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兩個人倚著樹幹坐在地上。暮色徹底籠罩下來,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投在眼前的地麵上,風一吹,光影搖搖晃晃。

曹燁忽然覺得有些茫然。梁思喆這一解釋,他剛剛湧上來的這股怒氣全都落了空,並且顯得莫名而可笑。

視頻上跟梁思喆走在一起的那姑娘是秦真真?他隻顧著辨認梁思喆的背影,根本就沒注意到旁邊的背影是否眼熟。事實上,他早忘了秦真真也被他安排在同一個劇組裏了,這些天光顧著糾結梁思喆晾著自己這碼事了。

梁思喆讓他好好想想為什麽生氣,可此刻他大腦一片放空,盯著地麵上搖晃的樹影,什麽也沒想。

他害怕順著這條線索往深處想,總覺得會牽扯出這些年他一直在逃避的事實。他把頭低下來,額頭抵到膝蓋上,他想自己就是一隻鴕鳥,遇到危險時就把頭埋到沙子裏,從來也不敢去麵對。可做一隻鴕鳥也沒什麽不好的,他安然無恙了這麽多年,大多數時候也挺開心的。

但自打跟梁思喆重新聯係以來,曹燁能覺出他總是在有意無意地逼迫自己,試圖把他引入他不想麵對的事情上麵。

“跟以前一樣,”梁思喆在旁邊開口問,“你說的以前是指什麽時候?”

“茵四的時候,”曹燁埋著頭說,“難道你不想回到那時候嗎?”

梁思喆不置可否,很輕地笑了一聲:“回得去麽?”

“能。”曹燁小聲說。

他語氣篤定,梁思喆覺得自己真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想曹燁好像比任何同齡人成熟得都要快,可是又有那麽小小的一部分,固執地沒有長大,那裏盛著他的任性、天真、執拗和退縮,這小小的一部分他不給任何人看,可偏偏向梁思喆展現得淋漓盡致。

而如今他的小少年就像一隻觸覺靈敏的野獸,雖然封閉了自己的感情,可聰明得要命,能察覺出自己在逼他,也能察覺出他們現在的關係已經超出了正常友情的範疇,他什麽都知道,可偏偏就是躲在自己的殼裏,不願意往深處想,不肯往外探出一點頭。

這可真是難辦,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而曹燁裝得如此徹底,以至於連他自己甚至都相信了。

回到茵四,自己又何嚐不想呢?曹燁還是無憂無慮的小少爺,自己也從人生劇變中平和地走了出來,他們親密無間,無話不談,不得不承認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可十年前他對曹燁的感情還很朦朧,這感情經過十年發酵,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隨時會被吞沒進去。倒退回十年之前,重新做回心無芥蒂的朋友,哪有說得那麽容易?

曹燁想躲,他自己又何嚐不想躲?那天在放映間他的確想試探一下曹燁的反應,做了個想要吻他的動作,想試試看曹燁的反應,曹燁往後退那一步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可他怎麽也沒想到,當晚他同曹修遠和鄭寅吃過飯,忽然想去茵四看一眼,卻親眼目睹喝醉的曹燁摟著一個姑娘從酒吧走出來。

這還不夠,他說服自己不去想這件事,專心看曹燁遞來的項目書和劇本,畢竟沒在一起之前他們都是完全自由的,但項目書一翻開,秦真真的名字赫然在列——梁思喆當時就摔了項目書,所以曹燁就真覺得自己百毒不侵是不是?

偏偏這片子他還不能不接,否則這和好便顯得太沒有誠意,他得接這片子,還得跟他前女友搭戲,把這片子演好,如他所說,一起再拿一個影帝。

看劇本的時候一直在想這事,總是沉不下心進入角色,他做了十年演員,心知這不是能夠演好戲的狀態,他隻能盡量不去想曹燁。喝醉一場後他想索性就此狠心逼曹燁一把,忽然降溫不聯係,曹燁總該順著去想為什麽吧?說不定忽然就想通了不再逃避了。

這一招倒也卓有成效,曹燁主動發來消息約他爬山,見麵之後他看上去又變回了十年前的曹燁,有意無意地觸碰和親近自己。

是不是再逼一次,就能把他從殼裏完全逼出來了?梁思喆側過臉看了一眼曹燁,曹燁把臉埋到膝蓋上,此刻默不作聲,看上去完全就是消極逃避的狀態。

狠不下心,也怕再逼一次,曹燁真的會把稍稍探出來的頭往回縮得更深。五年前曹燁能跟自己完全斷絕來往,現在也一樣,好不容易走到現在能和好,梁思喆想自己實在不敢再冒一次險。

不遠處林彥走過來,衝這邊喊了一句:“把我弟哄好了沒?”

兩人都沒應聲,曹燁把頭從膝蓋上抬了起來。

林彥走了過來:“燁子,帶你飆車去,走不走?”

“幾輛車?”曹燁問。他又恢複了平常的聲音,看起來已經從剛剛的情緒中恢複過來了。

“喲,這麽快就好了?”林彥蹲下來,湊近了看他臉上的表情,“梁思喆又怎麽騙你的?說來聽聽。”

曹燁沒理他這茬:“到底幾輛車?”

“一共開上來了四輛,你行麽?別情緒太激動翻車啊。”

“滾啊你,”曹燁勉強笑了笑,罵了一聲,“別咒我。”

林彥走後,曹燁撐著地麵站起來,看著梁思喆問:“我也想去飆一會兒,你去麽?”

“你想不想我去?”梁思喆也抬頭看他。

他們一對視曹燁便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沉默片刻,朝他伸出一隻手:“一起吧。”

梁思喆握住他的手,曹燁一用力把他拉起來,但很快又收回了手。

梁思喆隨他朝停車的地方走,那隻剛剛被握住的手慢慢收起來,把曹燁手心裏傳遞過來的熱度攥了起來。

跟他猜得一樣,他剛剛解釋那條緋聞的時候進了一步,現在曹燁又往後退了一步,跟爬山時毫無忌憚的觸碰相比,曹燁剛剛迅速收回的那隻手暴露了他心底的不安和不自在。

四輛越野車被開走了兩輛,曹燁從司機那裏取了鑰匙,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梁思喆則坐到副駕駛位。

曹燁啟動車子:“你不暈車吧?”

“不暈,你隨便開。”

“路有點窄,我會開得有點快,不過……”巨大的引擎聲轟然響起,把他的後半句話完全淹沒,車子陡然提速,衝向不遠處盤旋陡峭的盤山路。

那路果然很窄,一側靠著陡峭的崖壁,另一側則是毫無遮擋的懸崖,開車的人要全神貫注,否則稍有不慎就會翻車跌下去。車子的探照燈直直地朝前照著,映出遠處融入夜色的山巒。

“不過什麽?”梁思喆問。

“不過你別怕,”曹燁開著車說,“我開得很穩。”

梁思喆笑了笑。很奇怪的是他的人生轉折點始於車禍,但跟曹燁走這條險路卻並不覺得心慌。

盤山路並不好走,狹窄處隻能剛剛容下一輛車的寬度,人坐在車上,看著外麵深不見底的懸崖,有種隨時會喪命懸崖的驚心動魄之感。

但曹燁的車技還不錯,幾個陡峭的彎轉得嫻熟漂亮,車子駛過彎路,轟鳴著衝向一處陡坡時,曹燁唱起了歌,《至暗抉擇》的那首爵士風搖滾,有種張狂的無畏的調調。

他看上心情還不錯,跟半小時前坐在樹下消極逃避的狀態全然不同。見他心情不錯,梁思喆的心情也隨之變好了一些。

曹燁專心開著車。他喜歡這種全神貫注的狀態,這路實在太窄,全程都要精神緊繃,也正因此他騰不出多餘的精力去想別的事情。

剛回國那會兒,洛蒙初創,他心裏壓著一堆事情,隔一段時間就來飆一陣車,半小時的車程,開下來神經繃到極致,手心都會出汗,回程的路上司機開車,他能在後排睡個久違的好覺。

最陡那段路開過去,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曹燁轉過臉看梁思喆,跟他開玩笑道:“你說我們如果翻車滾下去,會上幾天頭條?”

梁思喆配合地想了想道:“從出事到事故調查結束,一個周吧。”

“新聞標題會怎麽寫?”曹燁像是對這話題很感興趣,很快想了個標題出來,“影帝梁思喆跟曹修遠之子深夜飆車,雙雙墜崖。”

梁思喆笑了笑,搖頭道:“不會,你太不了解媒體的風格。”

“那你覺得他們會怎麽寫?”

“照我的經驗麽,他們會寫得更有噱頭一些,譬如……”梁思喆慢悠悠地說,“影帝梁思喆與曹修遠之子深夜飆車墜崖,疑似殉情。”

曹燁沒說話,車內安靜下來,道路趨於平緩,夜風灌進疾馳的車子內,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曖昧的氛圍跟沉默一樣濃烈,久久無法被風吹散。

“所以你要小心開。”梁思喆又說了一句,給這句試探添上一些玩笑的意味,做了一個不那麽過火的收場。

又開始往後縮了。梁思喆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呢?

想要不就這樣吧。如曹燁所說的,回到茵四,結束這種拉鋸的狀態。隻要曹燁能變回茵四時期那個心無陰翳的少年,他怎麽高興自己就怎麽來好了。

小少爺想跟自己玩柏拉圖,那就陪他玩吧。說不定哪天自己也耗累了,折騰不下去了,那好聚好散,就當做了一場無疾而終的大夢。

隻是多可笑啊,梁思喆想,曹燁睡過的姑娘有多少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數過,現在卻異想天開地要跟他玩一場你不說我就裝不知道的柏拉圖。

你也太過天真了曹燁,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想對你做什麽?

他想曹燁大抵真是他命裏的劫數,在他人生最低穀的時候出現,從茵四開始,往後他走的每一步都無法跟曹燁徹底割裂。

他與曹燁是什麽關係呢?是年少成名一起經曆風風雨雨的發小,是談得來的朋友,是一手將自己捧上影帝位置的恩師的獨子,同時也是於自己有恩的恩人。

或許自己應該隨便退回到哪個位置,就能像林彥和遲明堯一樣,輕鬆自如地跟曹燁做朋友,隔三差五地聚一次,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演過很多故事的主角,唯一的配角是在曹燁投的片子裏演的,或許命運一早就在向他預示,他已經在別人的戲裏透支了自己人生的主角額度,而在曹燁的生命裏,他隻能成為一個不唯一的,僅僅是有些重量的配角而已。真是可悲。

行吧曹燁,那就按你說的,梁思喆有些疲憊地將頭靠到後座上,看向窗外心道,回到茵四街,跟以前一樣相處,我的第一個影帝是你讓給我的,你要躲,那我就陪你演下去。

回程的路上兩人都沒說話,曹燁這次沒把車開那麽快,或許他也心事重重,連全神貫注地開車都做不到。

把車停到原來的位置,兩人走過去一起把帳篷搭好。直起身,曹燁看到其他幾個帳篷內都亮起了燈,他又想到了遲明堯和李楊驍,以及來時路上的那個聯想,這聯想讓他覺得有些不舒服。

林彥在另一頂帳篷裏,從小窗露出頭喊他過去。

“要不要一起過去?”曹燁問梁思喆。

“你去吧。”梁思喆說。

曹燁知道他跟林彥不對付,應了一聲,又朝不遠處的那輛房車抬了抬下頜說:“那邊車上能洗漱。”

“知道。”

曹燁朝林彥那頂帳篷走過去:“什麽事啊?”

“做好準備沒?”林彥問。

“什麽準備?”

“裝傻。”林彥笑得別具意味,“沒準備的話,哥哥這裏替你準備了,要什麽盡管說,別害羞,啊。”

“……你有病吧林彥!”曹燁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臉色一變,罵了一句,起身往回走。

“哎哎哎——別走別走!”林彥探過身來拉住他,“開玩笑的,有正事找你!”

“什麽正事?”

“遲明堯跟他小情兒什麽情況?”

“你問他去。”

“他不跟我說,你一準兒知道情況,”林彥一臉八卦地湊上來,“快快快,說說他怎麽突然彎了?”

“我還想知道呢。”曹燁說。

林彥一直拉著他不讓他走,過了一會兒大白也湊過來八卦,好說歹說想讓曹燁透露一些真相,但曹燁口風挺嚴,沒讓他們套出話來。

見套話無果,兩個人商量著去遲明堯那頂帳篷外聽牆角,還想拉上曹燁做墊背。

“我不去,”曹燁笑道,“你們倆無不無聊。”他說完,這次真起身要走了。

“需要什麽盡管說啊!”林彥在他身後喊。

朝帳篷走過去,帳篷的小窗是開著的,裏麵透著橙黃色的暖光。

他放輕腳步靠近帳篷,沒從正門進去,俯下身從小窗看進去,想看看梁思喆在帳篷裏做什麽。但梁思喆並不在帳篷裏。兩個睡袋都是空的。

“梁思喆。”曹燁叫了一聲,沒有回應,他從正門矮身進去看了看,梁思喆真的不在帳篷裏。

他起身朝四周掃了一圈,沒見到梁思喆,又拿手機給他打了個電話,他手機關機了。

曹燁去車裏洗漱,想著梁思喆或許過一會兒就回來了,但他洗漱完,在睡袋裏躺了一會兒,梁思喆還是沒回來。

會不會下山了?曹燁坐起來,雖然想到今晚跟梁思喆同住,心裏會有些不自在,可現在梁思喆不回來,他更加難以入眠。

他從睡袋裏起身,漫無目的地去找梁思喆。山上的樹並不算多,他走了幾分鍾便看見了梁思喆,那樹幹不算多粗,擋不住他那副平直的肩膀。

曹燁走過去,站在離梁思喆幾步遠的距離,他看到梁思喆貼著樹根坐在昏黑的夜色裏,金黃色的火星若隱若現,梁思喆在抽煙,夜晚有風,白煙被他呼出來,然後很快隨風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