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榮怡堂後罩房下處。

紅藥冷笑道:“拿個孩子說話,打量誰看不出來她打的什麽主意!偏生這種時候把你攆回家去,她這是存了心地要壞你的好事呢!”

紅藥婚期將近,昨個兒老太太發了話,讓紅藥不用再上去伺候了。

一來讓她躲躲羞,二來也好繡一繡嫁妝。

這也是慣例了。

紅藥家裏人又不在京城,她這兩日都是在下處窩著的。

還是菱月回來收拾東西,紅藥這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對這件事,紅藥的反應倒更像個正主,比菱月要強烈上十倍。

紅藥如今自己沒了指望,便越發盼望自個兒的好姐妹菱月能拔得頭籌,指望她能當上主子,做人上人。

菱月老神在在的,她端起熱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方才笑道:“我有什麽好事,姐姐這話要讓別人聽見,不知道要怎樣笑話我了。再說了,是我的終究是我的,不是我的也強求不來。這樣一想,還有什麽可生氣的。”

菱月並不想對紅藥表明她無意給人做妾,免得紅藥不自在。

二奶奶不會知道,她挑了這個點對菱月進行打擊報複,菱月根本無關痛癢。

想想倒是怪可笑的。

紅藥半是責備,半是擔憂:“都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你怎麽偏生把她給得罪了?”

又低聲道:“是不是因為寧姨娘?”

菱月一向是與人為善的,她處世又圓融,除了寧姨娘,紅藥想不通她和二奶奶還能有什麽樣的交集,以至於產生這樣大的齟齬。

紅藥隻知道菱月為寧姨娘的事情著急,後麵的曲折她並不曉得。

這倒不是菱月信不過紅藥,而是事出機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菱月就更不會去說它了。

菱月道:“二奶奶那般的心性,但凡她有什麽不順心的,便認定是別人得罪了她,有什麽道理可講?姐姐無須擔心,她也就是使使這樣的小手段罷了。我左不過是回家住一段日子,又有什麽。”

菱月不覺得這件事對自己還有別的影響。

紅藥對這件事看得比菱月可重多了,她臉色不佳地道:“現在可是關鍵時候啊。你的心也太寬了些,我有時候……有時候都懷疑你是不是對自己太有信心了。”

紅藥眉頭緊鎖,可惜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眼前的局麵能有什麽法子可以轉圜。

菱月沒想到紅藥對這件事反應這麽大,這雖然不是她想要的,卻是紅藥的一片心,一時間,菱月倒頗覺過意不去。

菱月有個想法,她邀請紅藥道:“正好我要回家去住,姐姐要不要同我一起?我家裏人口簡單,到時候姐姐同我住一個屋子,咱們還跟現在一樣。到了外頭姐姐要置辦什麽也便宜。我和我娘都能幫忙。到時候姐姐就從我家裏發嫁,咱們熱熱鬧鬧的,可不好呢?”

紅藥是個丫鬟,她是沒有這個體麵從顧府發嫁的。

偏她家裏人都在金陵老家,便是如今老太太發話讓她歇著,她也無處可去。

她現在便是不跟菱月走,等到了出嫁的日子,她也得提前挪出去,到時候看蔡媽媽怎麽安排,總之得給她找個住的地方,到時就從那個地方發嫁。

說起來也是孤單,畢竟娘家人都不在身邊。

菱月的這個提議,可比紅藥一個人坐等著被蔡媽媽安排強上太多了。

紅藥就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兩個人這便說定了,又去尋了蔡媽媽。紅藥要住到菱月家裏去,紅藥的婚事菱月家裏還能幫著張羅,這可給蔡媽媽省了不少事,蔡媽媽痛快地答應下來。

紅藥又去向老太太辭行,老太太賞下來一副分量十足的金鐲子,給紅藥添妝。

紅藥流淚了,伺候老太太這麽些年,臨別之際,紅藥不可能沒有感觸。

她即將開啟一段新的人生,從此離了這個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天地裏去生活。以後便是還有機會進府來給老太太請安,到底不能和現在一樣了。

老太太也濕了眼眶。

紅藥鄭重地給老太太磕了頭。

辭別老太太出來,紅藥又去同姐妹們道別,自也有一番惜別之情。

處理完這些,已是下午時分,冬日日頭短,再不走天就要黑了,紅藥連忙回到下處收拾了細軟,趕在天黑之前,同菱月一道出府去了。

***

梁氏給應的門,見她們二人結伴而來,一人胳膊上挎著一個包裹,梁氏自然吃驚。

菱月這廂帶著紅藥進了院子,一邊向梁氏解釋了原由。

梁氏這才明白。

紅藥之前也來家裏玩過的,梁氏對她並不陌生,再說了,女兒的朋友,梁氏就沒有不歡迎的。

這幾日的時間足夠讓紅藥認清現實,當下她也打疊起精神來和梁氏應酬。紅藥本就是個伶俐人,梁氏又熱情,晚上給整治了一桌好飯好菜給她們二人接風,一頓飯下來,賓主氣氛很是融洽。

吃過晚飯,菱月去廚房裏提熱水,梁氏趁機跟進來說話。

當著外人的麵,有些話是不方便說的。

梁氏把廚房的門從裏頭帶上,母女倆在狹窄的小廚房裏低聲說話。

梁氏不滿道:“老太太就這麽把你給攆出來了?還說疼你呢。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遇到事兒就不是那樣了。虧得你這麽些年一直跟她貼心貼肺的。”

菱月道:“這關老太太什麽事兒。之前老太太就知道我和寧姐姐接觸過,老太太也沒有說什麽。這回也是我自己主動提出來的。娘也不想想,五姑娘嚇得這樣,我要是不走,她今兒不敢來,明兒不敢來,後個兒還是不來,我呢,就是賴著不走,那像個什麽樣?不是我的錯兒也成我的錯兒了。所以呀,這茬事兒一出,我就知道我是非走不可的。和老太太不相幹。”

實則這件事的真相是二奶奶有意找茬,拿孩子說事兒,菱月怕照實了說會讓梁氏擔心,因此一早和紅藥說好,兩個人隱去了內裏的事兒,梁氏還真以為是五姑娘給鬧的。

就聽梁氏道:“老太太老太太,你就知道向著你家老太太。旁人一句也說不得。”

菱月笑了,她上前挽住梁氏的胳膊,姿態親密地道:“老太太對我再好也越不過我娘去,這我還能不知道。”

梁氏這才滿意了。

梁氏問道:“那老太太有沒有說讓你什麽時候回去?”

要說梁氏對老太太不滿,那也是心疼女兒。事實上,梁氏對女兒這份體麵差事還是很看重的,將來女兒能不能給順利地放出來,能說個什麽樣的人家,都在這份體麵上。

菱月道:“眼看就要過年了。怎麽也得等出了年吧。”

言下之意,並沒有說準具體的日子。

梁氏不免擔心起來,嘀咕道:“萬一老太太再把你給忘了。”

菱月道:“就這麽點日子,要是老太太這就能把我給忘在腦後頭,這麽些年我在老太太跟前也算白待了。我尋思著,一出了年,老太太必派人來叫我的。娘就放心吧。”

要說梁氏對女兒還是很有信心的,聞言也放鬆下來。

菱月想了想,又道:“其實我這個時候能出來避一避也好。”

菱月壓低了聲音:“娘你不知道我們院子裏的事兒,現在隻是麵上看著平靜,其實內裏頭爭得可厲害呢。上次七爺來給老太太請安,我隻是按禮接待,下來就有人衝著我說酸話。眼下我正好借著這個事兒出來避一避。最好七爺的事兒能在年前定下來。等我回去了,大家也好過安生日子。”

“再說了,”說到這裏,菱月臉上露出一點笑容,“自從我進了內院,咱們一家子多長時候沒一起過過年了?我都快忘了我小時候咱們家裏是怎麽過年的了。如今我出來了,正好咱們一家子好好過個團圓年。別的丫鬟想這樣還不能夠呢。”

這是菱月的真心話。

想到此處,她簡直要感謝二奶奶了。

沒有二奶奶神來一筆,她再不能有這樣的機會。

一番話觸動了梁氏的心腸,梁氏一時是又覺高興,又覺心酸。

一道府門隔開了骨肉。

外頭的進不去,裏頭的出不來。

當年女兒小小一個進了內院,打那以後,梁氏見著女兒的日子掰著手指頭就能數出來。

便是過年過節的日子也不得團聚。

不,應該說,越是過年過節的日子,府裏頭越是有一番忙碌,他們一家子越是不得團圓。

女兒這些年在內院得老太太青眼,從三等丫頭順利地升為二等,又從二等升為了一等大丫鬟,外頭看上去有多少體麵和風光,內裏就有多少心酸。

話到此處,梁氏不由得問道:“老太太放了紅藥的身契不曾?”

菱月點頭道:“聽說已經使人去官衙辦文書了,過幾日等正式文書下來,紅藥姐姐就是良民身份了。”

說起來,梁氏曾經打過紅藥的小算盤。

指望她能當上七爺的屋裏人,有份好前程,以後菱月在府裏也多個人照拂。

因此,今個兒乍聽得紅藥要嫁人的消息,梁氏心裏還有點小失落。

好在梁氏很快把心態調整了過來,此刻聽見菱月這樣說,梁氏高興道:“是咱們大戶人家的做派。要是換了那些小門小戶的人家,人家捏著你的身契,年輕輕的正是能出力的時候,肯放你走才怪咧。”

當然了,梁氏這份高興裏頭,隻有三分是為了紅藥。

就聽梁氏喜滋滋地又道:“老太太對紅藥是真不賴,又給挑人家又給放身契的。她老人家如今能這般待紅藥,將來就能這般待你。”

梁氏說這話的時候,早忘了剛剛說過什麽,隻一心一意地念著老太太是個好人了。

菱月一個小姑娘,哪裏好跟梁氏討論這個的。

她把胳膊放開,低下頭道:“娘說什麽呢。”

爐子上坐的水早就燒開了,咕嚕咕嚕地往上冒著熱氣。

菱月隔著棉手套把水銚子提起來,一側身開門出去了。

身後廚房裏,梁氏露出了笑容。

菱月提著水銚子從廚房出來,但見清澈的月光如水一般,灑滿了小小的院子。

菱月的腳步一時緩下來,好像怕驚擾了這片月色似的。

她剛才同梁氏數擺了許多這個時候出來避一避的好處。

其實還有一個是她沒說的。

上次她專門去和祥醫館找許大夫道謝,不想撲了個空。

本來她還以為下次見麵得等到一個月之後了,畢竟她在顧府內院輕易不得出來的。

沒想到如今憑空得了這麽一個長假。

菱月是覺得,該辦的事兒還是得盡快辦。

人家許大夫幫了他們這麽大的忙,如今事情了了,他們這廂卻遲遲不去致謝,未免讓人家覺得他們家不懂禮數。

說起來也是光明正大的事。

菱月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麽了,這話在她嗓子裏繞了一圈,又給咽回去了。

菱月定定神,提著水銚子回了西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