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二日是正日子。

這一日, 外頭天還沒亮,梁氏就推開西廂房的門,她進來喊女兒起床的, 卻發現菱月已經起來了, 身上穿著整齊的衣裳, 正在疊被子。

梁氏去廚房提來熱水, 菱月洗了臉。

這時候外頭已經蒙蒙亮了, 菱月拿著梳子慢慢地給自己通頭發。

等些許晨光灑進屋子,菱月對著鏡子開始給自己上妝, 她膚色白皙,又正值青春妙齡,臉上向來是不碰脂粉的,菱月用螺子黛給自己描了眉,正待上口脂,梁氏端著一碗麵進來了。

“先等一等, ”梁氏叫住她,“一會兒再用那個, 你得先吃碗麵, 壓壓餓, 不然這一天你都吃不了什麽東西的。”

菱月便先去吃麵。

麵是梁氏昨晚上和好的, 放著醒了一晚上,剛現擀了出來,熱氣騰騰的一碗麵, 用白菜編的鍋, 麵裏有一個荷包蛋, 還有一些肉片。

麵湯清澈,上麵隻有薄薄的一層油星, 是菱月喜歡的味道。

菱月連湯帶麵,慢慢都吃幹淨了。

重新漱過口,菱月對著鏡子給自己上了口脂,胭脂色的口脂,和嫁衣一樣漂亮。

這時候全福人到了,和紅藥出嫁那次不一樣,這一回,全福人是顧府請來的,全福人對著梁氏滿口的喜慶話,及至進來屋子,看到今日的新娘子,全福人喜得一拍巴掌:“哎喲,可不得了了,這麽漂亮的新娘子,我今日也算開了眼了!”

全福人幾步走過來,對著菱月臉上仔細地瞧了瞧,點頭讚道:“這妝上得好,是不用上脂粉,真要上了倒汙了這好顏色了!”

梁氏請全福人稍坐片刻,又拿來蜜餞和棗糕招待。

不一時,甄家的女性親眷也都到齊了,站滿了一屋子。

梁氏在盆裏兌好溫水,全福人過去淨了手,她拿過梳子,在甄家這些女性親眷的見證下,一邊給菱月梳著頭發,一邊嫻熟地唱著梳頭歌: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

“……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全福人語調悠揚,讓菱月感覺到這是一種儀式,在親眷們的見證下,全福人用唱梳頭歌的方式給新娘子以祝福。

空氣中有飛舞的塵粒,它們在晨光中閃爍著,有著透明的質感。

菱月看著它們,一時聽得出了神。

頭發梳過,梳頭歌唱過,梁氏接過全福人手中的梳子,親自動手給菱月梳了一個百合髻。

和以前菱月自己梳頭發不一樣的是,這一回,梁氏把菱月的頭發全都梳了上去,不再有頭發垂下來,這是女子嫁了人的標誌,從此以後,這世上隻有丈夫能看到這個女子散下頭發的樣子。

梳好發髻,插上插戴,戴上耳襠。

一樣樣地都打扮妥當。

忽聽外頭小院裏一陣響亮的炮竹聲。

府上的花轎停在了院子裏。

這些流程府上事先已經知會過甄家,納妾和一般的男婚女嫁不一樣,不會有新郎官來親迎,這時候就見喜娘喜氣洋洋地進來屋子,笑容滿麵地道:

“新娘子該上花轎了!”

全福人拿起喜帕,要給新娘子蓋在頭上。

菱月黛眉紅唇,安安分分地坐在床頭上,等著全福人的動作。

梁氏隔著一兩步的距離,眼睜睜地看著床頭上的女兒,她一身胭脂色的嫁衣,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多麽漂亮,又多麽端莊。

梁氏忽然捂住臉哭起來。

一般來說,女兒出嫁的日子,做娘親的舍不得女兒,流兩滴眼淚也是有的。

隻是凡事總該有個限度。

眾人看梁氏哭得不成樣子,幾個親眷忙上去把梁氏架開,汪氏一邊架著梁氏,一邊忙不迭地勸道:“月娘這是去享福去了,以後丫鬟婆子使著,綾羅綢緞穿著,多少人都羨慕不來呢!你這個做娘的倒哭起來!”

喜帕蓋在頭上,遮住了視線,菱月在喜娘的攙扶下,移出了屋子,上了停在院子裏的花轎。

這還是菱月頭一回坐轎子。

以前老太太坐轎子,她都是跟在旁邊隨行的。

花轎微微晃動,其實比不上靠自己步行那般安穩,菱月略感不適。

花轎從東角門抬進府中,到了二門上,花轎給放在地麵上,家丁們撤了下去,換了幾個身體健壯的婆子來抬轎,花轎進了二門,又走了一段,不時拐一個彎,最後終於又停了下來。

喜娘撩開了轎簾,菱月聽見她的聲音在正前方傳來:“到地方了,新娘子可以下轎了。”

喜帕遮擋住視線,菱月隻能看到腳下這一小塊地方,菱月慢慢地挪出花轎,喜娘趕忙上來攙扶著她,轎杠放倒在地麵上,菱月小心地邁了出去。

喜娘在左邊攙扶著她,很快又上來人在右邊攙扶她,菱月被這兩人一左一右地攙扶著、引導著,慢慢地走過一段路,又步上幾級石階,邁過低低的門檻,進了喜房。

菱月被人引領著在喜**坐下來。

喜娘道:“新娘子先歇一會子吧,舉行儀式的吉時還沒到,且得等一會子呢。”

菱月點點頭,喜帕在頭上微微晃動。

有人在旁邊問菱月:“姨娘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聽聲音,許是個丫鬟。

菱月感覺到屋子裏好像沒有其他人,方出聲問道:“都有誰在屋子裏?”

這丫鬟如實回答,屋子裏除了菱月自己,就是喜娘,再就是兩個丫鬟。

菱月聽說,這才把喜帕揭了下來。

喜娘有些吃驚,到底沒有阻止。

這裏果然是喜房。

屋子裏到處用紅色妝點著。

大紅綢掛得到處都是。

菱月抬頭望了望,她此刻坐在了一張很是精致的架子**,上頭也掛著大紅綢,中間還吊著紅花,很是顯眼。

觸目所及之處,粉牆上、立櫃上、多寶閣上,還貼著紅色雙喜字。

雕花的月亮桌上燃著一對粗粗的紅蠟燭。

床鋪上鋪著紅綢緞,坐在上麵有些硌人,菱月多往上頭看了兩眼,旁邊的丫鬟見狀笑著告訴她:“下頭鋪了大棗、花生、桂圓和蓮子,是早生貴子的意思。”

**還半鋪著一條紅色緞麵的被子,上麵繡滿了神態各異的小娃娃,是一條百子千孫被。

菱月收回了視線。

這間屋子是很安靜的,可是菱月依稀能聽到外頭的動靜。

接近午時的時候,喜娘出去了一趟,不一時,喜娘回來道:“吉時已到,新娘子該出去敬茶了。”

喜帕重新蓋回頭上,喜娘和丫鬟一左一右地攙扶著菱月出去了。

她們走在曲致的遊廊上,外頭的動靜逐漸清晰起來,有熱鬧的人聲,還有喜慶的樂音。

眼前一片紅色。

前頭的動靜嘈嘈雜雜的,鼓噪成一片。

菱月有種周圍在唱大戲的感覺,她整個人好像分成了兩部分,她的身體站在台上和眾人一道唱戲,她的精神則遊離在台下,對著台上這場大戲冷眼旁觀。

走到遊廊的盡頭,菱月被人攙扶著邁進廳堂的時候,聽到裏頭有人在高聲唱禮:“新娘子來敬茶了!”

廳堂裏鋪著紅色的地毯,喜帕遮擋住視線,雖然看不見,但菱月能感覺到前頭和兩邊都是人,喜娘和丫鬟攙扶著菱月往前走,停下來的時候,菱月透過喜帕垂下的邊角,看到紅色地毯上一個秋香色的軟墊。

有人在前頭高聲唱禮:“新娘子給七爺敬茶了。”

喜娘在耳邊提點她:“跪下給七爺敬茶。”

納妾和娶妻不一樣。

娶妻有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納妾沒有這三拜,取而代之的,是剛進門的妾室要給夫主和主母敬茶。

這些儀式方麵的事情,府上是跟甄家通過氣的。便是沒有,菱月長在內院裏的人,對這些規矩也沒有不知道的。

菱月在軟墊上跪下來。

丫鬟端著托盤,托盤上一盞茶盞,低低地送到菱月麵前。

菱月一雙纖細白皙的手擎起茶盞,以一種好看的姿勢高舉過頭頂,聲線清澈地敬道:“妾身甄氏,給七爺敬茶。”

敬茶的這個動作,讓菱月纖細的身段顯出漂亮的弧度,姿態柔美而恭順。

送到眼前的這雙手白皙似玉,相當好看。

七爺一身喜服地坐在梨花木椅上,他頓了一下,方才把茶盞接了過來。

菱月手上一空,就聽上頭七爺叫起,喜娘攙扶著菱月從軟墊上起了身。

給七爺敬完茶,就輪到給七奶奶敬茶了。

喜娘攙扶著菱月轉了個方向,往前麵走了幾步,待停下的時候,菱月垂下的眉眼透過頭上喜帕的邊角,看到了紅色地毯上的秋香色軟墊,和剛才的一模一樣。

菱月方欲行禮,忽聽唱禮的高聲唱道:“新娘子給方大太太敬茶了。”

菱月動作一頓。

方大太太?

她知道七奶奶娘家姓方,乃是方尚書府大房的千金小姐。

方大太太,是七奶奶的母親。

照理說,納妾儀式上不該有給主母娘家母親敬茶的環節,除非……七奶奶本人沒有出席,方大太太是代替七奶奶接受妾室敬茶的。

今日這樣的場合,七奶奶竟然沒有出席,這是菱月沒有想到的。

要知道,納妾並非是做丈夫的一個人的事,律法上明文規定了,除非妻子同意,否則丈夫是不許納妾的。

納妾是夫妻雙方共同的事情。

納進門的妾室,也是來服侍這夫妻二人的。

然而,事情明擺著,七奶奶就是缺席了。

要說七奶奶這是身子方麵的緣故,可其實七奶奶雖說長年在外養病,可要說她的身子有多糟糕也不至於,最起碼每到過年的時候,七奶奶都會按時被接回府上,這些年七奶奶年節都是在府上過的。

菱月心中思量著這個事情,一邊規規矩矩地在軟墊上跪了下來。

方大太太姿態端雅地坐在梨花木椅上,她是一位中年美婦人,如今五十歲的年紀,因保養得宜,看上去隻有四十歲。

菱月跪在軟墊上,規規矩矩地高舉著茶盞。

方大太太看著伸到跟前的這雙手,這是一雙保養得宜的手,白皙柔嫩,一看就是沒幹過粗活的。

方大太太的目光落到菱月頭上覆著的喜帕上,喜帕擋住了方大太太的視線,讓她看不到菱月的容貌,不過她想,這樣好看的一雙手,喜帕下頭的,也該是個美人胚子才是。

方大太太頓了一下,一旁的丫鬟上前一步,把茶盞接了過來,遞到方大太太手上。

菱月手上一空,就聽到方大太太的聲音在頭頂上想起來,聽上去倒也和氣:“好孩子,既進了這個門,以後好好服侍你主子爺和你主子奶奶,有你的好處。”

說著,菱月又聽方大太太道:“賞。”

方大太太的賞賜是一早備好的,她這頭叫了賞,那頭就有丫鬟手持托盤站出來,因菱月頭覆喜帕看不見,那丫鬟唱道:“太太賞給甄姨娘雙梅攢金金步搖一支。”

菱月又謝過賞,方在喜娘的攙扶下起了身。

這時候就聽唱禮的唱道:“送新娘子回洞房。”

菱月便知道自己沒有猜錯,七奶奶果然缺席了這場納妾儀式。

方大太太的賞賜由丫鬟拿著,菱月搭著喜娘的胳膊,沿著曲致的遊廊,一路重新回到了喜房裏。

這廂,納妾儀式結束,喜宴正式開場,這場喜事辦得熱鬧,來吃喜宴的除了顧府本宅的大小主子,顧七一些同僚和下屬也應邀前來。

喜宴自然分了男席和女席。

方大太太沒有多留,隻在席上略用了兩口,就告辭要走。

方大太太身份特殊,自與普通客人不同。

丫鬟忙把此事通稟給喜宴上的顧七。

顧七從宴席中脫身出來,及見到方大太太,顧七沒有強留,隻有禮道:“今日有勞嶽母了,嶽母今日為我們府上的事舟車勞頓,實在辛苦,真是讓我過意不去。”

方大太太看著顧七。

她的女婿,她女兒的丈夫。

此刻的顧七一身喜服,是新郎官的打扮。

俊眉修目,一身的貴氣。

八.九年了,他好像沒有多少變化,穿上喜服的樣子,恍惚讓方大太太想起來多年前的場景。

同樣一個新郎官,當年鼓樂吹喧,他也是一身的大紅喜服,騎在高頭大馬上前來迎娶新娘,十足俊美的模樣,讓人豔羨。

方大太太還記得女兒當年的模樣,一身的鳳冠霞帔,都要上花轎了,還偷偷撩起喜帕一角,偷偷望向騎在馬上的新郎官,那叫一個麵若朝霞。

門當戶對,十裏紅妝,堪為一時佳話。

方大太太在舊夢中回過神來,對著顧七,她臉上露出一點笑容,客氣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快點回去吧,不用送了。”

顧七這便止了步,拱手一禮:“嶽母慢走。”

方大太太一行人慢慢地走遠了,等出來顧府,上了自家的馬車,方大太太再也控製不住,眼眶一下子濕潤了。

陪同而來的丫鬟婆子連忙勸慰。

方大太太淚眼婆娑,她的目光透過雪青色的車簾,仿佛看向了遙遠的地方。

“我想我的妍姐兒了。”

妍姐兒,是顧府七奶奶閨中時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