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師祖就站在崖邊, 他閉著眼睛, 好似寧願跌下懸崖, 也不願看裴雲舒一眼似的。
他真是麵若桃花, 但卻如青燈古佛般的冷漠,天上之人, 對著裴雲舒露出這幅表情,嘴中還念著清心咒,裴雲舒反覺得格外荒誕。
裴雲舒的目光從師祖身上移到他身後的懸崖處。
萬丈懸崖,對修士來說也沒什麽, 更何況是分神期的師祖。
“師祖, ”他垂下眸,眼捷在下眼瞼上遮下一片陰影, “弟子想知道那塔是什麽。”
無忘尊者還在念著清心咒。
他的聲音如冰, 表情如雪, 好像連裴雲舒的聲音,都被清心咒給隔絕在了外側。
裴雲舒終究還是走了。
待他走了之後,無忘尊者才敢睜開眼,他看著剛剛裴雲舒所站的位置, 看了這一眼後,便不敢去看第二眼。
*
裴雲舒禦劍去了藏書閣。
單水宗的藏書閣書籍眾多,各種心法道法也多, 越是高樓, 書籍就越是珍惜, 也越是難進, 但裴雲舒這次去的是雜書處,這處就簡單多了。
他一本本的在雜書中找著法寶詳解,翻遍了不知道有多少本書,直至太陽落山,他才在書中找到了那黑金兩色塔的詳解。
原來是一座鎮妖塔。
裴雲舒的手指滑過這三個字,定定看著,隻覺得眼睛發澀,好似書看多了般的澀。
身側有同門走過,裴雲舒合上書,帶著這本書出了藏書閣。外麵已是雲霞漫天,他愣愣看了半晌,直到被一旁長老喚醒,才回過神,往三天峰處飛去。
可真是奇怪。
裴雲舒將手放在丹田處。
那塔與他是何關係?為何他的本命劍如此著急,又為何那瑩白內丹也如此迫不及待?
雖不知那瑩白內丹從何而來,但視察一番後百利而無一弊。也是,若是有惡意,早就將他的金丹毀了,又怎麽還會給他療傷。
許許多多,不論是事是物,記憶中如同斷了線的鏈子,總是這缺一塊,那又少了一塊。
二師兄那日要來給他把脈,生病?他怎麽不記得自己生過病。
他慢慢想著,一路飛至三天峰,回到房中就點了燈,繼續看著那本書。
可翻來覆去,書中隻寫了這塔是鎮妖塔,怎麽用、怎麽解,卻是一個字未提。
裴雲舒合上了書,他走出房中,去看遙不可見的山頂。
他想要再見一見那塔。
該怎麽做,才能再見到那塔。
*
次日一早,裴雲舒便迎著寒露站在了師祖門前。
他發絲上皆是露珠,長睫上也沾濕了水露,天邊從黑夜重新變亮,房中卻不見有人走出來。
裴雲舒靜靜等著,但直到日已中天,房中也不見有人走出。
他上前,輕聲喚道:“師祖。”
房中無人回應,裴雲舒推開門,房中已無一人,那張桌上,也無那座鎮妖塔。
*
連接著三日,裴雲舒都沒有在山頂見到師祖。
若是師祖不想見他,布下結界便可,裴雲舒一個小小金丹,還能硬是來闖他結界不可?
可分明沒有一個結界,無忘尊者卻好似沒在三天峰一般,他的那處連小童也沒有,裴雲舒從黑夜等到下一個黑夜,也未曾見到他。
等再一次空手而歸時,裴雲舒在下山路上抓了一條五彩斑斕的蛇。
那蛇長得實在花哨,短短不過一桌的長度,被關在水球中,同裴雲舒一同回了住處。
等在院中落座之後,裴雲舒便盯著這花蛇,目中神色難分,他飲了一杯又一杯的涼茶,才將小童喚出,“你可知道這蛇有沒有毒?”
小童細細看了這蛇一遍,“師兄,這蛇有毒的。”
裴雲舒道:“何毒?”
小童羞於開口,半晌後才磕磕巴巴道:“情毒。”
裴雲舒沉默了一會,便讓小童走了。
他的目光放在這花蛇身上,直到天邊暗了下來,他才閉了閉眼,走進水球,抖著手將指尖插入了水球中。
花蛇迫不及待地一口撲來,疼痛便從指尖曼延到了心口。
裴雲舒睫毛顫了一顫,臉上的神色卻越發冷了。
*
無忘尊者打坐結束,他睜開眼,看著空無一物的室內,出了片刻神後,便想閉上眼繼續打坐。
可總是無法靜心,終究,他長歎一聲,揮出一麵水鏡,想要看看裴雲舒是否還等在他的門外。
他分明知道看了水鏡動搖的還是自己的道心,卻是忍不住。夜中冷氣如此之重,更何論三天峰頂上,裴雲舒如此倔強,若是出了些什麽事,他也不好……不好和淩清交代。
可水鏡一出,無忘尊者就是呼吸一滯。
裴雲舒臥躺在**,**的輕紗晃**,被子被抓起層層皺褶。
他麵色緋紅,眼角含著水光,黑發披散了滿床,被褥潔白,卻沒有他眼角紅意來得豔麗。他蹭著床鋪,表情痛苦,忽而睜開了眼,眼中滿是難耐靡麗的光。
會來嗎?
裴雲舒閉上了眼,表情越發痛苦,他緊緊咬著唇,唇瓣充血,忍住想要出口的悶哼。
鼻息越來越重,皮膚越來越燙,而神智,卻是越來越清醒。
終於一聲巨響,門被人狠狠推開,有人抱起了裴雲舒,帶著他往外飛去。
凜冽的寒風吹去皮膚上的燙意,叢中樹木給無忘尊者讓著路,裴雲舒盡力睜開眼,就見到無忘尊者冷如冰霜的臉。
但是抱著他的手,分明已經發抖到無法忽視的地步。
裴雲舒閉上了眼。
寒潭就在眼前,在月光下泛起波光粼粼,無忘尊者看見水光之後,劇烈顫動的心總算得以鬆了一口氣,他毫不停歇,抱著裴雲舒就落入了水中。
入了水後,他就將裴雲舒推得遠遠的,給他施了一個法術,確保他不沉入水中,便幾乎急切地念起了清心咒。
寒潭極冷,水中還結著冰,冰水包圍軀體,可無忘尊者越是念著清心咒,越是猶如被火上炙烤一般,識海一片翻滾,剛剛抱住裴雲舒的手,似乎還殘留著他身上的燙意。
越是不想去想,便越是忘不了。
他袖中的手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嘴中念的清心咒快得幾乎要念不清楚。
痛如刮骨,有如刀割。
一顆顆清心丹服進口中,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冷靜,就被裴雲舒的一聲悶哼徹底打碎。
裴雲舒的黑發隨著潭水**漾,他臉上的水流從額頭滑落到下巴,再一滴滴落入水潭之中。
唇瓣出了血,血染紅了唇瓣。
眼中含著的水光比波光還要刺眼,衣衫淩亂,脖頸修長。
無忘尊者手心已經掐出了血。
“師祖,”可裴雲舒不放過他,他表情痛苦,唇中卻喊著無忘尊者,“我好難受。”
輕的像風一樣的話,卻如山崩地裂一般的重。
無忘尊者腦中一片空白,他朝著裴雲舒遊去,指尖顫著握住了裴雲舒的手腕。
水聲淅瀝,每一聲響都藏著旖旎和幽深。
燙,燙得一股火直衝五髒六腑,燙得如死一般的痛。
水波開始劇烈浮動,一波推著一波將兩人推上岸。
裴雲舒背部抵著岸邊,水草粘在了他的衣上發上,他垂眸看著麵前的師祖,看著師祖臉上無比痛苦和快要崩潰的表情。
他心中冷得裴雲舒自己都驚訝。
高高在上的師祖如此表情著實可憐,可裴雲舒心中卻無一絲波動,冷漠如此,好似他沒有心一般。
空空****,隻想要那個塔。
師祖隻碰了碰裴雲舒的手,便心神巨**,萬蟻噬心,痛不欲生。
他欲退開,可裴雲舒卻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這手柔軟,白皙,卻像是深淵罪惡一般,無忘尊者額角青筋暴起,他想要甩開裴雲舒的手,裴雲舒卻將一雙手勾在了他的脖子上。
“轟”的一聲,山嶽崩塌。
師祖的唇不斷抖著,他臉色蒼白,冷汗涔涔,抬頭看向裴雲舒。
裴雲舒臉上帶著水,他雙頰已紅,烏發黏在脖頸,好似惡水中的妖鬼,好似深淵中的妖怪。
拉著無忘墜下深淵,讓他徹底毀了道心。
師祖伸出手,緩緩去碰裴雲舒的麵容,水波**漾開來,他迎著寒水靠近了裴雲舒。
大道無情,他修的正是無情無欲的無情大道,隻差一步便可得道,可偏偏要入情證道。
他以為自己便是投胎轉世也無法入情,誰知竟會成那偏執樣子。
如今即生了情,也生了欲,大道無情,也離他有萬丈距離。
也許是一忍再忍下的執念,也許是夜色太深,對方又太過蠱惑人心。
若是生了欲,若是裴雲舒願意,那他想放下這痛苦了。
結為道侶,他願陪他去雲遊四方,待千百年後屍身隕落,再剝離七情六欲。
一顆冰冷的心裂出道縫,火熱的炙熱感便從縫中溢出。
師祖正要環上裴雲舒的腰,裴雲舒就低聲在他耳邊說道:“師祖。”
他聲音動聽得仿若雪山流水,幹淨得讓人心折。
“師祖,能不能告訴弟子,那塔裏關的是什麽東西?”
“能不能把那塔贈給弟子?”
滾燙的氣息噴灑在鼻端,話卻像無情的妖魔一般。
無忘尊者渾身皆冷,心墜寒潭。
剛剛裂開的一顆道心,徹底墜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