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月光皎潔, 那隻狐狸聽了“花月”這二字之後格外高興,朝著裴雲舒撲來。

裴雲舒將他抱起,這小小的毛絨絨的一團抱在懷中實在舒適, 他壓下心中莫名情緒, 剛剛要說話,臉側卻感到一陣溫熱。

他訝然低頭, 就見狐狸羞澀地埋在了他的懷中, 親了他一口後,黃毛狐狸都要羞成紅毛狐狸了。

裴雲舒覺得他如同小兒撒嬌, 倒是哭笑不得。他抬頭望了望天色, 已然不早了,就將花月抱進了房中,給他找了處小床, “花月先睡吧。”

他轉身欲走,花月卻勾住了他的衣衫,眼中著急,好似要知道裴雲舒要去往哪裏一般。

裴雲舒一愣,輕輕拂過他的耳朵,放下花月的爪子,還是拿著青越劍往外飛去。

白日與二師兄去了凡間,已經買來了東西,不管師祖是不是歡喜, 裴雲舒總是要去試一試。

即便天色已晚, 他也不想浪費時間。

*

裴雲舒到了山頂時, 無忘尊者還在打坐,靜室內覆上一層層的白霜,恍若極冰之地。

師祖穿得極少,身上睫上也有冰霜,氣息淡淡,仿若已經沒有呼吸一般。

他長得好看,隻是劍意太冷,裴雲舒歪頭看了一會,黑發從肩上滑落,等不知道過了有多久,他才受不住這室內寒意,喊了一聲,“師祖。”

師祖睜開眼,眼中沒映出一物,抬眸看到裴雲舒時,才眼中閃爍一下,室內寒冰一瞬退去,宛若春回大地。

他起身朝著裴雲舒走來,裴雲舒往後一退,兩人就出了靜室,來到了外間。

三天峰夜間更深露重,裴雲舒的發上還有些水汽,師祖看著他的發上露珠,忽而抬手朝他碰去。

裴雲舒睫毛微顫,“師祖?”

識海一片翻滾,如千百根細針紮入肉身,無忘尊者掩去漫上喉間的腥氣,手卻很穩的擦去他發上水露,低低應了一聲。

裴雲舒偏過頭,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開,笑意淺淺,抬眸看著無忘尊者,“師祖,弟子從凡間尋了個東西給你。”

師祖聲音冷漠,站在裴雲舒跟前的腳,卻半步也不往後退,“何物?”

那日的狼狽好似從他身上徹底退去,他容顏濃得很,表情卻如冰如雪,裴雲舒昨日還可逼著他崩潰,今日,他就好像又建起了一層堅硬屏障,已經堅不可摧了一般。

裴雲舒垂眸,從袖中掏出一個精致木盒。

這木盒上麵刻有一個正在搖扇的仕女圖,仕女身段婀娜,師祖隻淡淡瞥了一眼,就頓在了原地。

裴雲舒打開盒麵,裏麵的胭脂如花般嫣紅,好似剛剛凝成的花汁,還帶著幽幽清香。

師祖羽扇般的長睫顫了一下,嘴中說道:“這是何物?”

“這是胭脂,”裴雲舒指尖輕輕擦了一下胭脂,在自己手背上拉出一條紅絲,他看著這紅絲,道,“師祖,你可喜歡?”

這聲問得輕,聽在無忘尊者的耳裏卻如雷貫耳。

他攥緊了手,指甲傷了掌心血肉,才能用一副平淡無波地表情道:“尚可。”

他的目光投在裴雲舒的手背上,裴雲舒的手白皙幹淨,唯獨這一抹紅意深深刺入別人眼中。

無忘尊者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執起裴雲舒的手,為他擦去這抹胭脂。

他自然知道這是什麽。

在他還是雲忘的時候,便在山下一眼相中了這個胭脂,隻因當時想著,雲舒師兄唇色總是蒼白,若是染上紅意,應當分外動人。

可裴雲舒卻不喜歡。

無忘尊者的記憶實在是好,哪怕現在回想,都能想起那日攤位上擺了多少胭脂,他那日送給裴雲舒的胭脂雕刻的是高山流水,但他看中的不是雕刻著高山流水的胭脂,而是另一盒放肆至極的……

師祖麵上染上薄紅,他倏地放開裴雲舒的手,好似燙著一般,又往後連退數步。

裴雲舒將這盒胭脂放在一旁,又將手背在身後,他直直望著無忘尊者,抿了抿唇,道:“師祖,若是你喜歡,那日和弟子說的話可還算數?”

無忘尊者正麵紅耳赤,聞言,臉色又瞬間冷了下來,他閉了閉眼,將鎮妖塔給了裴雲舒。

*

等裴雲舒走了之後,無忘尊者便獨自一人在房中站了半晌,他的手中突然現出一塊瑩白玉佩,玉佩入手溫熱,冰冷的指尖一觸,就有一絲刺痛感傳來。

無忘尊者垂眸,握緊了這塊玉佩。

心不動,則魔障不生。

他念了幾遍清心咒,餘光卻瞥到桌上胭脂,心中一悸,腦中閃過裴雲舒的臉。

*

裴雲舒抱著鎮妖塔,被青越劍載著下了山。

到了半山腰上,他就躍下了劍,獨自一人進了書房之中。

燈光亮起,黑金兩色的鎮妖塔被放在桌上,裴雲舒細細看著這塔,不放過任何一處。他試著去推了推塔的黑門,可門分毫不動。

這塔看著一點兒也不好看,裴雲舒趴在桌子上,盯著門處,輕聲道:“有人在嗎?”

塔沒有動靜,但裴雲舒不氣餒,他離得更近,袖袍搭在桌子兩側,“可有人在?”

話音還未落,塔尖就輕輕顫了一下。

好像有東西正在裏麵往外衝撞一般。

裴雲舒看得清楚,塔中關的分明是各種妖怪,說不定還有不少作惡多端窮凶惡極的大妖,誰知道撞著它的是好是壞?但他卻不懼怕,非但不怕,還有一股雀躍之情油然升起。

他想起那日在水潭師祖曾說過的話,便站起身,湊近塔尖,仿若詢問一般,語氣卻軟得如同說著醉後夢話。

“蛟龍?”

塔靜了一瞬,隨即就劇烈晃**起來,隻聽一聲“哢嚓”的細弱響聲,裴雲舒一怔,他跟著聲音找來找去,半晌,才終於在塔尖找到一個微不可見的小小裂縫。

這裂縫小到肉眼急不可見,裴雲舒手撫在裂縫上,眼中越來越亮,最後也不知為何,就這麽笑了起來。

*

第二日一早,裴雲舒就將鎮妖塔放在了儲物袋中,又趕去了藏書閣。

他在藏書閣待了一天,知曉這塔是師祖自己練成的,除他之外,無人得知怎麽收妖、怎麽放妖。

雜書處的法寶詳解已經被翻了個遍,裴雲舒坐在書堆之中,一時之間,一股極大的委屈從心底湧上,瞬間逼紅了眼,他藏在書後,咬著牙把眼中水光給逼了回去。

情緒激動之下,他體內的那顆瑩白內丹卻忽地動了起來。

裴雲舒從膝中抬起頭,他擦過眼角,掩下這突如其來的崩潰,麵色愈冷,徑自出了藏書閣。

一盒胭脂換來了鎮妖塔。

還能拿什麽換來放妖之法呢?

他回了三天峰就往書房中走,一進門就見到花月趴在桌上,見到是他,兩根尾巴就歡快地搖了起來。

但見到裴雲舒眼角後,又擔憂焦急地叫了兩聲。

花月應當是受了重傷,他如今連化形都無法化,精神力也總是不足,裴雲舒今日給他服用了丹藥,現下看來,總是比先前要好上了些許。

裴雲舒低低道:“我沒事。”

他將鎮妖塔放在桌上,再去看鎮妖塔的塔尖,隻見那條裂縫還是昨晚那般模樣,他伸手拂過這裂縫,心中又升起一股無可奈何的無力感。

若他再強些,若他再強些……

裴雲舒突然撐著塔咳嗽了起來,等停了咳嗽,發絲已經淩亂,花月在一旁勾著他的衣角,琥珀色的眼睛擔憂地看過來,裴雲舒彎著腰,半晌才直起身。

他抓緊了塔尖,手指用力到微微發白。

但忽然之間,蒙著一層金光的瑩白內丹開始急躁跳動著,裴雲舒隻覺得手心溢出一縷乳白色的靈氣,這白色靈氣溢出來的下一刻,他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妖氣。

裴雲舒麵露驚訝,下一刻,他整個人就從塔尖的縫隙中鑽了進去,消失在了書房之中。

花月被嚇了一跳,隨即就開始大聲嚎叫了起來。

*

正在打坐的無忘尊者倏地睜開了眼,他如古潭般深不見底的眼中此時已泛起滔天波瀾,下一刻,他已經從山頂到了半山腰間。

書房中隻有一隻狐狸在用爪子不斷拍打著鎮妖塔,無忘尊者臉色一變,卻連想都沒有,化成一縷飛煙就鑽進了鎮妖塔中。

花月眼睜睜地看著有一個人消失在了塔中,他渾身的毛發炸起,尖牙呲著對準鎮妖塔,吼叫幾聲,卻隻能在外麵急得亂轉。

*

鎮妖塔乃是鎮妖之用,人自然是進不去的。

無忘尊者卻沒想到裴雲舒竟進了鎮妖塔中。

鎮妖寶塔共有九層,第一層便是心魔幻境,他匆忙之間便衝進了第一層,但進去之後,裏麵卻無裴雲舒的影子。

無忘尊者走了幾步,眼前畫麵就是一轉,有潺潺水流之聲響起,氤氳熱氣緩緩升起,水汽襲來,凝於發上。

數百年來,無忘尊者不知進了這鎮妖塔有多少次,但卻是頭一次出現了幻境。

他羽扇般的長睫顫著,抬眸,朝著水聲處一看。

一道人影在水霧之間,他身著薄紗,在熱水中洗著如瀑的長發,黑發被水流衝洗的溫順,熱氣蒸騰,好似也有皂角清香從那方向傳來。

那人好似也發覺了無忘尊者,於是轉過身來,笑意盈盈地看著他,聲音帶笑,眉如墨畫,唇上好似塗了胭脂:“師祖。”

這是幻境,這是心魔。

無忘尊者腳下卻動不了了,他閉著眼,一遍遍念著清心咒。

那道人影緩步朝著無忘尊者走來,無忘心中下定決心,若是這幻境再往前走一步,他便殺了他。

可那人影停住了腳步。

熱氣忽而也散了開來,鼻尖香味一變,一道清香中夾雜著檀香的味道就從身側傳來。

無忘睜開眼,就見他坐在裴雲舒那院中石桌旁,風聲微弱,綠葉浮動,他側頭一看,淩清的三弟子雲蠻正輕佻地扯下了裴雲舒的腰帶,將他的潔白道袍扔在了雲忘的身上。

清香撲來,無忘呼吸一滯,他屏息收好道袍,正要站起身破了幻境,隻著一身裏衣的裴雲舒卻叫住了他:“小師弟。”

無忘尊者控製不住地回了頭。

裴雲舒眼角被欺負的已經紅了,他看著無忘,好似藏著無盡委屈和期盼,“小師弟。”

無忘尊者啞然,他沉默良久,攥緊了手中衣袍,才啞聲道:“四師兄。”

*

裴雲舒被這一道裂縫吸入了塔內,他重重往下墜著,想要禦劍,卻發現即便體內靈氣充足,卻也無法飛起。

高處往下摔落的感覺心驚膽戰,難道這鎮妖塔內隻能讓妖飛起來嗎?

裴雲舒拿出一道符,可是還未用出,就有東西朝他飛來,頃刻間將他緊緊擁入了懷中。

腿部隻覺得一緊,裴雲舒心中一驚,他低頭看去,竟是一隻蛇尾纏住了他的雙腿!

鱗片漆黑,堅硬非常,裴雲舒還未再看,就有一隻手抬起了他的下巴,眼中映出一張俊美十足的臉,這臉不斷放大,下一刻,唇上就貼上來了一張冰冷的唇。

哪來的……哪來的潑皮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