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鄭寅心情放鬆,一溜煙把車開到了主路上。

他覺得這番操作應該能治曹燁幾天——沒錢的話,這孩子折騰不到哪兒去。

曹燁這孩子他還是知道的,愛玩,好惹事兒,但優點也不少,譬如不矯情,隨遇而安,開得起玩笑。這段時間讓他住在藍宴,他估計頂多嘴上抱怨一兩句,不會真跟你起性子。下次再見麵,他一準兒會把這事兒忘得一幹二淨。

曹修遠的兒子不會錯的。鄭寅想。

鄭寅對曹燁這態度,比曹修遠這個生父上心多了。自打十年前他跟著曹修遠,做他的助理兼製片人以來,曹燁每年的生日他都沒缺席過。

曹修遠的所有作品——無論是拍的那些片子,還是獨子曹燁——他無一例外地都很上心。

這次也一樣。曹修遠想拍的那個劇本,是一個圍繞著生活在陋巷的少年展開的犯罪故事。劇本是他們的老搭檔周茹原創,說來令人難以置信,但這劇本的誕生確實跟曹燁密不可分。

那晚周茹跟曹修遠他們坐在一桌喝酒,聽說曹修遠的兒子曹燁這幾日從國外回來,她興致上來,說什麽也想見見。

鄭寅便從手機裏翻出了一張曹燁的照片給她看。那是去年曹燁生日時拍下的照片,曹燁那天剛跟朋友玩了一下午的野外真人CS——他們那一戰隊輸得挺慘,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幾處,褲腳和衣袖沾著髒兮兮的塵土,整個人看上去灰撲撲的。鄭寅哄他拍照時,他情緒差勁,臉色不佳,背上還背著鄭寅幾分鍾前送他的生日禮物——一把價值不菲的小提琴。

當時的周茹苦於靈感枯竭,連續兩年沒有新作產出,誰知見到這張照片後,她靈光一閃,當晚回去就在電腦上敲出了故事主線。

“一個生活在陋巷的少年被背上昂貴的小提琴壓得喘不過氣來。”周茹說她想寫這樣一個故事,高貴與貧賤交織,陋巷與都市碰撞,關於無法逃離的生活與掙脫不了的宿命。

按理說,因曹燁而誕生的角色,沒有人會比曹燁更適合出演,但曹修遠卻遲遲不肯下決定。

前兩天他們去岩城勘景,曹修遠忽然心血**,說要去附近的音樂附中看一眼。就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他們把梁思喆從千裏之外的岩城帶到了北京。

然而至於要不要定下梁思喆來出演這個角色,曹修遠依舊沒有下準話兒,隻是讓鄭寅把梁思喆扔到相似的環境裏先待著。

鄭寅與曹修遠共事多年,當然知道他的用意:梁思喆沒有任何表演經驗,若是真要定下他做主角,那他一切的表演幾乎全部會出自本能以及他目前的生活經曆。然而眼下的情況是,從那晚梁思喆的生活環境來看,他的成長條件看起來太優越了,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陋巷中的少年會是一種怎樣的生活狀態,所以他需要設身處地地去觀察和體驗,去融入那個環境之中。

“那曹燁呢?”鄭寅當時問曹修遠,“要不要跟著一起過去?”

“你能說動他那就一起過去。”曹修遠說。

車子停至紅綠燈路口,鄭寅腦中的思緒收住,掏出手機給曹修遠去了個電話:“遠哥,我把小燁送過去了……他挺乖的,對,您放心吧……”

——

曹燁臉色不佳地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憋屈地搜尋剛剛自己隨手丟出去的那一百塊錢。

他打算用那一百塊錢到附近打輛出租車,去朋友那裏。

然而,找不到了。

那一百塊錢消失得無蹤無影,好像根本就沒存在過一般。

曹燁覺得一陣煩躁,抬頭掃視著巷子邊上忙裏忙外的男女老少——此刻清一色地抬頭看著這位“落難少爺”滿地找錢,稀奇得跟看戲似的。

他們臉上的表情太過一致,以至於曹燁一時根本判斷不出到底是誰撿了自己的錢,他站在原地,不高不低地出了聲,也不知是衝著誰問的:“我那一百塊錢誰撿了?”

當然沒人開口回答他。承認自己撿了錢的人怕不是傻子。

曹燁頓了兩秒,也覺得這問題挺傻,抬手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掃興地繼續往回走。

走到藍宴,梁思喆還在站在門口呢,曹燁不知道這些汙糟陳舊的門頭有什麽值得研究的,難道在根據油垢的厚度判斷每家店麵存在的年代嗎?

“欸。”他站在路沿石下麵,下頜微抬,出聲叫站在台階上的梁思喆。

梁思喆正在思考一會兒吃什麽晚飯,聽到這聲招呼後,慢吞吞地把目光從那排門頭移到他臉上。

“你看到我那一百塊錢誰撿了麽?”

梁思喆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片刻,惜字如金地開了口:“沒。”

“真背……算了,”曹燁覺得繼續跟那一百塊錢糾纏估計沒戲,又問了下一個問題,“那附近的ATM機在哪兒你知道麽?”

“不知道。”

曹燁正要再開口,老板娘這時從店裏急匆匆地小跑出來,她嗓門大,人未至聲先到:“等急了吧?鄭總走了是不是?”

曹燁氣悶地“嗯”了一聲。

老板娘做這行多年,察言觀色的本事已經滲透到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裏,輕易看出他不樂意待在這地方,走上前好言好語地哄道:“別看一樓的環境不怎麽樣,我給你們留的可是咱們這裏最好的房間,你們上去看一眼就滿意了,走吧兩位小帥哥……”話說到一半,眼神瞥見倒在不遠處的行李箱,“哎?那是你們的行李箱嗎?”說著就要走過去扶起來。

曹燁先她一步邁出腿,情緒一點都沒被老板娘調動起來,話音兒裏還是興致不高:“是我的,我自己扶吧。”說著他走過去,躬身握著行李箱上方的提手,拎了起來走上台階。

老化的木質樓梯走起來嘎吱嘎吱地響,曹燁走在最前麵,梁思喆拎著行李箱慢他兩步,老板娘走在最後,抬頭衝著兩個少年喊:“三樓,最裏麵的房間。”

三樓是個隱蔽的招待所,價格低廉,條件極差,住在這裏的人隻為圖個便宜,有些租戶一住就是好多年。

走廊不透光,隻靠著頭頂稀疏而昏暗的頂燈散發出的微弱光亮照明,打眼看上去,一水兒陳舊的木門看上去黑洞洞的,無端端地有點瘮人。

兩個拉杆箱在人造大理石地板上摩擦出隆隆的悶響,曹燁抬手去推樓道盡頭的那扇門,沒推動,門鎖著。

“鑰匙在我這,”老板娘加快步子小跑著追上來,從兜裏摸出鑰匙,“今天剛打掃得幹幹淨淨,”說著轉動鑰匙開了鎖,握著門把手朝裏推開,“進來看看怎麽樣?”

房間挺大,正向朝南,已近傍晚七點,屋裏還是一片亮堂。擺設雖說簡陋了一些,但的確幹淨整潔,跟樓下的環境格格不入。若是不推門親自走進來看看,單從走廊的條件推斷,沒人會想到這間屋子會這麽敞亮。

曹燁停在門口站住了,梁思喆側身走進去,把行李箱靠在牆邊,然後在房間裏溜達著看了一圈。兩張鋪著潔白床單的雙人床,中間空隙正對的牆上安了一台不大的電視機,旁邊一米的地方,貼牆立著一個看上去有些劣質的四扇烤漆衣櫃,靠窗的位置擺放著一張不大的木質方桌。除此之外,屋裏再無其他擺設。

還成吧,梁思喆想,比剛剛走進來前想象的好多了。

但他一抬頭,對上站在門口的曹燁,對方微皺著眉,就差沒把“這什麽破地兒”這句話寫在臉上了。

曹燁是想直說來著,但眼前的老板娘態度太過熱情,讓他不忍掃興,於是他硬生生地把繞到舌尖的那句話咽了回去,換了一種稍稍委婉的說法:“雙人間?我倆都住這兒?”

“是啊,”對著曹修遠矜貴的小兒子,老板娘賠笑道,“小祖宗,這是我們這兒唯一的好房間啦,我上哪兒給你騰出來第二間這樣的?不信是不是?我帶你去隔壁看一眼,采光離這裏差遠了,房間麵積也小得很,你要是樂意一個人住那兒,我也不攔著你。”

事實上把他們安排在一個房間是鄭寅先提出來的,他是真害怕曹燁學壞,萬一哪天曹燁心血**帶著姑娘回房甚至是同居,他沒法跟曹修遠交代。讓他跟梁思喆住一間,且不說梁思喆樂不樂意看著他,單說這種帶姑娘回房的情況基本上可以避免。

而至於老板娘,自然也沒說謊,鄭寅的確出手大方,可她這裏的條件也確實有限,還真騰不出第二間像樣的房間。就連眼下這間,也是原來的八人間上下床臨時改出來的。

曹燁真跟出去到隔壁房間看了一眼,隻消一眼,他住單人間的念頭就打退堂鼓了。

老板娘說得沒錯,隔壁真夠小的,十平左右的麵積,被中間一張床占據了大半空間,縮在角落的衛浴間更是逼仄得可憐,人站在裏麵洗澡應該都轉不開身。

“沒騙你吧?”老板娘跟在他身後,“知道你們都是矜貴人兒,專門騰出了咱們這最好的一間房,我說小祖宗啊,你就湊合住吧,我下樓忙去了啊,你們自己收拾收拾。”

說完把曹燁帶出來,合上了門。又把兩把鑰匙遞給他們,沒多耽擱時間,下樓繼續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