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
夏令營的一天一天,蟬鳴陣陣、熱得惱人。
日子但是有說有笑。
有錢少爺肖明超帶了拍立得,卓紫微常會借過來,捕捉一些稍縱即逝的小場景。
比如說,上課的時候,抓拍下某一本正經好學生各種不專心。
沒有認真聽講,而是注視著身邊的小可愛。
自習時,更會偷偷會用修長的指尖撩小可愛的手指頭玩。
小可愛睡著時,他更會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樣子。
那雙深沉的灰色的眼睛裏,溢出無盡的溫柔寵溺。
經常會讓人有一種錯覺——
如果不是在教室裏,如果大家都不在,他會不會忍不住躬下身去,趁小可愛不備親他一口?
一周下來,卓紫微拍了一堆。
也終於拍到了“滿意的照片”。
那是一天中午,祁衍在程晟的**睡著了。
無論如何都叫不醒。
無奈,程晟隻能勉強擠在他身邊。
一張床床太小,睡著睡著就變成了相互熊抱的狀態。
卓紫微那天起床,就聽見肖明超指著**捂著嘴在笑。一看,祁衍正霸道地抱著程晟的脖子、枕著程晟的手臂,腳也大咧咧擱在人家身上,一副八爪魚的樣兒。
完全有礙觀瞻的姿態。
好在臉還不錯。
隻拍臉的話,兩個人睡在一起的樣子好看極了。毫無欲念、純潔無瑕。
卓紫微發現,從那天起,祁衍就不怎麽回上鋪了。
夏令營的晚上那麽熱,破風扇功率根本不行,上鋪肖明超熱得嗷嗷叫,可祁衍抱著程晟睡得很香?
……哪怕正常人對親哥,也喜歡不到違抗自然規律的地步。
這麽熱都要抱,如果這都不算愛。
卓紫微隔天,拿著個笑話祁衍時,卻反被祁衍握住,直接一爪子拍在了程晟身上。
“懂了沒?”
卓紫微:“……”
他沒想到,程晟的皮膚是涼的,真的很涼。
那麽熱的天,別人都在出汗,他卻是那種陰寒如冰的體溫。
祁衍一臉的得意,笑起來眼睛裏有星星:“懂了吧!懂了吧!抱著小晟睡可降暑了。嘿嘿,但他是我的。你們都沒有,不給你抱。”
“……”
他是我的。
卓紫微看到程晟指尖微微顫抖。
更紅了耳根。
“好了小衍,你別胡鬧……”
看到他被他摟著腰,整個人僵得不行,目光明滅,垂眸澀然。像是落入蜘蛛垂死掙紮的蝴蝶。
而少年什麽都不懂,繼續抱著他撒嬌,天真又殘忍。
……
夏令營的最後一周,午餐終於變得比較豐盛,菜好吃、湯好喝。
趁著程晟和肖明超去加湯,祁衍戳戳卓紫微:“哎。”
“嗯?”
“下午翹課,陪我去個地方唄?”
卓紫微:“就我倆,不叫你哥和阿超?”
祁衍搖頭。
少年似乎總是這樣,有時天真可愛傻乎乎,有時又格外冷靜自持、黑瞳深沉,卓紫微就也沒多問。
下午,他就跟著祁衍頂著大太陽溜了。
翻牆走過買蘋果的荒郊小路,爬上一座滿是樹的山丘。
爬得吭哧吭哧,大汗淋漓終於到山頂。
從山頂上視野開闊,能一眼望到對麵的山穀,山穀居然有一方不小的建築群。白牆灰瓦,和十字架的教堂。
舊建築,很像以前洋人修的基督禮拜堂。
祁衍:“嗯,不是禮拜堂,是以前美國在這裏修的陸軍醫院。後來廢棄了,就在遺址的基礎上修了現在的榮軍醫院。
卓紫微:“……那是榮軍醫院?”
“嗯。”
榮軍醫院是精神病院。小孩子們平常開玩笑,都會拿“把你送去榮軍醫院”來嘻嘻哈哈。
卻很少有人知道,它其實建在這麽偏僻的市郊。
祁衍指著那邊:“我媽在那裏。”
卓紫微:“……”
腦子突然有點疼。
所以,隔壁就是精神病院。那這一個月,祁衍究竟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在夏令營每天如常地吃睡、學習、笑鬧、撒嬌。
頭頂一片烏雲飄過。
祁衍的側臉有一瞬的明滅。
繼而,天空又變得一如往初的晴朗。
“她就在那裏,可我卻沒辦法去看她。醫院不讓未成年進,就算進去了,她也根本不會認得我。”
一時間天地安靜,隻有風吹過。
祁衍伸開雙手,微微閉上眼睛,像是要消失在山頂的藍天白雲間。
睫毛翕動,又像是要去徒勞擁抱那陣風。
……
下山的路上,過分沉默。
卓紫微並非不擅長安慰人。他看的書多,平常也頭頭是道,隻是今天這題實在超綱。
祁衍:“今天的事,你回去……別跟我哥提。”
卓紫微:“嗯。”
“那你哥要是問下午咱們去哪了,我怎麽說?”
祁衍:“就瞎說唄,咱倆出來瞎逛。”
卓紫微苦笑,什麽瞎逛,才非要甩開程晟和肖明超,非單獨出來逛。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卓紫微:“剛才在山上,你是不是想哭,一直忍著。”
祁衍搖頭。
又往前走,卻被卓紫微一把拽住。
卓紫微微笑,對他大咧咧伸開了手,祁衍:“你幹嘛?”
“今天限時優惠,免費到校草懷裏哭一會兒,來吧?”
祁衍:“你有病?”
“總比憋著好吧,這種事你又舍不得找你哥哭,你連知道都舍不得讓他知道。”
“所以,來,我接你用用,反正又沒人看得到!”
祁衍:“嗬嗬,你先管好你自己吧。抽煙紋身拿刀割自己,但你知道你好學生?倒是你要不要到我懷裏哭一哭啊?來,祁哥疼你!”
卓紫微:“艸,不孝子,卓爹白疼你了。”
祁衍:“孫賊,怎麽跟爺爺說話呢?”
這是一座荒山,沒有路,上山也都是兩人自己踩石頭開的路。
祁衍光顧著懟卓紫微,一不留神,一腳踩空,差點沒滾下去。
卓紫微:“臥槽,祁衍你沒事吧?”
祁衍:“咳……放心,沒死。”
雖然沒死,但情況也並不怎麽太好。
卓紫微:“艸,腳腕怎麽腫那麽厲害?不會骨折了吧!”
祁衍疼得一頭汗,咬著牙。
大夏天的摔在荒山草堆裏,各種荊棘植物小石子,這一下確實是夠嗆。身上各種擦傷,腳腕更是腫得鑽腦子。
好在學校裏健康課教過這類急救。
卓紫微趕緊拾了樹枝,替祁衍拿鞋帶綁著固定腳腕,鞋帶不夠用,不得已左手的護腕也叼下來當捆繩。
上一秒才被笑話過自殘,下一秒,護腕沒了,手腕上橫七豎八、觸目驚心的傷就這麽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卓紫微:“……”
他無奈,把祁衍背起來,往山下下。
小山坡不算太矮,兩人爬了一個多小時才上去的。更何況卓紫微雖然個子高體力也還行,卻也沒試過背著個男生下山。
要維持平衡不摔著、又要自己披荊斬棘找路,也是難得要死要死,各種煩躁。
偏偏背著的小瘸子還不老實。
“哎。”
“幹什麽?”
“其實,抽煙、自殘真的都不好,以後別這樣了。”
“……”
“你手上的疤,比我想象中還深好多啊。”
“靠!你管好你自己,還有閑工夫管我呢!你腳是不是不瘸了?是不是能自己走?信不信我不管你把你丟山上喂狼?”
祁衍:“你看我就說一句,你看你反應那麽大。你這叫暴躁。”
卓紫微:“閉嘴!閉嘴!閉嘴!”
……
世界安靜了。
可這竟然並不是什麽好事。
護腕一拿下來,仿佛釋放了什麽封印。與之相關的不好回憶,蜂擁而至。
卓紫微一步一步的負重下行,喘息之間,無法控製思緒。
……他覺得自己很可笑。
反觀祁衍,祁衍簡直強者無敵。
剛看完關親媽的精神病院、又摔折了腿腫的像豬蹄,還能忍住不掉眼淚,還能反過來關心他的死活。
反觀他,心情像是淋透雨的街邊垃圾。
手腕的自殘傷痕,這些年除了家人,好像就隻有祁衍眼尖發現。
他藏的好,寢室剩下幾個人並未察覺,以前的朋友,他也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他自殘的事情。
沒法說。
不是怕丟臉,而是他家書香門第、父母關係和睦,從小吃飽穿暖,書和玩具隨買。
不像肖明超從小缺少父母陪伴,不像韓飛家窮,更沒有祁衍這種滿是家暴、出軌、發瘋跳樓的狗血事。
所以,有什麽臉說呢?
這種無憂無慮的高配人生,所有的負麵情緒都仿佛是他自己神經病、自己矯情。
卓紫微低下頭,想起上一次和父母的不歡而散。
就在不久前,他回家拿衣服,爭執的原因已經記不清了,反正是件小事,但最後雙方都在歇斯底裏地吼。
他媽哭著問他:“不就是平常的聊天嗎!隨便問問你而已,你哪來那麽大的脾氣?”
“到底爸媽做錯了什麽,你怎麽成天對我們就這麽差,總是拉著個愛答不理、要死不活的態度是我們欠你嗎?”
卓紫微仔細想想,確實。
好像確實隻是普通的聊天,好像不過是他爸媽多叨叨了幾句而已,多用了幾句“你一定要xxx”“不要xxx”的句式,他就炸了。
小題大做,喜怒無常,惹爸媽傷心。
可是,可是呢……
是什麽讓他變成這樣的呢?
他以前也天真活潑過,回家興致勃勃地跟爸媽分享一天的生活。
可爸媽並不愛聽。
總是敷衍,三句轉移到“學習”上。更難過的是,那些在他天真的成長中遇到的挫折、疑惑和不解,那些他相信父母才告訴他們的小秘密,總是隨隨便便的,就成了親戚聚會上肆意的笑話和談資。
他羞愧極了,央求父母不要說,可是他們毫不在乎他的央求,說得更起勁。
更為甚者,翻舊賬還總拿著這些對付他,嘲諷他當年犯了多麽愚蠢的錯誤。
久而久之,他學會了再也不跟他們分享任何秘密。
如今他住校,可能是距離產生美吧。每次回家,爸媽都很努力地想要找他聊天。
卓紫微有時候他們可憐兮兮,也覺得難過。
可是積重難返,他真的不想再跟他們說什麽。
說來可笑。
在他家,毀掉溫情的,還真不是什麽原則性的問題。
沒有出軌,沒有家暴,就是日常瑣屑。
以至於,他就連挑爸他媽的毛病,也從來挑不出什麽大的。
無非也就是每一個夏夜他睡著後,他們一定要進入他房間強行幫他關掉空調,“怕你凍著”,讓他無數個清早被燥醒。
無非也就是不斷私自翻他衣櫃、房間、筆記,幹涉交友、幹涉一切言行舉止、幹涉方方麵麵的私生活,以及叨叨不停。
無非也就是強加在身上過度的“愛”和“關注”,和那背後死不承認的控製欲與不尊重。
久而久之,他們的兒子,成了一隻ptsd的兔子。
父母每次推開門,哪怕隻是想普通聊天、哪怕隻是送水果,那隻兔子都會心慌得耳朵都瞬間豎起來,拚命想躲、想逃。
可這種事情,他要跟別人怎麽說?
沒當過那隻兔子的人,會說什麽呢?
他們隻會不理解,爸媽關心你還不好嗎?幫你收拾你還嫌棄了?管你還不是為了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要是有你這樣的生活……
甚至,這種勸說聽過太多。
多到他自己都懷疑,或許一切本來就是都是他自己的錯。
是他自己心理太脆弱。
是他自己矯情想太多。
也許讓他跟祁衍換一換,讓他被不講理的家長狠狠多打幾頓,這些吃飽了撐出來的毛病就都沒有了。
他不知道。
也許吧……
想著想著,居然莫名其妙要哭了。
可他還背著祁衍,眼睛的水霧又沒法擦。
更不想被笑話,忍得簡直窒息。
好久好久,終於到了山下,已經快要累趴下。可是山下離營地還很遠,又沒車。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他竟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程晟!
一向不出汗的俊朗少年跑過來,有些疲憊憔悴,額角也滲出了薄汗。
他找了他們很久,終於找到了,伸手接過祁衍。
“我來背。”
……
祁衍不幸,還真的骨折了。
醫院一通手術。輔導老師也來了,又是聯係家長,又是跑上跑下。
“這家長也是,一點也不擔心小孩到底怎麽樣了!就一個勁說工作忙來不,說反正孩子哥哥在,還讓我多多照顧?我隻是他們夏令營的老師而已啊!”
“真是太不負責任了。工作就這麽重要?哪有這樣當爹的。”
醫生:“也不能這麽說,人家家長肯定也有自己的無奈呀。”
輔導老師也就不多說什麽了。
窗外沙沙雨聲。
郊區醫院人少,病房裏是昏黃的燈光。
卓紫微陪老師交完費,回來就看到少年紅著眼睛跟他哥撒嬌。
“疼……”
他下午那麽難受,都沒有一句軟話。
現在卻像是走丟的孩子找回了家,小雛鳥一樣要抱抱。
“……”
卓紫微去走廊盡頭,抽了支煙。
他知道。祁衍的人生比他黑暗比他難,這點毋庸置疑。
但至少,他身邊還有一個人,可以給他擁抱。
會摟著他,一直哄一直哄。
卓紫微抽完,回頭看到程晟。
程晟垂眸:“謝謝你,一路把小衍背下山。”
“醫生說急救措施很到位,術後不難恢複,真的多謝。”
嘴上說著多謝。眼睛裏,卻是有些複雜的情緒。
卓紫微能理解吧。
畢竟,在這個人的視角裏,是他一整個下午把人家的心頭肉騙跑了,還害小寶貝受了傷。
程晟:“你們下午,為什麽翹課跑要去山上?”
死亡問題。
卓紫微掐滅了煙。
他還記得祁衍說過的,不能在他哥哥麵前吸煙。
編不出答案,於是幹脆不答了,卻被程晟攔住。
俊朗的少年眉頭緊皺。灰色的眸子裏,出現了按捺不住的晦澀。
卓紫微:“放心,你不用那麽大敵意,我又沒有要跟你搶。”
“雖然,我‘也’喜歡男孩子。”
程晟的灰眸裏閃過一道冰冷。
下一秒,卓紫微就被他推了。
那一下很重,後腦撞在冰冷的牆壁上。
程晟壓上來,周身冷冷的氣焰,一字一頓:“你胡說什麽?!”
卓紫微意外又了然,眼裏倒映著這人滿是冷意的樣子。
祁衍說過,我哥那個人啊,看著溫柔老實但其實……他以為祁衍是開玩笑。
但他錯了。
好可怕好可怕。
他在口袋裏掏了掏。
掏出幾張拍立得照片,塞進程晟白襯衫的口袋裏。
程晟:“你幹什麽!”
“沒,這些照片送你了。”
“自己回家好好看下,你一天天的,都在用什麽樣的眼神看著人家。”
“你!”
程晟咬著牙,伸手抵著他的脖子:“你……閉嘴!要是敢在他麵前胡說,我弄死你!”
卓紫微:“哈……”
哈哈哈,真的好笑。
真的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他陪了祁衍一下午,哥哥快要醋瘋了。
可這樣下去怎麽行呢?
這樣下去,不加掩飾的感情,早晚人盡皆知。
“你放心,我什麽也不會說。”
“但哥哥你自己,也清醒點吧?”
“收起你的占有欲,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他不會喜歡你,被他知道你就完了!”
“……”
程晟咬牙,難過得要死。像是被澆滅的碳火,灰眸裏麵的光亮一點點泯滅。
卓紫微歎了口氣。
他以前,就隻是覺得他倆很可愛,似乎有點小曖昧沒眼看,但他隻當是自己想多了。
可原來,程晟真的喜歡他。
那麽喜歡,一點點妒忌就快失去理智。
但這也太悲慘了。
祁衍是個“正常”的男孩子啊。
同寢那麽久,旁觀者清。
他是會對他撒嬌、抱他午睡,會心疼他照顧他,但他基本上沒可能愛一個男生。
更何況。
那個女人生的,女生他也不要。
祁衍是善良通透很有愛,但同樣的記性很好,不會犯迷糊。
都說飛蛾撲火。
結果有些人,連做飛蛾的資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