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亂墜 第五瓣 5(第一瓣)6(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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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纖白的指頭劃在空中,琴聲鋥鋥,薄紗的裙擺長袖浮成雲霓,眩人眼目。彈琴的人卻微垂著眼簾,隻顧低頭撥弄弦音。
舞者恨恨地瞥了一眼,五指幻化,似蓮,似蘭,似菊,又似深冬裏五瓣寒梅,那麽多種花形花意都從這五指間流露出來,一時四下散落,滿屋子都沁出了香。
琴者仍在彈著,每一音都配著一朵花開,不多,不少,不偏,不移。隻是室內多了一段若有若無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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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佛祖在靈山開壇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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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門被一下闖開,修長的身形逆著陽光出現,日日敷粉而顯得蒼白的臉有幾分猙獰,幾分怨恨。“東陵王明天做壽,指名要你去散花舞。”冷冷地丟下一句,摔門就走。
舞者卻仿佛沒有查覺這些恨意,隻一徑地開心:“宮,東陵王呢,不知是怎樣地人。聽說不到30就坐上郡王之位,而且,王府嗬……”話音沒落,嫋嫋地拖在空氣裏。
琴者並不開言,抬手輕輕一拔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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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佛祖在靈山開壇說法。我正側身其下,靜靜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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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之宴果然不同凡響,銀花火樹,燈燭交映。舞者就在所有的光線中,豔紅的衣袂飄搖,指尖撚動,化蓮,化蘭,化菊,化一切可化之花,映入眼底是滿心的香。
“天女散花舞。好好,舞者菡萏,果然名不虛傳。”手裏撫掌,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的紅衣舞者,從高抬的指尖一直滑下。
琴者仍隱在燭台之下,滿室的明亮中唯有這裏還藏著一絲陰影,手中的琴動,引著舞者指尖的花四下飛散。
隻有搖曳的燭火聽到,不絕的琴音裏有一段歎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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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佛祖在靈山開壇說法。我正側身其下,靜靜聆聽。其時,諸天女散花,紛紛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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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車怒馬,舞者褪了紅衣,一身霞披。“你不去嗎,王府裏依舊可以為我彈琴。”
搖頭,多年的無言隻剩下搖頭。
“可惜呢,這麽些年,我已經習慣你的琴聲了。”清亮的嗓音裏聽不出多少惋惜,更多的是輕巧的得意。
馬車轔轔而去,琴者拂著袖子,拂許多看不見的,不存在的塵埃。再撥懷中的弦,琴聲暗下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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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佛祖在靈山開壇說法。我正側身其下,靜靜聆聽。其時,諸天女散花,紛紛而落。百花紛飛,淩空而逝,隻留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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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者去了江南,看一場杏花雨。琴者去了江北,飛雪穿林,一夜純淨。琴者撚一支野花,穿過山間濕滑的小路。琴者膝橫瑤琴,獨坐船頭,縱聲而歌,那夜滿江的漁火閃亮,無人入眠。
於是,世間都在傳有這麽一位琴者,傳他手中的琴,傳他口中的曲,傳他拂袖行過萬裏的不羈,傳他曠達如天外雲的神色。
琴者依舊彈著懷裏的琴,有路便行,無路也行,落一地的歌,一地的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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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佛祖在靈山開壇說法。我正側身其下,靜靜聆聽。其時,諸天女散花,紛紛而落。百花紛飛,淩空而逝,隻留餘香。唯有一朵不曾逝去,落在我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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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琴者不曾老,懷中之琴不曾朽。也無人疑,也無人問。似乎琴者就該這麽一直唱下去,一直走下去。鋥鋥綜綜地拔盡歲月。
許多人聽了,會心一笑,回頭仍做著自己。許多人聽了,號啕大哭,從此不知所蹤。還有些人聽了,跟在琴者身後,跟一段,就換過一些人。
琴者不管不顧,渴了飲露水,饑了食香花。就這麽一路走著,走到不能行之處,就再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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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佛祖在靈山開壇說法。我正側身其下,靜靜聆聽。其時,諸天女散花,紛紛而落。百花紛飛,淩空而逝,隻留餘香。唯有一朵不曾逝去,落在我的麵前。我俯身拾起,怡然一笑,花在手心皎白而溫香,五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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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有人馳馬而來。“宮先生,王妃想見您一麵。”
這麽多年,當想的,不當想的,都在所行一路上悄然遺失。再回想,那年的紅衣,蔥白指尖化出的花朵薄如影子,在記憶底,一翻,一覆,淡不可見。
她的紅衣褪了,一身白,慘如臉色,淡淡的氣息似續還斷。見了琴者,掙紮地伸出手來,抓住:“你怎麽,還如當年。”
琴者笑得一如溫玉,潤而無聲。
“所以,所以你不怨我,對嗎?”
琴者搖頭,笑勾在唇邊:“我,從不怨你。”
依舊纖長的指尖從掌心滑出,重重敲在床沿,身邊的人影紛忙。當年佛在靈山說法,我隻聽得這麽一句,今日與你:“南無阿彌陀佛!”
手指收攏,掌心裏一片花瓣,皎白如雪,潤澤如玉,淡淡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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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佛祖在靈山開壇說法。我正側身其下,靜靜聆聽。其時,諸天女散花,紛紛而落。百花紛飛,淩空而逝,隻留餘香。唯有一朵不曾逝去,落在我的麵前。我俯身拾起,怡然一笑,花在手心皎白而溫香,五瓣。“眾花不雜塵而逝,唯你,落入塵埃。今我憐你拂去塵土。”佛在座上說:“南無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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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音停了半晌,白玉堂才從那漫天飛花中醒過神來,怔怔地望著天音,好一會兒才長籲了一口氣說道:“我有些問題……”見天音要開口,他舉手一擋,“你隻要說是或者不是便好,若不方便答的話,那什麽都不說也成。”天音低眸一笑,點了點頭。
“剛才故事裏彈琴的人是你,對吧?”
“是。”
“在靈山之上聽佛祖傳法,拾起花瓣的也是你對吧?”
“是。”
“那花,是我嗎?”
天音神色一斂,頓了頓,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
白玉堂側頭細想了一想,笑道:“應該說,我是那花的一部分吧,另外,水菡萏,倩雪,還有你剛才故事裏那個舞者,應該也是那花的一部分對吧,哼,想我白五爺居然跟這些人同出一處。”
這回天音盯著白玉堂半晌,突然輕歎一聲:“你不必再猜了,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當年佛祖說法,我雖非釋道,但也受邀而往。其時法至妙處,諸天女散花,所落飛花各有緣法,大多憑空而逝,亦有沾人衣,墜於塵者,但聽法眾人皆不觸碰。但我第一次上靈山,不知這花上自有因果,見一朵五瓣天荷,落在麵前沾了塵土,便拾起它。”
“撿朵花就這麽多麻煩事,這還真是的。”
“其實如果是別的道行高深之人,拾了也就拾了。但我當時道行初成,七情未斂,五緣未盡,這一拾將我的貪嗔愛惡欲附在這五瓣上,不過,也因這天荷取去我的五緣,才令我之後的修行突飛猛進。”
“哼,換句話說,壞處是那什麽天荷的,好處就是你的對吧。”
“也不是這麽說,之後,我將天荷浸於天池水中,按說浸上千年,那天荷也自能化形修道。但沒想這天荷也同我在靈山聽經,又沾了靈山的塵土,竟然極早就化出形狀,隻是化形太早神形不穩,隻能送至人間凝練之後再收回。”
聽到這裏,白玉堂一正神色,“此次你來也是要收回我吧。我可以任你取回,但你需幫我尋得纈露草,送回開封府救貓兒。”
見白玉堂這樣說,天音隻是一笑:“誰說我是來尋你的,真要帶你走,我在開封便這麽做了,何必等到現在?”
雖然嘴上說得幹脆,但白玉堂心底又怎會願意丟下展昭,聽到天音所說,他也不由地心氣一懈,這才覺得背後竟是汗津津地一片。“那麽,你是?”
“倩雪是貪瓣,水菡萏是嗔瓣,你則是愛瓣,而適才我讓你看到的則是收回欲瓣的畫麵,今日來此,則是來尋惡瓣的。”
“惡瓣?這個地方?”
“其實天荷五瓣幻化,並非都化為人形,那惡瓣所收的卻是我對人間的憎惡,因此它不願化成人形,而是化為一株花,隱在這雪山之上。我算算今日它的花期將盡,便來尋它了。其實五瓣都一樣,隻有當壽歲已盡,或是用了人界之外的力量,我才會將來收取。”
白玉堂知天音最後那句其實是在說明不收自己的緣由,隻是心中還有疑問:“那,水菡萏和倩雪是?”
“水菡萏其實壽命已盡,而倩雪為貪瓣,yu望最大,化形也最早,竟在天宮中學了些異術。在人間記起當初緣法,收取百花精魄,一為水菡萏續命,二來則是增添自己的法力。後來她用術法攻擊你們,所以我才能收取她。”
說話間,洞深處隱隱傳來一陣光亮,皎明白潔,竟蓋過了篝火的光芒。“噫!惡瓣要開了。”說著天音便站起身來,往那發光處走去,白玉堂也起身跟著。
洞穴盡頭,此時一抹光彩透土而出,越轉越亮,待兩人走到跟前,一株瑩瑩光轉的白蕾從土裏鑽出,出土半尺高之後,花瓣次第打開,光芒更盛,映得整個洞穴如同白晝。而此時,山壁竟搖晃起來,隆隆作響,還霹啪地落下石塊。見此情形,天音一揮袖,搖動漸緩,最終停頓下來。而此時,白花已經開到最盛,開始片片萎蔫,但枯瓣卻不飄落,猶抱枝頭而亡。待花枯盡,天音伸出手來,從那枯花中飛出片花瓣,落進他手心,花瓣皎白,時有光芒閃過。
“好了,此地事畢,我要走了,也送你下山吧。”說著,天音揮手,那茶壺,被褥都消失不見,隻有篝火依舊燃著。
“啊,不,我還得去尋纈露草救貓兒,你,你能否把外麵那繩網借我,白某日後……哈,隻怕你也不需我報答什麽。”
“五瓣之中,除惡瓣不願入世,另外三瓣入世皆使塵俗浮於表麵,雖然日後好作清洗,但終究還是落了下品。隻有你,入世卻能自滌其塵,好吧,你我既有因果,我也該幫你一幫。”說著手掌一翻,手心之中便多了一個玉盒,打開來,盒中一株異草,枝如珊瑚,葉如圓珠,正是纈露草。
白玉堂心中一喜,也顧不得什麽,一把搶過玉盒抱在懷中看了又看,才要抬頭,隻覺得身子一晃,四周景致全變,已然離開山洞,來到雪山腳下。再尋那天音的身影,早已杳無蹤跡,又摸了摸懷裏的玉盒,不再多想,便往山下行去。突然耳邊傳來一個聲音:“等你百年之後,我便來收你。”說著,頓了頓又道:“若我來之前,你便過了奈何橋,那我也不能和閻王搶人。”話音漸悄,到得最後一個字時,幾近細不可聞。聽得這些,白玉堂雙眸一亮,展開身形便往寄馬的村莊飛奔而去。
在他身後,一抹淡青的身影悄然浮現,“那隻貓?我以前是喜歡那樣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