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殺戮

一時間場麵讓人乍舌, 幾乎所有人都看了過去。

清露站在一旁, 她淚流滿麵看著眼前對身披喜服的新人,她離開之時,幼子初初到她的腰際。

她記得那日來接著他們走的馬車上塞滿了容貌瑰麗、雙手被捆於身後的女子。

他們皆神色絕望,眼眸之下兩行清淚, 被放置在馬車之中, 像被困於巨大的囚籠中。

那日下著雨,澆滅了枝頭的希冀, 她方將幼子哄睡,說第二日無論如何都會帶他去街上看看。

他長至十二, 還未曾出過深宅院門,日日同她在這偏院中, 夏日受蚊蟲叮咬, 冬日衾被寒涼,這也罷, 隻是時時會得了旁的少爺來刁難,被下人欺辱。

隻是他生得懂事, 也從無怨言。

前幾日, 清露提起屋外之時,他才少見的露出幾分向往之色, 清露便同他講。

“過幾日娘親帶你出去玩。”

母子二人拉勾。

誰知她第二日天還沒亮, 便被丈夫帶人來將她捆了送上馬車。

那個讓她後半生都充斥著災厄的男人,走時對她露了個嘲諷的笑容,同旁邊的侍從說。

“以後同他們說,三姨娘得了傳染病, 要送至偏遠之處修養。”

“再過幾日, 若是有人問起, 便說三姨娘死了。”

清露被蒙住嘴巴,睜大了雙眼,雨水混雜著眼淚從她臉上緩緩流下,她掙脫不開,隻能見著南宮府的大門緩緩關上。

後來她才知,她被丈夫棄了,就如同那馬車中的任何一個女子一般。

他們都是被至親之人拋棄的。

清露回眸,她還是舍不得,她來此處之時從未想過,有一天還能夠坐在高堂之上,承著他們拜天地。

搖搖欲墜的壁壘衝撞著不停歇的亡靈,他們似乎明白自己的作用就是將那牆壁衝破。

這牆壁破了,闌珊處也就開了一條口子,此處不再是他們的安身之地。

若是見到過那風雪飄至袖口處,那也算是沒有白來這人間一趟。

清露明白,她也該走了。

這計劃之中所有人都成了犧牲品,當第一批闌珊處的蝶劃上自己脖頸的那一刻,被送至彎月村封印之時,便已無回頭路可走。

清露起身,步步奔向那牆壁。

縱身一躍,化成一縷光亮撞了上去,牆壁處的禁製宛若銅牆鐵壁,被撞得“咚——”的一聲,她終是如願化成一束冷冽的光亮。

她隻說。

“保重。”

一次又一次,壁壘處縫隙口子開得越來越大,外麵透進來的光亮了起來,夾著人間的風與雪。

那些生魂耗盡了此生的力量,化成光亮,將他們的去路鋪了個透亮。

南宮信沒想到會眼睜睜看著母親消失在自己眼前,若非祝如疏費力將他拉住,南宮信早已衝了出去。

他恨意劃上雙眸,此刻開始,同闌珊處的建造者,同南宮府上下不共戴天。

母親離開之時,南宮信年級尚輕,隻是這一次,卻偏偏又見著清露在他眼前灰飛煙滅。

南宮信死死盯著那處,揚起袖口將眼角的淚擦去。

他想衝過去,卻又被祝如疏拉了回來。

沈若煙是定然拉不住南宮信的。

此處壁壘還未完全破除,貿然過去怕是有風險。

祝如疏說:“沒用的。”

誰知南宮信一把將他甩開,他原本麵色沉寂,誰知現在卻近乎失控地朝祝如疏吼過去。

“她又不是你母親,你自然不在意!”

南宮信笑著諷刺道。

“也對,你好像也未曾在意過誰。”

祝如疏似乎什麽時候都是一副冷靜無比的模樣,林鷺看過去卻心頭一驚。

南宮信這番話雖是無心之舉,卻也說得傷人。

祝如疏猝然放開了南宮信,隻冷聲道。

“隨你。”

誰也不知這尊石像便是祝如疏的母親。

林鷺見狀趕緊靠了過去,少女暖和的手將他的之間抓住,靠得有些近,祝如疏聽力也不錯,還能聽到少女的心嘭嘭直跳。

被抓緊的指尖溫暖又柔和。

祝如疏輕輕一笑道。

“師妹可是想安慰我?”

林鷺張了張嘴,本想開口說些什麽,確實被祝如疏說準了,她是想安慰他。

祝如疏卻將她還未出口的話堵了回去,竟也難得輕鬆卻又惡劣地同她開起了玩笑。

“師妹若將我抓得這麽緊,我可握不住手中的劍了。”

林鷺聞言有些懊惱,剛想將指尖抽出來,卻被少年握緊了。

少年還在笑。

林鷺道:“若是師兄握不住劍了,那我們便一起死在這裏。”

她話說得有些虔誠,像真心實意覺得,就算同他死在此處也無所謂一般。

少女心中不經在想,他這人就是欠的,分明心中不舒服,又偏要說兩句閑話來調侃她。

她將少年的指尖抓得更緊了。

祝如疏一愣,他感受著被抓得生疼的指尖,身形宛若一座大山壓了過來,二人靠得更近了些。

他似乎也聽見了自己嘭嘭直跳的心。

少年一雙眼眸格外神傷,隻是眼角醞釀處了些紅暈,他嗓音沙啞,缺難得掩藏心中的情緒。

“有時我分不清,你究竟哪句話是真,哪句話又是假的。”

林鷺仰麵,隻說。

“句句屬實。”

女像幻化出來的曇花彌漫在修士的腳下,將他們束縛住再死死纏繞在其中。

那藤蔓之下成片的曇花花瓣被火燒殆盡,化為飄然灰燼,藤蔓猶如活物,破碎處竟一片血色。

花瓣被焚毀之後,那香氣便越發濃鬱。

林鷺皺緊眉心,幾乎肉眼可見的,曇花的法力在凋敝,將人困在其中的能力也在衰減,似乎馬上就要支撐不住了。

那幾個修士即將衝破屏障,支撐在前麵的女像也搖搖欲墜。

而祝如疏早已提著滅災往那邊去了。

這邊的生魂還在往外衝撞著,企圖徹底衝破闌珊處的禁製,那處牆壁雖已然被破出一個口子,卻還是不足以供一人通過。

他們爭先恐後,多數生魂在衝出去前都吼出了自己的身家和名諱。

這像是練習了數次後。

在死前回眸,朝他們用力揮手,露出了最後的笑容。

那笑容像是他們此生最絢爛的綻放。

林鷺這才知曉,其中有些人是名門望女,有些就像客棧老板娘說的那般,是鄉野村婦之女,還有的是家道中落的孤女。

他們赴死之時,皆臉色從容至極,麵帶微笑,不像赴死,更似解脫。

那場無邊無際的大火,灼燒了每個人的肉身,為了衝破桎梏,見著風雪,更是毀滅了所有人的靈魂。

無論是何人,見著眼前的場景定會驚異,即便冒著靈魂被撕裂的風險,冒著無止盡的疼痛。

因為幾乎所有人都知曉,不僅是因為發號施令之人是生前便用咒術捆綁的,更是因為他們縱然不這樣做,之後也仍然會死在此處。

為何魂魄還在此處徘徊。

是為了在彌留之際,將所有的故事帶給外麵的人,讓他們知道闌珊處的存在,讓他們知曉,還有他們這樣一批女子生前曾受過闌珊處的無盡折磨。

隻因那些修道之人無休無止的貪欲和欲念,他們的葬送將警醒世人。

讓所有人都知道,那些所謂為正道而生之人是如何道貌岸然,是如何將他們推入地獄的。

這是那些從此處出去的孩子們要做的。

因此,這些人到死都無法安穩下來。

還有生魂在彌留之際,從林鷺旁邊路過。

那是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姑娘,她自小便跟著娘親,在出逃之夜,她沒能逃出去。

她停下腳步,仰麵模樣天真地問林鷺。

“姐姐,外麵的世界究竟是什麽樣的?”

林鷺聞言,低頭盯著這個隻有她腰高的女孩,她不免有些鼻子發酸。

少女的雙目像蒙上了細細的霧燎,她撥開那雲霧,矮下身子,同女孩堪堪齊平,她道。

“春夏秋冬各有各的美,以後你便知道了。”

女孩笑著,她仰麵近乎天真地問了林鷺一個問題。

“姐姐,我還有以後嗎?”

這話將林鷺問怔住了,她當然知曉由此出去便是粉身碎骨,連魂靈都再不複存在。

生魂泯滅以後無法再進入輪回道。

饒是如此,林鷺抹了個眼淚,撒了個謊。

“有。”

女孩聞言歪著頭,莞爾一笑。

“姐姐唬我,若是我還活著,該和姐姐一般大的年紀了。”

那女孩說完這話,便用盡全身力量衝向禁製,她的靈魂就在此處碎裂成無數細小的顆粒,猶如化成了人間的雪。

她最後同林鷺道。

“我母親說,冬日的落亭到處白雪皚皚,就像蓋了一床厚重的棉絮,那處是她的故鄉,也是我的家,若是姐姐以後得了空可否替我去看看。”

她最終未曾聽到林鷺的回答,靈魂猶如短暫綻放的煙花那般“啪”的一聲,隻留下刹那的絢爛。

林鷺呆在原地,聽著耳旁不同的人不同的故事,他們或喜或悲,甚至有的女子前一刻掩麵痛哭說自己還不想死,下一刻向來雙臂去擁抱那牆壁,直至魂魄粉碎。

少女站在原地,她突然有些不理解,什麽是惡,什麽是善。

死去在書中故事以外的人,究竟又算不算真的活過。

林鷺的耳邊竟是嗡嗡嗡的雜音,她似乎短暫失去了聽力,周邊的一切動靜都無法傳進她的耳中。

她不明白。

究竟誰又能明白。

腳下的道路似乎是一具又一具屍骨鋪下的,林鷺每走一步都覺得渾身惡寒。

書裏的世界人死了便死了嗎?

在作者未曾提及之處,也有人用力活著,也有人用生命去想要旁人記住她曾經活過。

她看向沈若煙和南宮信甚至是祝如疏。

她若是在故事之中死了,可以存檔。

可是他們卻不行,那些千千萬萬死去的女子更是不行。

林鷺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心懷天下拯救蒼生的人,她向來自私自利,她隻想快點攻略了祝如疏後,這樣才能夠回她自己的世界。

可是麵對著這一地葬紅的場景,人們在她身旁哀求的神色,她卻沒有辦法再去旁觀,更沒有辦法再去置之不理。

她心中不知何時種下一棵樹,在無休無止的生根發芽,將她長久以來留存的價值觀糾纏在其中,搗了個粉碎。

林鷺覺得她自己必須要做些什麽,將這些人從其中拯救出來。

那口子又撕開了些,角落處的生魂越來越少。

直至最後一個站在她身邊的,隻有芸娘一人。

“小鷺,你一定要替她好好過下去。”

“你同我從前認識一個一個姑娘有些像,不過,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而我也來自於另一個世界。”

她好似拂過林鷺的鬢發,隻溫柔地說。

“隻是在那個世界中,我死得太早,未能看見她長大後是何模樣。”

林鷺指尖微顫,她盯著眼前的女人,壓抑著心中難以言喻的情緒,她好像知道了什麽。

死後的院長到了另一個世界,成了麵前的女人。

少女的眼淚終究是落了下來,她雙拳握緊,隻看著她,抿緊唇,竟說不出一句話。

芸娘說完以後便飛身衝了過去,填補最後的缺口,撕開了能夠供一人通過的口子。

她完成了自己最後的使命,葬身於此,再無輪回。

他們皆衝不出這裏,明明知道衝出這裏便會魂飛魄散。

縱然如此,所有人還是用最執拗的方法奔向了曾經渴望、無比向往的自由。

曇花枯萎的速度越來越快,那藤蔓尖刺似乎也無力再去維持,花瓣的束縛力不足以再去支撐阻擊。

綰娘大限將至。

祝如疏淌過眼前的血路,那些從缺口處進來的持刀修士皆被他斬於劍下。

他手中的劍刃翻飛,幾乎刀刀致命,木然又貌美的臉龐也濺上了血跡隻是他手中的刀劍從未停下過。

鮮血濺出的道路,祝如疏立於其中,宛如現世修羅。

林鷺早已將神色投了過來,她能察覺到祝如疏異樣的興奮,他現在的狀態似乎特別詭異,甚至有些危險。

少女衝過去將祝如疏的腰抱住,不停地喊著他的名字。

“祝如疏…”

“祝如疏…”

“祝如疏……!我求求你,清醒一點,快醒過來!”

祝如疏早已殺紅了眼,他要救他的母親。

這尊女像在流血。

他想起那年走之前嗅到滿屋子詭異的人體燒焦氣味。

那時他不停的跑,不停的跑,始終不敢回頭。

“祝如疏”!

少女還在嚐試將他從殺戮中喚醒,他的刀劍淩冽,少女甚至側身躲了又躲,她似乎成了他的障礙。

沈若煙和南宮信看狀況不對想趕過來,誰知林鷺吼道。

“師兄師姐你們先走!不然等會我們都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