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路上誰也沒跟誰閑聊,梁思喆把車開得很快。

經過擁堵路段的時候,梁思喆側過臉,問曹燁有沒有帶煙。曹燁這次沒攔著他抽煙,遞了一支煙給他,幫他點了火,然後自己也點了一支抽起來。

明明跟小小白隻見過幾次,但現在聽說它情況不太好,曹燁覺得自己的心髒像是被墜著一般地往下沉。

車廂裏氣壓很低,有幾次曹燁忍不住轉頭朝梁思喆看過去,都能看到他微皺著眉,煩悶全寫在蹙起來的眉眼間。

自打重新聯係之後,梁思喆看上去一直都是遊刃有餘的,情緒藏得很深,讓人很難猜透他的心思,就算昨晚提到十年前自己父母的祭日時,也是很平靜的語氣和表情,但現在他罕見地看上去有些焦躁。

“綠燈了。”曹燁提醒道。

梁思喆回過神,“嗯”了一聲,踩下油門,將車駛過十字路口。

曹燁看出他情緒不對:“要不要我來開?”

“沒事,快到了。”梁思喆說著,打著方向盤駛入另一個車道,超了前麵一輛車。

車子停至寵物醫院,梁思喆從後排拿了棒球帽和黑色的口罩,他把棒球帽扣在頭上,推門下車,一邊走一邊戴口罩。

他步子邁得很急,曹燁快步跟上去,隨他一起去獨立住院病房。

許雲初坐在病床旁邊,正低頭用手機處理工作,見他們過來,起身說了小小白的情況:“它好幾天都吃了就吐,我怕耽誤你進組的情緒,一直沒跟你說,這幾天每天帶它過來打點滴。但今天實在不行了,突然變得很嚴重,而且口吐白沫……我去叫醫生過來吧,讓他跟你說。”

“嗯。”梁思喆應了一聲,半蹲下來,看著躺在籠子裏的小小白。

籠門沒關,大概醫院的工作人員也知道,它根本就沒有力氣站起來亂跑了。

小小白側趴在墊子上,正在輸液,梁思喆把口罩拉下來,卡到下頜處,抬手摸了摸它的頭。小小白有氣無力地半睜開眼,見到主人後抬起頭張了張嘴,大概是想叫一聲,但似乎沒力氣,隻是在喉嚨裏哼了一聲便又躺了回去。

前幾次見小小白時它的精神狀態還不錯,到現在曹燁才注意到,對於一隻狗來說,十歲年紀已經是一隻狗的暮年了。而現在小小白半睜著的眼睛無神又混濁,疲態畢現,看上去布滿了衰老的痕跡。

許雲初帶著醫生過來了,曹燁直起身,梁思喆也站了起來。

醫生跟梁思喆握了握手,語氣很尊敬地說:“見了您的狗好多次,但見您本人還是第一次,現在說這些可能有些不合時宜,但我真是您的影迷,喜歡您好多年了。”

“謝謝,”梁思喆有些疲於應付一切交際,但還是保持著基本的禮貌,“說狗的情況吧。”

“說實話,不太好。”醫生看了一眼小小白,“年前那次就切了一半的胃,現在做手術的話還得繼續切,但它年紀大了,手術成功率……我實話跟您說吧,就算手術成功,術後恢複它也不一定能熬過來。”

“您是專業的醫生,”梁思喆點頭道,“我想聽聽您的建議。”

“現在有兩種方案,一種是維持現狀,但它現在吃不進東西,隻能每天輸液,按這種情況,它能多挺兩個月,但其實活得也挺痛苦的,每天不能吃東西也活動不了,可能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待著……”

“聽起來您不太建議這種方案,第二種呢?”

“第二種,對您來說可能比較殘忍,但對狗來說是最好的選擇,安樂死,”他說著,小心觀察著梁思喆的神色,見梁思喆的表情沒什麽波動,才放心繼續說,“您的這隻狗,現在已經10年多的壽命了,其實跟壽終正寢也沒什麽區別了,繼續活著也是熬日子,還不如讓它沒有痛苦地走。”

梁思喆垂下眼,偏過頭看向小小白。它看上去無精打采,熬了一個多周,痛苦到眨眼都費力,像是已經活得精疲力竭了。

“嗯,”梁思喆抬手拉上口罩,後半句話是隔著口罩說的,嗓音聽上去有些沉悶,“我再考慮考慮吧。”

醫生走後,梁思喆又半蹲下來,看著小小白,摸了摸它的頭,又握了握它的爪子。

年前小小白做手術那次,他還在國外拍戲,沒能趕回來,是許雲初來陪它做的手術。從那時起,他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知道小小白今年隨時有可能會走。可真等到這一刻到來,還是有種揮之不去的無力感和疲憊感。

人生真是無奈,十年前陪伴著自己的父母猝然離世,十年後連唯一陪著自己的狗也要走了。

恍然間,十年前接到秦亦莊打電話告知他小小白出生的消息,他拍完夜戲,飯也沒顧得上吃,打車回茵四看它的那一幕,像是還近在眼前一樣。

他還記得在茵四昏黃的路燈下,自己小心翼翼地把肉球一樣的小小白抱起來,頓時笑出了聲,曹燁說給它取名叫“小小白”,但沒想到它居然長得這麽像凱撒。

再往後數,在北京拍《紅男紅女》的時候他每天回家,夜戲常常拍到很晚,小小白也跟著自己餓肚子,不知道胃病是不是在那會兒就落了根。

每部戲殺青之後,把小小白從許雲初那裏接回來,就好像是一段人生分隔的儀式。不拍戲的時候他不常出門,沒有小小白陪著,日子不知道該有多無趣。

沒想到這十年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溜走了,互相陪伴的日子眨眼間就走到了頭。

曹燁陪梁思喆一起蹲著,看著小小白,又轉過臉看了看梁思喆。

相比開車那會兒的焦躁,梁思喆現在看上去又把情緒收了起來,像是已經接受了塵埃落定的結局,但曹燁總覺得他身上有種壓抑而深沉的哀傷。

“我接它回去吧,”曹燁輕聲說,“我在北京,可以好好照顧它,說不定情況會有好轉。”

“會麽?”梁思喆問了句。

“會吧。”曹燁安慰他,其實他自己心裏也沒底。

“思喆,你航班晚上八點起飛,”許雲初在後麵提醒道,“早點吃些東西就去機場吧。”

“嗯,”梁思喆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是該過去了。”劇組就快開機了,他得提前到場,得進入情緒,得做好萬全準備,不可能被一隻陪了自己十年的狗牽絆住腳步。媒體和觀眾都說他做事任性,可對於拍戲這件事他從來也沒任性過,劇組幾百號人的時間和努力耽誤不得,這一點他從來都知道。

“我送你過去,”曹燁說, “一會兒再回來接小小白。”他也知道開機時間一旦定下來,如果梁思喆臨時改變計劃,到時候不知又會招來怎樣的罵聲。

“這裏有我看著,”許雲初說,“思喆你安心過去吧。”

“嗯。”梁思喆應了一聲,又低頭看了小小白好一會兒,然後摸了摸它的頭,聲音很低地說了句“謝謝你”,才起身走出病房。

曹燁跟著他走出去,出了寵物醫院,梁思喆走到副駕駛一側,拉開車門矮身坐進去。

“想吃點什麽?”曹燁坐進去,啟動車子問。

“隨便吃點吧。”梁思喆說。

寵物醫院距離洛蒙不遠,曹燁提前給會所的廚師長打了電話,讓他準備幾個菜。

到了洛蒙之後幾個菜很快上齊,但梁思喆沒吃多少,隻喝了一碗粥,其他菜都隻是象征性地動了兩下筷子。

一桌菜剩了大半,但兩人都沒什麽食欲,待了片刻便動身前往機場。

去機場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梁思喆從後排車座拿了一件黑色的連帽外套穿上,他把兜帽拉上,戴著黑色口罩,倚在後座上,一直側過臉看著窗外。

他把一張臉遮得很嚴實,也不開口說話,曹燁開車間隙側過臉去看他,卻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

曹燁沒見過他這模樣,停在紅綠燈路口的時候忍不住叫他:“梁思喆。”

片刻後梁思喆才應了一聲:“嗯?”

“你別太擔心,我會照顧好小小白。”

“嗯。”

紅燈變了綠燈,另一側車道有車輛駛過,車燈晃過梁思喆的側臉,但那光很快又從他臉上消失了。

餘下的路就再也無話。曹燁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小小白的離開似乎已成定局,誰也不知道讓它多活幾天,於它來說到底是不忍還是殘忍。

到了機場,宋清言已經提前聯係好機場的工作人員,開了VIP通道,跟機場地勤一起在通道入口等梁思喆。

走到安檢口,梁思喆腳步頓住,轉過身看著曹燁:“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他的嗓音聽上去有些啞,透著讓人無法忽視的疲憊。

他戴著兜帽和口罩,兜帽有些寬,在他臉上罩出大半陰影。兩人麵對麵站著,曹燁跟他對視,這才看清梁思喆的表情,挺直的鼻梁把口罩撐得很高,再往上看那雙微凹的眼睛,此刻眼圈有些微微發紅。

心髒好像忽然就被揪了一下,有點疼。大腦還沒做出決定,身體已經產生了本能反應,曹燁上前一步,抬手抱住他,輕拍了兩下他的肩膀:“沒事的梁思喆,小小白會好起來的。”

梁思喆“嗯”了一聲,也抬起一隻手攬住他的肩膀,頭低下來,額頭抵在他的肩上:“回去的路上慢點開。”

“我知道。”

幾個地勤都等在一旁看著他們,還有不遠處的工作人員拿出了手機,似乎想要拍照。

這擁抱似乎顯得不合時宜,梁思喆察覺到這一點,很快鬆開曹燁,退後一步:“我過安檢了。”

“嗯。”曹燁說。

轉身時梁思喆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隱在兜帽的陰影下,不知是不是錯覺,曹燁覺得那眼神看上去很深,像是藏著一種莫可名狀的情緒。

他站在原地看著梁思喆過安檢,腦中全都是梁思喆剛剛那雙微微發紅的眼睛,還有他轉身時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梁思喆通過了安檢,拿了外套後朝他抬手揮了兩下,曹燁也朝他揮了揮手。

VIP通道顯得很空曠,曹燁看著梁思喆的背影,明明旁邊有機場工作人員和宋清言陪著,但梁思喆卻看上去有種形單影隻的落寞感。

以往上了飛機都在睡覺,這次梁思喆卻有些睡不著。

懷裏的溫熱感似乎還沒有完全褪去,曹燁靠過來的那一瞬,他費了極大的克製力才沒讓那個回抱的動作看上去太用力。那個片刻他很想抱住曹燁,把靠過來的溫度抓在手心裏,不讓他逃走。

他的小少年實在對他太好,當年肯為了他去跟自己最不想麵對的兩個人低頭,現在又肯為了他浪子回頭不交女朋友,如今在他脆弱時還能忍住心頭的不適,靠過來給他一個擁抱,可就是不肯麵對自己的心意,非要執著地同他做回十年前的普通朋友。

再進一步的話,會不會連人生中最後的這一點溫度,都會因為自己的貪心而被上天收走?

曹燁說陪他再拿一個影帝,可即便再拿十個影帝,對自己來說又有什麽意義?

年少成名,從人生最低穀一步踏入巔峰,看起來他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一個,可也正因此他在圈內雖然有不少能聊天喝酒的朋友,但真正能交心的知己好友卻一個都沒有。

往後沒了小小白,拍戲的間隙該怎麽消遣和打發時間?每年到了父母祭日的前後就會產生無法排解的孤獨感,好像經曆的幾段戀愛都是發生在這段時間,但今年戀愛也談不成了,因為曹燁不高興他戀愛……梁思喆閉著眼歎了口氣,自己真是要被逼成聖人了。

功成名就,孑然一身,或許這就是自己的宿命吧。

人是無法擺脫自己的宿命的。這命運的齒輪從他17歲時就開始轟然運轉,聲勢浩大,所有過往的一切,包括曹燁在內,似乎都在推著他走向這一條看上去繁花似錦又注定落寞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