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菱月跟著七爺派來的丫鬟, 順著抄手遊廊一路到了正房,書齋和外間隔了一扇鏤空雕花的漆木月洞門,丫鬟把菱月送到外頭就靜悄悄地離開了, 菱月獨自一人邁進七爺的書齋。

七爺在書案後頭坐著。

菱月進門先行禮:“七爺。”

顧七招手讓她過去, 等菱月走到他跟前, 顧七問她:“會不會磨墨?”

菱月回道:“以前老太太寫字的時候, 多是我在旁邊伺候的。”

顧七點點頭, 滿意道:“幫我磨墨。”

菱月笑微微地應了一聲:“是。”

先在硯台上加了一點清水,而後執起石墨, 動作熟稔地在硯台上研磨起來。

硯是好硯,墨也是好墨,很快就發了墨,墨質細膩順滑,又烏黑發亮。

顧七在桌案上鋪好宣紙,又在兩邊壓上鎮紙, 菱月見狀,知道七爺這是要寫大字, 墨少了是不夠用的, 菱月手上動作不停, 一直研磨。

顧七執起一支毛筆, 是一支筆鋒粗大的大筆,菱月配合默契,把手中的石墨挪開, 先讓顧七蘸墨, 等顧七手中的毛筆挪開, 菱月站在旁邊,一邊看著七爺寫大字, 一邊靜悄悄地接著磨墨。

一個大字在七爺筆下漸漸成形。

菱月丫鬟出身,她本人的字雖然很一般,不過老太太處頗收藏了幾張名家字帖,據說都是真跡,菱月這方麵的眼力還是有幾分的。

在她看來,七爺這張大字就寫得很是不錯。

菱月之前覺得老太太的字就寫得很好了,如今一對比,方知道差距。

也不奇怪,七爺可是正經的兩榜進士出身,且又是一甲探花,要知道一手好字本就能給科考加分,七爺字寫得好實屬正常,一般人自然比不得他。

一張大字寫完,七爺把大筆擱下。

之前菱月一直靜悄悄的,這時候方笑問:“七爺怎麽想起來寫這個字?”

上好的宣紙上,乃是一個大大的“壽”字。

顧七道:“也沒有什麽,隻是想到了老太太,有感而發罷了。”

老太太如今已是七十高壽,雖說如今身子看著還健朗,卻如同那深秋時節梧桐樹上的黃葉子,什麽時候一夜秋風,第二日小徑上就會落滿了梧桐葉了。

何況,顧七也清楚,這兩年老太太身子也不如以前了。

論及此處,顧七不免帶出一點擔憂之色。

菱月很清楚,七爺小時候養在老太太跟前,祖孫關係實屬親厚,沒得說。

菱月手上研磨的動作也慢下來。

顧七注意到,轉過臉來看她。

菱月臉上有的,隻是對老太太的思念,她語氣惆悵地道:“我如今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習不習慣呢。”

顧七看著她,雖然沒說什麽,目光卻柔和。

菱月明明自己也在擔心,卻又來勸慰七爺:“七爺也不必過於憂慮了,老太太這樣的善人,這一輩子都是隻行好事的,老天爺都是看在眼裏的,自然會給她老人家加福加壽。她老人家的福壽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顧七點點頭,溫聲詢問:“你跟在老太太身邊多少年了?”

菱月回道:“自從我八歲進了內院,幾乎就一直跟在老太太身邊。有八年了。”

八年,真的是一段很長的時光了,長到足以占據菱月一半的人生。

顧七點點頭,溫聲道:“我聽祖母說過,你對她老人家一向很孝順。”

對於這番誇讚,菱月似乎有些害羞,也可能是接下來要說的話讓她有些羞怯,顧七就聽見她低聲道:

“我再怎麽孝順她老人家也都是應該應分的。這麽多年,老太太待我,一向就跟待親孫女一樣的。說句逾矩的話,在我心裏頭,一向是拿老太太當親祖母一樣來敬愛的。我也知道我出身卑微,實在不配說這樣的話。可是在我的心目中,除了我娘,第二個就是老太太,別人都比不了的。”

菱月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一個對老太太最有感情的人。

顧七默默地注視著菱月,嘴上雖然沒說什麽,彼此之間氛圍卻十分柔軟。

時移世易,菱月以前絕對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天,這一天,她竟然拿著老太太做籌碼,在別人麵前邀寵。

菱月把多餘的心思壓下去,又道:“老太太身邊的丫鬟雖多,可是她老人家有什麽好的,頭一個就要想到我。就比如說……七爺的事,她老人家也是頭一個我。隻是那時候七爺看不上我,不肯要我罷了。”

菱月說著低下頭去,話裏意味豐富,似埋怨,似撒嬌,又似調.情。

就像一隻小貓,伸出爪子在主人心上撓了一把,還是有一點小脾氣的。

顧七微笑起來。

放鬆的一刻過去,顧七打開一本空白的奏折,他有一封奏折要寫,明日要呈給聖人的。

菱月見此,便低下頭專注地研起磨來,並不往奏折上亂瞟亂看。

顧七寫完奏折,又拿起書案上的一本書,翻到其中一頁在燈燭下看了起來。

菱月靜悄悄地伺候著他,其實就是在書齋裏周全著,七爺什麽時候要用些茶水,丫鬟們都有數,都會及時送來,菱月接過來給七爺奉上,再適時提醒一下七爺就是,再就是偶爾剪一剪燭花,省得燭光暗下來傷眼。

不過更多時候,菱月還是安安靜靜地立在一旁,不去打擾七爺。

老太太也有秉燭夜讀的時候,這些於菱月都是做慣的事兒,如今換個主子,也是一樣的得心應手。

如此過了大半個時辰,七爺方把書合上,捏了捏鼻梁,這時候他想起菱月,轉過臉來問她:“你是不是也累了?”

菱月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奇道:“妾身又沒做什麽事,怎麽會累著?”

顧七心中卻清楚,在書房伺候的最高境界,就是默默地把一些小事做好,同時又不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心中這般想著,顧七卻也沒有多說,隻道:“光是站著也累人。”

菱月道:“這些都是妾身以前做慣的事兒,並不覺著什麽。隻是看七爺一直在燈下看書,中間也不說歇一歇,妾身就怕燭火傷了七爺的眼睛。有心想提醒一下七爺,又怕打擾了七爺,不敢出聲罷了。”

顧七把書推到一邊,有些明白這麽多丫鬟裏頭,老太太為什麽獨獨鍾愛她了。

她服侍得很周到,又這麽乖巧,也貼心。

顧七一時有些憐惜,憐惜她卑微的出身,憐惜她這些年的丫鬟生涯,憐惜她身為丫鬟,卻養出這樣一副乖巧伶俐討人喜歡的性情。

雖說這麽些年,她是跟在老太太身邊,應該是沒有吃太多苦的。

不過,便是做主子的寬和,丫鬟畢竟是丫鬟。

顧七一時有些歎息,有心想問一問她,不過,如今天色已晚,顧七最終隻是道:“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早點歇著。”

菱月心中一動。

其實已經到了這個時辰,她接著服侍七爺做些洗漱之類的事情說起來也是順理成章的,可是七爺卻並不留她。

顯然更沒有讓她侍寢的打算。

菱月為人妾室,能做的也隻有順從而已。

把這些心思都壓在心裏,菱月反過來叮囑七爺早點歇著,而後盈盈一福身,姿態好看地退了出去。

雖說已到春日,早晚依舊寒涼,綠波不知今晚會是什麽情形,有備無患地抱著她一件月白色的褙子在耳房裏等候,見菱月出來,綠波無聲地幫著菱月把褙子穿上。

兩人默默無言地走在抄手遊廊上。

菱月走得很慢,她想著今晚發生的一切,明明一切都好端端的,結果七爺卻不肯留她。

菱月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

如此一連幾日,七爺雖說每日下了值都往院子裏來,也允許菱月近身服侍他,可是到了晚上,七爺卻並不留人,更不往菱月屋子裏去,一向隻獨自一人歇在正房裏。

西廂房裏綠波等人倒還穩得住,隻因自家主子還是能近七爺的身的,七爺雖不令自家主子侍寢,待菱月卻也與別個不同。

梨白院中眾人看在眼中,待菱月也熱絡。

這一日外頭天還沒亮,菱月像前幾日一樣,早早地就起了床,梳洗打扮完畢,鈴鐺提著燈籠,順著抄手遊廊一路把菱月送進了正房。

菱月去了偏廳,如今雖說名分已定,到底她和七爺不曾肌膚相親,且七爺晚上洗漱也從不留她伺候,所以菱月把握著分寸,從不往七爺臥房裏去。

七爺梳洗穿戴整齊,過來偏廳用早飯。

飯桌上放了兩個大食盒,菱月見七爺來了,忙打開食盒,把七爺的早飯一樣一樣地都拿出來,在飯桌上擺好盤。

因七爺每日裏要參加早朝,梨白院裏每日早上都是最匆忙的,以前丫鬟們怕誤了七爺的時辰,都是寧願早一點把早飯端過來擺好,隻是春日早晚天氣寒涼,飯食早早地擺出來,等入口的時候,難免涼掉幾分。

菱月就想出來這樣的法子,讓丫鬟們用食盒把七爺的早飯提來,等七爺人到了,她再現擺出來,這樣既不會誤了七爺的時辰,又能讓七爺吃上一口熱乎的。

早飯也很豐盛。

一盅紅米粥,一碗陽春麵,一道油煎小黃花魚,一道紅燒毛豆腐,一道四喜丸子,還有一道甜食,是鮮豌豆糕。

擺在桌麵上,都還冒著熱氣。

七爺坐下來用飯,七爺用起早飯來總比晚飯要快一些,菱月立在一旁默默地伺候著他。

七爺用過早飯,起身囑咐菱月道:“記著回去睡個回籠覺。”

菱月一雙眼睛都彎成月牙形:“知道了。”

丫鬟送來七爺外穿的披風,菱月接過來,踮起腳尖服侍七爺穿戴好,最後在七爺領口處打了一個好看的結扣。

菱月服侍七爺穿戴的時候,顧七默默地垂眸注視著她。

菱月頭上隻簡單梳了一個發髻,發髻上隻簡簡單單地挽著一枚發簪,蛾眉淡掃,唇瓣上不施口脂,是自然的櫻粉色。

這樣清淡的妝扮,大早上的顯得分外宜人。

這些日子,她服侍他一向用心。

做事也周到,多一分嫌滿,少一分則缺,而她一向是恰到好處的。

她也一向乖巧,從來都是順著他的心意的,十分體貼。

隻是……

這一刻,顧七腦中忽然閃過一絲什麽。

這一絲什麽,卻像一絲閃電一樣,一晃而逝,快得讓人捕捉不住。

顧七心頭略過一絲疑惑。

隻是天色已經不早,顧七沒有時間多想,隻能帶著這一絲偶然閃過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惑,邁進了黎明前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