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曹燁把《曼陀羅》的粗剪版本看完了,點了支煙,邊抽邊在電腦屏幕上拖出備忘錄寫了幾條觀感上去,然後站起來走到窗邊,一支煙抽完,撚滅了才走出會議室。

已經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公司裏**情緒仍然沒有降溫,就算走在過道裏,也能聽到各個部門的人在議論樓上攝影棚的梁思喆。

曹燁乘電梯下到八層的攝影棚。為了不幹擾拍攝過程,走廊和棚內一早就進行了清場,攝影棚隔音效果不錯,外麵幾乎聽不到棚內的動靜。

曹燁推門走進去,棚內放著那段張揚的爵士樂,跟以往安靜的拍攝氛圍截然不同。《曼陀羅》劇組貼著牆根站成一溜,乖學生似的,隔老遠瞻仰著自己的偶像。

程端回頭見曹燁進來,走過來說:“你來得可真是時候,馬上就要拍完了。”

“怎麽還放起電影插曲了,不打擾拍攝麽?”曹燁說著,看向攝影棚中央,昏黃和幽藍的光混雜著打在梁思喆身上,他身上穿了一件髒而破的黑色皮夾克,頭發也看上去也有些髒兮兮的,背對著鏡頭搖晃著身體走了幾步,背影看上去有些混不吝的無畏和張狂,然後扭過身對著鏡頭,扭曲的刀疤在他臉上顯出隱隱的幾分歇斯底裏。

“梁思喆自己說要放的,他覺得這插曲跟電影的腔調很搭,比較容易進入角色。”程端笑道,“要說你倆這音樂品位還真是相似,他好像也挺喜歡這段插曲,曾燃放了別的來試,他說隻循環這一段就夠了。”

“這插曲沒人不喜歡吧。”曹燁隨口道,梁思喆那邊已經拍完了,轉過頭的時候眼風掃過曹燁的方向,兩人目光相觸了很短的一瞬。角色的情緒還停留在梁思喆的眼睛裏,於是那眼神看上去有些冷硬和陌生,看得曹燁微微一怔。

“我們是雨露均沾,沒像你們倆這麽偏愛這段。”程端說著,一隻手推著他的後背朝監視器的方向走,“走,去看看拍出來的效果。”

曹燁回過神,走過去的那幾步路,他在腦中回想了一下剛剛梁思喆的眼神,不得不承認,相比黃千石,梁思喆版的“刀疤”似乎的確更帶勁一些。

事實上黃千石對於“刀疤”的理解和塑造已經算是無可挑剔,暴戾、歇斯底裏、反社會人格,這幾重性格在整部影片中展現得淋漓盡致。兩個月前成片出來之後,公司上下都在討論這將會成為黃千石的演技巔峰,雖然這部片子裏的黃千石隻是配角,但相比他的影帝加封之作要出彩得多。

但曹燁現在覺得,相比梁思喆,黃千石版的“刀疤”現在想來,似乎稍微顯得刻意了那麽一些。

鏡頭前的梁思喆是鬆弛的,好像他就是刀疤本人,展露出的暴戾和歇斯底裏隻占了三分,還有七分隱在身體裏,渾身上下都裝滿了不安定因子,像一顆隨時會出膛走火的子彈。

一組照片拍完,梁思喆從刀疤的狀態中脫離出來,看向曾燃問:“曾導,可以麽?要不要再來一組?”

“不用不用,特別好,”曾燃從監視器前抬頭,“思喆你要不要來看一下?”

棚裏有些悶,梁思喆把身上那件皮衣脫下來,搭在手臂上,露出裏麵自己的那件黑T,然後走到監視器後麵,空著的那隻手撐著桌沿,彎腰看了看剛剛拍的定妝照。

目光收回時他扭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曹燁:“忙完了?”

曹燁“嗯”了一聲,心裏猜出大概是程端剛剛替自己晚到解釋過了。

宋清言拿了一瓶礦泉水,跑過來遞給梁思喆,梁思喆直起身,接過來擰開瓶蓋仰頭喝了幾口,把瓶子又遞給宋清言時,曹燁在旁邊說了句:“這造型挺適合你的。”

梁思喆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聞言笑道:“我剛想說要去洗澡,你這樣說,我倒有些舍不得洗掉了。”說著用手指點了點自己臉側的那道疤。

曹燁笑了笑,沒搭腔。

梁思喆忽然抬手攬著他的肩膀,湊近了,壓低聲音,用隻有他們兩個才能聽清的音量在他耳邊問:“那跟黃千石比怎麽樣?”

“你用得著和他比?”曹燁看他一眼。距離很近,耳廓幾乎能感受到梁思喆說話時輕微的氣流。

下一秒梁思喆便拉開了兩人的距離,音量恢複平常大小,看向他的神色裏摻著一絲半真半假的認真:“說實話我還挺在意你的回答的。”

“比他好。”曹燁給了實話,他覺得自己也沒必要撒謊。

梁思喆笑了笑,鬆開攬著他肩膀的那隻手,轉頭把搭在手臂上的那件皮衣扔給宋清言:“拿著,我洗澡去。”然後自己先一步朝門外走,宋清言小跑著跟上去,給他引著衛浴間的位置。

梁思喆離開後,曹燁站在監視器後麵看了一會兒剛剛拍的定妝照,程端一直往他臉上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他想忽略無視都困難。

曹燁撐著曾燃身後的椅背,微微躬身看著屏幕上的定妝照問程端:“老盯著我看做什麽?”曾燃起身要給他讓座,被他按著肩膀壓回去了。

“我能說嗎?”程端看著他,“你聽了別炸啊。”

“我有那麽容易炸嗎?”曹燁直起身,瞥他一眼,“說。”

“主要是你炸的點比較固定,好吧我說了,”程端笑了笑,“你倆這氛圍不像情敵見麵,像老情人見麵。”

曹燁聽了倒是沒炸,笑著罵了句“滾蛋”。

看出曹燁不想多說,程端也就沒再多問,成年人之間的交流講究適可而止,沒必要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而給別人添堵。但程端的確對他們剛剛的肢體碰觸有些意外,梁思喆搭肩湊過來跟曹燁低聲說話的那一幕甚至看上去有些親密,程端沒想到他們之間會這麽熟——梁思喆問了句什麽?程端忍不住猜測。

定妝照效果相當好,劇組之前因為補拍的事情全員喪了好一陣子,但梁思喆今天隻來了這一回,就好像給劇組注射了一管大劑量的強心針,棚內這氣氛甚至比去年拍攝時還要更好一些。

曹燁看著屏幕上刀疤造型的梁思喆,覺得有些陌生,看久了幾乎不認識梁思喆。

但想想近幾年的梁思喆他也的確算不上認識,媒體呈現的梁思喆,圈內人談論的梁思喆,跟他記憶中的梁思喆好像都沒什麽關聯。想想梁思喆可能對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畢竟連他自己想到茵四街上的曹燁,如今都覺得有些陌生。

隻是很奇怪為什麽林彥和程端這兩個跟他最熟的朋友,都不約而同地采用了“老情人見麵”這個說法來形容他跟梁思喆的關係,曹燁覺得有些好笑。

過了一會兒,宋清言一個人走進來,收拾好東西拎在手上,走過來向他們告別:“曹總,程總,那我們先走了,” 她用手指了指外麵,“思喆哥覺得這裏麵有些悶,就不進來了。”

“這就走啊?”宋清言個子矮,人長得小小的,程端得低著頭跟她說話,“正好到飯點兒了,還想留你們在會所吃個飯……走,出去跟他說吧。”說完程端朝曹燁示意了一下,曹燁沒說什麽,跟他一起走出拍攝棚。

推門出去時梁思喆站在走廊上,他自己打開了一扇窗,正側身倚著窗台吹風。他頭發半幹,有些長了,被風吹起來一些。因為電影裏刀疤的頭發就有些偏長,造型師幾乎沒有動他的頭發。

——一切看起來都銜接得剛剛好,好像黃千石突然出事,由梁思喆接演補拍這件事,是命運一早安排好的一般。曹燁腦中出現這種想法。

攝影棚鐵門厚重,推開時發出鐵軸摩擦的聲響,梁思喆側過臉朝他們看過來。他這會兒把刀疤的妝容全都洗掉,又讓曹燁覺得剛剛在棚內的陌生感隻是自己的錯覺。走廊裏光線明亮,素顏的梁思喆不說話的時候,似乎看起來跟在茵四街上沒什麽太大的分別。

“思喆你一定要留下吃飯,”程端一向擅長應酬,很自然地走過去挽留他,“我們公司的會所最近新換了一位大廚,手藝特別好,你盡管報上菜單,晚飯包你滿意。”

“我信,” 梁思喆笑了笑,“隻是我最近準備角色要節食健身,你們跟我吃飯會壞興致,還是算了。”

“那酒總能喝吧?”程端又留他一次。

“我在戒酒,太不巧了。”

程端還要說什麽,曹燁先他開口了,對梁思喆說:“走吧,那送你下樓。”

程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是真沒想到曹燁會這麽說,留藝人在公司會所吃飯是以往的慣例,尤其是梁思喆這種咖位的藝人,畢竟往後宣發過程中合作的次數會有很多,搞好關係還是有必要的。以往曹燁從沒在這方麵插過手,就算遇到他沒興致陪桌的情況,多少他也會給麵子去喝杯酒。

但曹燁現在這樣說,程端也隻好作罷,跟著他們朝電梯方向走過去。

電梯裏沒人說話,饒是程端這樣長袖善舞的人一時也有些無言,總覺得自己跟宋清言站在這裏有些多餘。

不對,多餘的是自己,宋清言還好些,起碼有事做。譬如現在,梁思喆就開口跟宋清言說了句“手表呢”,宋清言從袋子裏把手表翻找出來遞給他,梁思喆低頭把手表戴到手腕上,神情閑適,似乎根本沒覺得眼下這氣氛有絲毫不對勁。

……難道是自己敏感過頭了麽?程端頭一回產生了自我懷疑。

走出公司大廳,程端總算找到話題可說:“謔,你這車底盤可真夠高的。”

梁思喆握著車門邊沿,抬腿踩上腳踏,聞言側過臉笑了聲:“我喜歡底盤高的車。”他腿長,上得很輕鬆,兩條長腿一屈一伸便坐進了車裏。宋清言就有些吃力了,先是扶著車門,站穩了之後另一隻手扶上前排座椅的靠背,然後才躬身鑽進車裏。

“因為視野好麽?”程端笑道。

梁思喆把車窗壓到最低,關上車門,從車窗內探出半張臉說:“因為顯腿長啊,走了程總。”

程端配合地笑了幾聲,走過去跟他握手:“思喆,謝謝你今天專門過來。”這車底盤確實夠高的,程端一米八出頭,站在車外勉強同坐在車裏的梁思喆平視。

梁思喆從車窗內伸出手同他握了一下:“應該的。”然後看了一眼曹燁,伸出來握手的那隻手朝他虛抬了一下:“走了啊曹燁。”

曹燁站在站在幾步之外的距離朝他抬了抬下頜:“回見。”

車窗合上,引擎聲響了起來,梁思喆倚到座椅靠背上,側過臉透過遮光玻璃膜看向車窗外,同時跟後排的宋清言說:“餓了,有吃的沒?”

“沒帶,”宋清言吐了吐舌頭,“這兩天忙,沒來得及準備,我這有巧克力棒,但您可能不愛吃……”

“算了。”梁思喆說。

“您餓了為什麽剛剛不留在他們會所吃點兒啊……非要說什麽節食。”宋清言小聲揭穿他。

梁思喆被她揭穿也不動怒,笑了一聲:“我那麽容易請的啊。”

“哎您這會兒倒還挺矜持。”宋清言聲音更小了。

“別以為我聽不見啊。”梁思喆笑道。他挺喜歡這小姑娘,之前的助理都有些怕他,總是藏著掖著不敢說話,但宋清言有時候還會小聲懟他,梁思喆覺得這小姑娘挺有意思的。

宋清言覺得梁思喆這會兒的心情似乎還蠻好的,雖然拍戲之外他的情緒並不太外露,就算心情很差也開得出玩笑,但相處久了勉強也能分辨出些微差別,譬如現在,她覺得她家梁老師的心情似乎比度假歸來那會兒還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