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榮怡堂裏眾目睽睽, 這樣的場合容不得顧七多思。

顧七把這一瞬間的失神遮掩了過去,在其他人看來,是一切如常的。

老太太笑著對菱月招手:“菱丫頭, 你快過來。”

雖說如今菱月身份變了, 老太太叫起她來還是和以前一樣, 語氣中十分親近。

自從家裏出事, 菱月臨時被叫回家去, 多少日子了,這還是菱月頭一回見到老太太。

在一聲聲的“菱丫頭”裏, 一切似乎回到了從前。

似乎她還是老太太身邊的那個小姑娘,老太太就是她的保護神,隻要有老太太在,就沒有什麽可憂慮的。

一切齟齬似乎都不曾發生。

菱月微微一頓,她依言走過去,亭亭玉立地站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拉住她一隻手, 擱在掌中合手握住,一雙老眼仔細地打量著她, 須臾頷首笑道:“我們菱丫頭就適合這樣的打扮, 看看, 多好看。以前到底寒酸了些。”

菱月頭上插著老太太賞的雲頭白玉簪, 手上戴著紋樣精致的金鐲子,一身的細緞子衣裳,連鞋麵都是緞子麵的, 上麵繡著精致的花紋, 從頭到腳是既富貴, 又體麵。

黛眉紅唇,襯著一水兒的石榴紅的比甲和長裙, 顏色多麽鮮亮。

菱月這身衣裳與其說是換給七爺看的,不如說是換給老太太看的。

她知道老太太會喜歡看到她這樣打扮。

老太太握著她一隻手,祖母一般的慈祥,她老人家笑著問她:“菱丫頭,你七爺他對你好不好啊?”

顧七隔著幾步的距離看著眼前這一幕,他聽見她這樣回答:“回老太太的話,七爺他對我很好。”

含羞帶怯的樣子,十分的乖巧可人。

顧七對她這般模樣並不陌生,恍惚好像能看見她含羞帶怯站在他麵前的樣子。

老太太很欣慰,拍著她的手道:“那就好,那就好。”

老太太轉向顧七道:“菱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跟在我身邊這麽些年,我待她跟親孫女兒也差不離。人又是你自己求著要去的,你可不許虧待了她。不然讓我知道,我可不依你。”

顧七壓下心中紛亂的思緒,答道:“祖母放心就是。”

老太太又轉回菱月身上,笑道:“菱丫頭,你都聽見了。他要敢欺負你,你盡管來告訴我,老祖宗給你做主。”

菱月羞澀地低下頭去,低聲道:“七爺他待我很好的。”

顧七一時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老太太卻笑得安慰。

老太太正要說些什麽,忽然接觸到蔡媽媽的眼色。

老太太這才注意到什麽,她轉過臉去對著一旁的顧十六笑道:“你也是一樣的。可不許欺負了你媳婦去。不然讓我知道了可不依你。”

十六奶奶聽言羞澀地一低頭,她臉上一直保持著得體的笑容。

顧十六也忙道:“祖母盡管放心。”

老太太這便笑道:“行啦,帶著你媳婦回去吧。好容易得一日休息,要是都浪費在我這個老婆子這裏,仔細你媳婦回頭捶你!”

眾人都笑起來,顧十六心知老太太這是要單獨留下顧七等人說話,這便攜了妻子順勢退出去了。

出來榮怡堂,顧十六讓隨同而來的丫鬟婆子們都離得遠一些,他好單獨和妻子說話。

顧十六安慰沈氏道:“甄姨娘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丫鬟,伺候了老太太好些年,老太太待她很有些情分在。如今她又跟了七哥,老太太待她自然更與別個不同些。你不要往心裏去。”

說起來,沈氏才是老太太正兒八經的孫媳婦,可是方才老太太好像眼裏隻有甄姨娘一個似的,倒把沈氏這個正經孫媳晾在一邊,襯得沈氏倒跟個外人似的。

說到這個,顧十六其實是有些尷尬的,他心裏很清楚,老太太這般厚此薄彼,也是七哥在老太太眼前有體麵,而他卻沒有這份體麵的緣故。

十六奶奶一雙妙目瞟了顧十六一眼,說道:“你對甄姨娘的事知道得倒清楚!”

顧十六聞言一愣,哪裏還記得剛才在說什麽了,等反應過來顧十六口齒都急得結巴起來:“你……哎,你這叫說的什麽話,她是七哥的人,我如何能對她有非分之想?哎,這叫什麽話!”

十六奶奶做出吃醋的樣子:“你的意思是,她要不是你七哥的人,你就能對她有非分之想了?”

又賭氣道:“甄姨娘長得那麽好看,我知道我是比不上人家的。”

顧十六急得就差跺腳了:“我的姑奶奶,這都什麽跟什麽!都是些沒影兒的事兒!你就是吃醋也得挑挑對象,甄姨娘是有主兒的人,那個人還是我七哥,這話要傳出去,我還要不要做人了!”

說著顧十六探過頭去往後瞅了一眼,就怕這話被後頭的丫鬟婆子們聽見。

十六奶奶拿眼瞅著他,看他急得這樣,這才噗呲一笑道:“我逗你的,也值當你這樣。”

顧十六一口氣鬆下來,小聲提醒道:“以後莫開這樣的玩笑,甄姨娘雖說不是七嫂,到底也是七哥的人,哪裏好拿她開玩笑的。”

十六奶奶聽他這樣說,這才收斂起臉上戲謔的笑容,答應道:“這事兒是我不對,以後再不胡說就是了。”

夫妻二人不緊不慢地走在回院子的路上,過了一會兒,顧十六方反應過來,沈氏這是用玩笑岔開了剛才的話題,避免了他的尷尬。

顧十六感覺到妻子的賢惠。

路上,十六奶奶問起顧十六在國子監的起居,顧十六都一一回答了。

到了菊簪院,丫鬟奉上茶來,夫妻二人坐下喝茶。

這時候,沈氏的陪嫁丫鬟翠縷拿了一小瓶藥油進來,對沈氏道:“我的奶奶,咱們這回熏不著別人了吧,快快抹上一點藥油。”

沈氏笑道:“你這丫頭煩不煩,明明知道我不愛這個味道。”

顧十六奇怪:“你不是好端端的麽?怎麽還用得著這個?”

沈氏笑道:“還不是翠縷小題大做,我也說用不著這個的。”

這時候翠縷在一旁脆生生地道:“奶奶昨個兒給陳姨娘做鞋子的時候,不小心把手給紮著了,那一下紮得可深呢,好一會兒血才止住。我當時就說要給奶奶抹藥油的,奶奶嫌味道大,說晚上聞著睡不著覺,今個兒一早又說還得請安去,藥油味道大,再熏著別人。總之一時有一時的理由,十六爺快說說奶奶。”

翠縷口中的陳姨娘,就是顧十六的生母了。

顧十六一聽還有這事,半是責備地道:“你怎麽還給姨娘做起鞋子來了?姨娘自己又不是沒有丫頭,要多少鞋子沒有?”

沈氏揮揮手,讓丫鬟婆子們都退下去,等人都出去了,沈氏走到顧十六跟前,一邊幫對方略理了理衣襟,一邊輕描淡寫地道:

“不是多大的事兒。我剛進門的時候,不是給太太做了一雙鞋子?這事兒讓姨娘知道了,有一次姨娘還在我麵前說起這個事,我想著,反正我平日閑著也是閑著,不若也給姨娘做一雙,也好讓姨娘高興高興。”

顧十六聞言臉上一紅,他自個兒的生母,顧十六沒有不知道的。

陳姨娘這是爭不了太太的鋒,就上沈氏這裏找補來了。

沈氏又道:“我進門的時候奉給太太的鞋子,那是新媳婦的禮數。我心裏難道不知道姨娘才是你的生母?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心裏待姨娘隻有比太太更重的。隻是上頭有規矩壓著,我麵上萬不可如此。我進門的日子還淺,姨娘還不明白我的心,等以後日子長了,姨娘自然就知道了。”

顧十六心中一陣暖流湧過。

說實話,沈氏出身名門,她又是嫡女出身,顧十六心裏未曾不擔心沈氏會瞧不上陳姨娘。

顧十六實在不曾料想,今日會聽到這樣一番暖心的話。

顧十六不禁深感幸運,他的妻子竟然這樣賢惠。

顧十六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想了想,叮囑道:“要是姨娘過分了,你也不可過分委屈了自己。”

沈氏溫婉一笑:“姨娘哪裏是那樣的人。夫君多慮了。”

沈氏正值青春妙齡,又長得一副好相貌,這般一笑,真如同一朵花似的,顧十六心中一時不免有些其他想法。

沈氏有所察覺,先一步勸道:“夫君是不是該去讀書了?我聽人家說,讀書這種事是一日不可懈怠的。今日夫君休沐,不若就讀上半日,到了下午再休息,可好?我去吩咐廚房,中午給夫君做一桌好吃的,夫君如此辛苦,也該好好補一補身子了。”

顧十六平日也確實勤勉,聽見沈氏如此說,忙刹住了念頭,果然去書房讀書了。

翠縷這才重新進來。

沈氏想起來問她:“陳姨娘的鞋子還有幾日能做好?”

沈氏什麽身份,如何會親自動手給一個姨娘做鞋,便是進門的時候奉給太太的鞋子,也都是身邊丫頭的針線,沈氏不過是意思意思地逢上幾針罷了。

方才的話,也就是哄一哄顧十六罷了。

翠縷答道:“再過一兩日也就得了。”

沈氏點點頭。

一時其他貼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進來了,沈氏不是個難伺候的主子,待下也寬和,丫鬟婆子們都在身邊說說笑笑的,屋子裏氛圍很好。

其中一人提到了菱月,這丫鬟笑道:“沒想到甄姨娘長得這麽好,我聽說七爺以前是個不近女色的人,到了甄姨娘這裏才破了這個例。我一直想著見一見甄姨娘,看看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兒,今日一見,倒是難得不讓人失望。”

這丫鬟是沈氏的陪嫁丫鬟之一,沈氏進門的時候,這丫鬟碰巧生了一場病,沒有隨同沈氏一道進顧家的門,等她病好了,菱月已經不在老太太身邊伺候了,今日還是這丫鬟頭一遭見到這位傳說中的甄姨娘。

沈氏卻道:“你這是隻看到了她的長相,她身上的長處可不止這一點呢。”

想到那個甄姨娘,沈氏搖搖頭,歎道:“她也就是為出身所累,這樣一個人物兒,也算可惜了。”

***

從榮貽堂出來,顧七和菱月一時都有些沉默。

對菱月來說,榮貽堂是一個充滿了回憶的地方,哪怕這回憶如今變了味道,這裏對菱月來說依舊是一個特殊的地方。

菱月很快就調整過來,她想開口說說話,一抬眼,卻發現七爺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七爺以前並不是這樣的。

雖說七爺性格內斂,從不是一個表情豐富的人,不過,他臉上總有些細微的表情,這些細微的表情也是很生動的。

菱月能敏銳地察覺到其中的區別。

七爺麵無表情的樣子,有點讓人不敢開口說話。

菱月一時連想說的話都忘記了,她閉上嘴巴,默默無言地伴著七爺走在甬道上。

青石板的路麵上,一時隻有無言的腳步聲。

菱月能感覺到,七爺似有心事。

至於說七爺能有什麽心事,這就不是菱月能猜出的了。

她真正開始接觸七爺,也就是這十天的事兒,所謂的了解和親近都流於表麵,對菱月來說,七爺身上有太多她所不了解的地方。

菱月其實是有些不解的。

畢竟來的時候一切還好端端的。

一直到邁進了梨白院的院門,菱月方才試探性地開口道:“這一路上也不見七爺開口說話。”

聽聞此言,顧七方才把目光轉向菱月,他凝視著菱月,目光複雜。

裏麵有著菱月看不懂的情緒。

被七爺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菱月稍覺不安,可要說自己哪裏做錯了,卻又想不出。

菱月放任自己流露出不安的情緒,她略帶委屈地小聲問道:“七爺怎麽這樣看著我?妾身是不是哪裏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