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坦白

(你怎的變得如此冷漠無情)

飄逸晚風吹散了林間竹林, 點點細葉沙沙作響,掩蓋住了臥閣外的腳步聲。

裴牧曜垂眸凝視不遠處的燭火,半倚著紅木杉門側的牆垣處, 輕盈中飄**著些許狐疑的語句斷斷續續的透過門扉縫隙傳出, 掃動著他的耳膜。

隨風搖曳的燭火忽而爆開,映在眼中恰如點點星光璀璨, 深邃難懂的眼眸中略過一些複雜的情緒。

直到臥閣內不再傳出聲響, 他不徐不疾地站直了身,指節蜷起叩了叩門扉。

清晰而沉悶的敲門聲喚醒了宋絮清飄**無依的思緒,纖細根根分明的長睫顫了顫, 回眸看向緊閉的門扉。

“是我。”

聽到裴牧曜的嗓音,宋絮清抿了抿唇,深深地呼了口氣, 應了聲:“這就出來了。”

起身的時候, 她雙指微微捏緊抬起在唇邊滑過, 輕輕地噓了聲,眸光瞥向紅木杉門處。

茗玥了然地點了點頭。

宋絮清對鏡理了理稍顯散落的發絲, 清清嗓子後推開門,眼皮掀起的刹那間恰好撞入雙含著些許笑意的眸子,淡淡的笑意斂去了平日中的清冷, 就像是寒寒冬日間忽而破雲而出的暖陽。

在她的怔愣注視下裴牧曜走上前,漫不經心之餘顯得異常的輕車熟路地牽起她的手,指節一寸一寸地破開她靠在一起的手指,十指緊扣著, 道:“陘州夜市聞名遐邇, 日落之後可以前去看看, 除了糖餅之外, 這兒還有不少當地吃食,是京中廚子做不出的風味。”

聞言,宋絮清睨了眼遠處,斜掛的夕陽已經隱入天際雲邊,用不了幾刻鍾便會消散於夜幕之下。

她狐疑地回過眸:“我們現在不是要去和賀林知他們用晚膳嗎?”

“過去露露臉便可走了。”裴牧曜牽著她的手,迎著晚風不疾不徐地往外走,道:“我們不過是路過此處而已,無需和當地官員有過多的交集。”

宋絮清恍然大悟般地‘嗯’了聲,耳邊響著他如徐徐微風般溫和的嗓音。

“陘州靠海,鮮蝦魚貝等食材尤為新鮮,隻需清水將其煮沸便可得到極為鮮美的魚湯,當地的百花糕甜度適中,想來你應該會喜歡。”

“你以前來過陘州?”宋絮清仰頭看他,眼眸中閃爍著光芒,“你好似對這兒很是熟悉的樣子?”

“四弟喜歡到處遊玩,前年曾經和他一同來過。”裴牧曜指尖點了點嬌嫩的手背,揚起下頜示意她越過門檻,“不過那時是冬日來的,不似今日這般熱鬧。”

陘州是靠海但地處北邊,冬日要比處在內陸的京城濕冷上不少。

許多酒樓酒肆都是建造於江邊,若是到了冬日,酒樓中耗費的炭火要比其他地方多上許多。

宋絮清掀開馬車窗欞帳幔,目不轉睛地望著外頭的光景,陘州甚是繁榮但也和京中有著極多的不似之處,就如這江邊的晚風都要比京中的江風多了點濕氣。

即將靠近酒肆時,馬車不疾不徐地停下。

宋絮清還未探身出馬車,就聽聞到一道頗為柔媚的嗓音徐來,柔情似水的語氣別說是男子,就是她聽著都覺得甚是悅耳。

帳幔被人從外邊掀開之時,她正打算坐會原處推開臨近酒樓的窗欞帷幔瞧一眼,誰知前頭的帳幔倒是先掀開了,往來熱鬧的酒樓順勢映入她的眼簾。

說是酒樓,若是要深究起來,倒像是個喝花酒的地方。

適才說話的女子就站在酒樓門前,眸帶震驚地盯著他們兩人看,還是頭次見男子喝花酒竟然帶著夫人來的,是何種驚奇的觀景。

她神情微挑,若有所思地丈量著這對眷侶,男子神色看似溫和,眉眼間卻散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慍色,倒是他攙扶著下馬車的女子,清澈的眼眸倒是四下轉動打量著,細看下甚至能夠感受到她的躍躍欲試。

女子嘴角抽了抽。

宋絮清下了馬車,眸光微微往上揚,落在酒樓上方偌大的門匾上。

絳月閣。

候在門前的女子見兩人走來,如夢初醒般迎上去,稍顯打量地問:“二位可是外來之人?”

在她靠近的瞬間,祈安走上前了一步,抬起手攔住她前進的步伐。

垂眸掠過侍衛緊握在手中的劍把,女子深吸了口氣,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盈盈道:“不知二位可有約定好……”

“公子!”

急促的話語截斷了女子的話。

女子回頭望去瞧見太守的侍衛匆匆走來,恭敬的模樣令她心中微凜。

裴牧曜不冷不熱地掃了眼快步走來的侍衛,神色淡淡地‘嗯’了聲,示意他帶路。

侍衛忙不迭地側身,垂下眼眸時掃了眼一旁的王妃,眼皮子狠狠地跳了下,心知不妙。

京中喝花酒的酒肆不少,但饒是活躍如宋絮清都未曾踏入過這些‘花柳之地’,是以頭次來到這兒,心中倒是覺得新奇,時不時地側眸睨過手臂交疊對飲的男男女女們。

預定的廂房位於最高層之處,那兒也就隻有一間雅間。

守在樓梯口的侍衛們在對上宋絮清充斥著好奇之意的雙眸時,都愣住了,久久都沒有回過神來,直到有人清了清嗓子,領頭的人才忙道:“王爺,王妃,裏邊請。”

跟在後頭的宋絮清笑了笑,抬起指尖戳了戳裴牧曜緊繃有力的手臂,悄聲道:“人家看到我都被嚇到了,誰家公子出門偷吃還會帶上姑娘的。”

她這麽說著,眼眸中滿是狡黠之意。

裴牧曜垂眸凝了她一會兒,揚唇笑了笑,掃了眼不遠處的廂房門扉,“比起他們,我倒是好奇賀林知是何想法。”

明知他是帶著宋絮清來的,可張口就邀他前來絳月閣,也不知是哪個蠢笨如豬的幕僚給賀林知出的主意,賀林知的反應也甚是奇怪,竟然會納入考慮之中並真的邀他前來喝花酒,言語間甚至帶著點曖昧的色彩。

宋絮清聞言,思忖須臾後勾唇一笑:“應該會被你嚇死。”

言語間,伺候在門外的守衛們眼神怔愣地敲了敲門扉,裏間傳來賀林知的聲音。

門扉被推開之時,滿麵春風的賀林知在瞧見宋絮清的刹那,頓時愣在了原地,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傻傻地看著她。

“賀大人,久等了。”裴牧曜眼神似笑非笑地掠過廂房中的眾人,睨見宋淮安時,他眉眼微微挑起,“這倒是巧,二哥也在這兒。”

聞言,宋絮清收回眼眸,心思沉沉地看著佇立在內的宋淮安。

若是宋淮安在此處,那便隻能說今日這場花酒宴是他的提議,若不然賀林知大概率不會選擇此處,宋絮清並未錯過賀林知垂下眼簾時如刀鋒般淩厲的眼眸掃向他,更是肯定了她心中的想法。

她心中冷笑了聲麵上卻不顯,眸中一亮笑意吟吟道:“二哥你怎麽不提前和賀大人說一聲,王爺久居南澗寺多年,心中善佛,並未踏入過煙柳之地。”

宋淮安眼神複雜難懂,他掃了眼麵色清冷的裴牧曜,道:“是我的問題,忘記了提醒賀大人。”

“這樣啊。”宋絮清故作了然地頷了頷首,對賀林知道:“實在抱歉,不請自來打擾賀大人的雅興。”

“王妃折煞下官了。”賀林知連忙道,揮手命伺候在內的姑娘們散去,道:“是下官的失職,想著不打擾您休息,還特命了夫人和小女明日再上門請安。”

宋絮清靜靜地聽著,本意也不是和賀林知糾纏過多,頷了頷首表示知道了。

倒是站在她身旁的裴牧曜,進了門後隻說了一句話後就再也沒有開口過,就是落座之後也不曾多言,嚇得賀林知連連擦著額間的汗珠。

這時候,絳月閣廳堂中傳來陣陣靡靡之音,緊接著鈴鐺聲相撞發出的清脆響音飄**入內。

宋絮清隱隱來些許興趣,指腹在桌下捏了下裴牧曜的指節,做了個出門的手勢,便帶著茗玥一同往外走。

他們所在的廂房位於最高之處,倚著欄杆往下望去,恰恰是最佳觀賞之地。

妖嬈多姿的身姿扭動著,白皙透亮的足腕係著金黃色的鈴鐺,泠泠作響的鈴鐺聲撞擊著宋絮清的耳朵,妖嬈的舞姿和她所見過的都要不同。

陌生而又熟悉的腳步聲入耳時,宋絮清觀賞美景的心思慢慢淡去。

宋淮安走到她的身旁,雙手撐著欄杆,道:“我沒有想到王爺會帶你過來。”

“是啊,二哥想得是他怎會帶我過來呢。”宋絮清輕聲細語地應道,眸中染上些許清冷,神色懶散地掃了他一眼,道:“就像二哥明知我是他的妻子,依舊妄圖給王爺沾上煙柳之味,也不曾想過,若他真是那樣的人,我該如何自處。”

“宋絮清!”宋淮安擰著眉,略顯焦躁地直呼她的大名,“你怎可這麽想我!”

“二哥怕是忘了,在你麵前站著的人是瑞王妃。”宋絮清把玩著指甲,不冷不熱地應著,“何能直呼名諱。”

在此之前,宋絮清從未想過搬出瑞王妃的身份去打壓任何人,但宋淮安著實令她失望,親近之人往心口戳上一刀,可要比其他人來得痛,來得令人難過。

就像明知宋淮安利用她去接近裴翊琛,但實際上內心深處還是會有那麽一點點希望,希望他會改過自新,可這抹希望最終也化為了灰燼。

宋淮安驟然側眸,眼前的宋絮清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清冷無情的眼眸像極了廂房內的人。

他張了張嘴,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良久,宋淮安痛心疾首道:“你怎的變得如此冷漠無情。”

宋絮清聞言,就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那般,神色冷冷地笑了下,“二哥怎的做起了自我介紹呢。”

她眼眸掃過垂頭伺候在側的眾人,壓低嗓音冷聲道:“二哥將我推到太子殿下麵前時,可曾想過我有一絲一

宋淮安沒想到她會知道此時,神色微微發怵,很快地壓下心中的驚詫,道:“你在說些什麽,我怎麽會如此做,你是我的妹妹,我怎會不顧你的意願。”

若是放在今日之前,宋絮清定當會被他的厚顏無恥驚到,可現下倒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麵上平淡,道:“元宵佳節,微服私訪,私定終身,下聘迎娶,”

宋絮清每說出一個詞,宋淮安眸中的震驚就多了一分。

“這是二哥呈給殿下的話本子,二哥可還記得?”

宋淮安嗓子緊了緊。

他垂落的指節微微顫抖著,宋絮清眼眸微闔,緩緩地呼了口氣。

四下沉默了許久,久到廳堂中表演的人都換了一波,她才聽到宋淮安鎮靜自若的話語。

“你是何時知道的這件事。”

他並沒有否認這冊話本子是他費盡心思撰寫的。

得到這個回複時不知為何,宋絮清倒是鬆了口氣,“什麽時候都已經不重要了。”

宋淮安擰了擰眉,不解:“我想你嫁入東宮有錯嗎?殿下根基已穩又得聖上的心,這天下日後就是他的,你若嫁給他那就便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侯府也會因你而受益,和錯之有?”

他嗓音壓得極低,幾乎是用氣音質問著宋絮清,可還是落入了不遠處的茗玥耳中。

見她要走上來,宋絮清微微抬手製止住了她的動作,“難為二哥替我操勞費心,不過有一點二哥倒是說漏了。”

宋淮安蹙著眉,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宋絮清微微靠近些許,似笑非笑道:“若我真嫁入了東宮,二哥便是未來的‘國舅’,坐享齊人之福。”她頓了頓,“可你似乎忘了,我的哥哥是宋臨蕭,你說兄長要是知道你踩著我往上爬,他會不會殺了你。”

她眼底含著笑,掃了眼怔愣在原地的宋淮安。

他們都知道,宋臨蕭會的。

“不過二哥也別擔心,畢竟哥哥無召不得回京,鞭長莫及,你還有活路。”

宋絮清說完後,嘴角緩緩地勾起,轉身離去了。

茗玥聽到她說的話,焦急不安地跟在她身後,“姑娘何必刺激他,若是他出手……”

“我就是要他出手。”宋絮清視線微微回落,落在宋淮安顫著的指尖上,目光流露著些許趣味,“想要引出藏匿於林間深處的蛇蠍,自是要往深山中拋擲巨石。”

手足相殘,自古以來就是大逆不道之事,如果想要宋淮安經曆她曾經曆過的痛苦,必當是誘他出手殘害於她,她才能夠名正言順地反擊。

宋淮安眸光定定地看著向下去的宋絮清,落在欄杆之上的手不緊不慢地捏緊,手背上冒起的青絲無比猙獰。

吱啞的門扉聲響起,驚得他額間的碎汗倏地落下,賀林知恭維的嗓音遞到他的耳中。

宋淮安回過眸撞見裴牧曜深邃清冽的神情,看到他時,凜若冰霜的眸子閃過一絲戾氣,他心思沉了沉。

聽完賀林知的話,裴牧曜頷了頷首漫不經心道:“賀大人,本王還有事要和宋大人相談。”

賀林知愣了下,視線掠過欄杆處的宋淮安,他的表情看似鎮定,可略微顫抖的睫毛卻不會騙人。

本以為宋淮安是瑞王妃的兄長,還是太子殿下派來的人,是以好生相待並采納了不少他的建議,可現下看來,倒是要好好斟酌。

目送著賀林知離開後,宋淮安抿了抿唇,垂下眼簾恭敬道:“不知王爺找下官有何要事。”

裴牧曜負手不緊不慢地走來,清冽的眸中凝上了冰霜,銳利的眼神如同刀刃那般肆無忌憚地滑過宋淮安,“宋大人不妨猜猜,你送去的話本子,是何時到了本王手中。”

宋淮安猛地掀起眼皮,驚愕失色地望著他。

裴牧曜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的神色,掌心掃過雕花欄杆的同時垂下眼簾往下望,“本王聽聞絳月閣有十五丈之高,宋大人可要抓穩了,若是不慎跌落下去就是神醫也救不回來。”

宋淮安手心緊了緊,咬著牙道:“多謝王爺關心,下官必當注意。”

“嗯。”裴牧曜笑意不及眼底,掃了他一眼後下樓去了。

留在原地的宋淮安雙手緩緩地捏緊,修整幹淨的指甲掐入掌心之中,漫起的痛意卻不抵不過他心中的麻意。

望著裴牧曜和宋絮清相會時的緩緩揚起的嘴角,他眸色沉了幾分,思索良久都想不到是哪一環出了紕漏。

這道話本子,分明是送到了太子的手中,為何裴牧曜會得知此事,且聽他的意思,想來並不是近期才知情的,而是一直以來都知曉!

難不成是出了內鬼?

可他將話本子送去東宮之後,話本子又經了好幾手,甚至在送去潤色之時,也有幾位評書先生相看過,也不知閣中是否還有人見過。

若真要找起來,困難重重,更別提他此刻還不在京中,無法探查。

宋淮安沉沉地呼了口氣,一時半刻之間也拿捏不準是否要將此事告知太子,以他對太子的了解,若是太子知曉此事,別說是經手過話本子的其他人,就是他也難辭其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