臉上的表情,竟然覺得有點可愛,忍不住笑著點了點頭。

李書意的記憶一下被拉回了高中時期,眉頭皺得越發緊了:“當時的班主任叫什麽來著?樊什麽……”

“樊敏玉。”

“對,樊敏玉。”李書意不高興了,“一開班會就花半個小時誇你……”他嫌棄道,“你家真沒給她送錢?”

他那時本來就討厭開什麽班會,再說開就開吧,把該交代的交代完不就得了,非得換著花樣地誇白敬,號召大家向白敬同學學習。

為這個,高中時期的李書意可沒少在心裏嘀咕白敬的壞話。

白敬臉上的笑都要收不住了:“沒送。”

李書意明顯不信,腦海裏浮現出少年模樣的白敬,又看看眼前的這個人,感歎道:“十七年啊……我們優秀的學生會會長,家世出眾的豪門少爺,萬千少女心中的白馬王子……一轉眼,都變成大叔了。”

白敬臉上的神情頗為無奈。一把年紀聽到這種話,還是從李書意嘴裏說出來的,他還真是心情複雜。

李書意說完了,自己都樂個不停。

這話可不是他說的,是他高中時從女生那裏聽來的。當時最受歡迎的兩個人,一個白敬一個寧越,女生們天天糾結到底選誰。李書意後來都想告訴她們,別選了,你們的王子一號和王子二號已經在一起了。

他回憶著過去,嘴角的笑又一點點淡了。

其實現在想想,白敬和寧越,這兩人家世外貌都匹配,從年少的相愛到如今的相守,本來是個挺美好的故事。

他呢,倒像個四處添亂的惡人,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這故事裏。

“後悔嗎?”李書意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麽一句。

白敬看向他,他的視線卻始終落在遠處,“救了我,後悔嗎?”

白敬沒說話。

這個問題他沒辦法回答。

因為是後悔過的。

三年前跟李書意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厭煩不耐到極致的時候,是後悔過的。

他不想騙李書意。

剛剛還有幾分輕鬆的氣氛又再度變得壓抑起來,李書意沒糾纏不休,隻是搖頭笑道:“我還真是問了個蠢問題啊……”

李書意其實是能理解白敬的。要是哪個傻逼敢來威脅他,逼著他跟個不愛的人在一起,他肯定要一槍嘣了對方。

他能理解,但沒法釋懷。誰讓他爸有個那樣的下場立在他前麵,所以知道白敬想要他死的時候,他就跟真死了沒什麽差別了。

白敬下意識地摸了摸無名指上的戒指,開口道:“李書意,明天寧越會跟我一起走,我跟他已經……”

“我知道。”李書意打斷他的話,站起身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再說。”

白敬蹙眉,不確定李書意的這個明白是不是真的明白。從李書意出院後,白敬發現自己摸不準他了。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麽,到底是高興,還是傷心,他沒辦法判斷出來。

但白敬看李書意平靜的樣子,也就沒再把話說下去。

其實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夠明顯。公司全權交給李書意,戒指也戴在了手上,明天寧越也會走。既然李書意也沒提過兩人分開的事,白敬就當他是默認了。

“行了,我去看看靳言,你也回去吧。”

李書意說完沒等白敬應聲就往前走,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白敬還坐在那兒看著他,又停了下來。

他想到他最痛苦絕望的時候,這個人顧及他的自尊心,把他的頭壓入懷裏,告訴他,李書意,再忍忍。

心頭所有的痛苦,怨恨,不甘,就全都沒了。

他也想告訴白敬,你太不了解李家人了。李文卓被江曼青利用了一輩子,也舍不得說她一句不好。你三年前就算真的結婚了,我又能做什麽呢?

當然,這種話他永遠也不會說。

說了也沒意義,都過去了。

那隻蠢飛蛾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飛了回來,繞著路燈不停打轉。

李書意抬腿,朝白敬走了回去。

站定後,他彎下腰,在白敬眉間落下一個極輕的吻。

那姿態,像是在吻一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寶。

“李書意……”白敬始料未及,臉上的表情有些錯愕。

“再見。”李書意笑道。

他退了一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白敬,又鄭重地說了一遍:“再見。”

然後他轉身,再沒回頭。

很多年以後,這一幕成了白敬一生中最痛的回憶。

他最後悔的,就是當時的他竟然沒有察覺到,這個吻,是李書意在跟他做最後的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