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芸娘

林鷺再一問才知, 能說清楚話的男子幾乎都是從外麵來的。

有的是路過晏清好奇推門誤入的, 有的是知道這裏為赤桑先帝親命的兵器工廠廢址,便想著進來揀點人家剩下沒帶走的物件兒,還有的…是在當地人口中聽聞了有關晏清傳聞後,自告奮勇前來除妖的修士。

隻是後來沒有一個能出去, 皆被困於此處。

醒來已是生魂狀態, 肉身腐爛,再也回不去。

生魂是半實體狀態, 故而無法附身寄宿在旁人的身體中。

隻得被禁錮於屍身周圍,若是屍身腐爛化成一抔泥土, 那麽生魂便隻能繞著那片泥土存活,否則便會灰飛煙滅。

在此處不知困頓了多少年, 才能見著一個活人進來。

最初生魂們見著來此處的人還會期盼著被救出去, 久而久之卻發現,此處就是個偌大的囚籠, 來來往往的人也隻進不出。

除了七年前來此處的一名修道士進來以後,帶走了一女子生魂。

那修士生得豐神俊秀, 一身玄衣, 腰間墜著銀絲青瓷玉佩,長身玉立, 身後背著劍。

他眉目生得如玉, 卻因劍氣強勁,幾乎無人敢靠近他。

他帶走的不僅是那女子的生魂,還有那屍骨腐爛後化作的灰燼。

隻是他在此處也沒討得半分好處。

那修士渾身被長廊外的毒針穿了個遍,若非修為高深, 不然估計也會葬身於此。

幾人也將此事講予二人聽了, 隻是生魂難免有言語組織的疏漏, 此故事還是林鷺從他們字裏行間總結出來的。

林鷺聽此描述,總覺得這說得同她在原著之中看見的一人描述相似,隻是她忘記了究竟是誰。

期間祝如疏一直抱手在一旁聽著,抿緊薄唇,不言不語,他眼眸微垂,林鷺回望,卻猜不透他是在認真聽還是在出神。

“師兄可聽過此人?”

“不曾。”

林鷺瞅著祝如疏的神色,卻又覺得他定然有懷疑的對象。

“師兄有懷疑的對象嗎?”

少年微微頷首,聲音悶悶的。

“我不確定。”

而另一邊的女子,幾乎皆是神情呆滯,抬起一雙虛無的眼眸怯生生將林鷺看著,他們挨得很近,互相擠壓著,似乎無比懼怕外來人。

林鷺猜測這些皆為闌珊處的「蝶」。

無論林鷺耐心地問些什麽,他們都不回答。

或者說是回答不出來。

“那究竟是為何要擠在此處?”

林鷺不解,分明此處有這麽多房間,偏生這些生魂都擠在此處。

此時祝如疏卻開口說。

“因為隻有這間房,有一處能看到外麵。”

他說話聲音總是這般溫柔,卻又好似毫無溫度,林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說別人還是在說他自己。

“來此處之人。沒有不想出去的。”

少女聞言,抬眸看向最擁擠之處,那處隻有一個指頭大小的孔狀,能透進來一些外界的光亮,卻無法點亮昏暗的內室。

就算能看到外麵,也隻能看到外界一隅,她踮腳湊到他耳旁,鬼使神差般問眼前的少年。

“你也是嗎?“

祝如疏聞言一頓,他另一隻手交疊上來,指尖輕巧鉤住手腕上緋色蝴蝶的尾部,將其繞著指尖緩緩打圈,蝴蝶在他蒼白的指骨上似乎轉動起來了。

他抬起狹長的眼眸,眼角微抬,卻勾起一稍不經意的薄涼,眉間冷頓,似乎又覺得少女的話好笑。

“師妹可是又忘了我是個瞎子,呆在何處不一樣?“

他比他們活得清醒、也更殘忍些。

他自小便知道,踮起腳來無論如何仰望,最終都是出不去的。

既如此又何苦給自己希望。

他向來,不信任也不倚靠任何人。

“也是……”

林鷺聞言點頭。

少女轉頭再次試圖同身後的女子們溝通。

卻依舊無人應允她。

祝如疏見此,便滅災橫在所有生魂麵前,嚇得那些女子盡數往角落裏蜷縮,他們的臉色本就擠壓著,又有些慘白,被嚇得似乎張著嘴下一刻就要嚎叫出聲了。

林鷺無論怎麽看麵前這個神色冰冷的眼瞎少年。

她都覺得,祝如疏比這些生魂來得更可怕一些。

可是這些也並不是別人,說得親密一些,這些人都是祝如疏往日裏的阿姨,他母親的友人,這樣做未免太過於鐵石心腸。

但是林鷺轉念又想起他母親對他的態度,估計祝如疏根本不在意這些生魂是何人。

縱使知道,也不甚在意。

即便如此,她還需要從這些人口中套話出來,這樣把人嚇得說不出話,未免也太不友好了。

林鷺拽著祝如疏滅災的劍柄,有模有樣凶巴巴說道。

“你先把劍放下。”

祝如疏雖不明白其中緣由,卻還是將劍放下了。

林鷺再細看,他臉上沒有任何不耐的表情。

別看林鷺表麵硬氣,實則摸著滅災之時,她一下就慫得要死了,生怕這劍轉眼就劈自己頭上了。

應該沒有生氣吧?她心裏想。

林鷺拽著他的袖口往下拉,這才柔聲詢問麵前這些被嚇得三分七魄離體的生魂。

“有哪位姑娘能同我說句話?”

全場一片靜默,當她以為問不出個所以然的時候,靠近那個小縫隙,縮在角落中的女子突然站了出來,她生得極美,麵色無悲無喜。

女子神色淡然,耳邊一束青絲垂下,身段玲瓏有致,卻衣不蔽體。

她道。

“姑娘別為難他們了,若想知道什麽問我便是。”

她抬手挽起耳旁的青絲,話音也如黃鸝鳥般動人,隻是林鷺無端聽出幾分悲意。

那個女子又接了一句。

“喚我芸娘便好。”

“他們其中的許多人都是啞巴,無論姑娘如何問都說不出話的。”

林鷺聽到這個名字心中一怔,芸娘她曾在祝如疏的記憶中,他母親的口中聽到過。

芸娘眼眸渾圓,神色多了幾分虛無和飄渺,目光一直緊緊追隨著林鷺,在這種目光之下,饒是林鷺也有些不自在。

芸娘緩步走過來,她的姿態尚佳,半透明的身體上多的是鞭痕與其餘說不清的交疊傷痕,瓷白色的肌膚上有這些被淩_辱的痕跡。

雖如此卻越發襯得她美得驚豔,宛柔水溪流,溫潤又澄澈。

林鷺覺得奇怪,這張臉讓她非常眼熟,像是見過無數次,卻不知是在哪裏見過。

芸娘的容貌並非傾城之色,眼眶圓潤如杏,是久看不厭倦的類型。

“生魂”被剝離人體,身上會帶著死前所有的傷痕。

芸娘舉手投足間都帶著難能的優雅,饒是林鷺如何看都覺得不像那小破客棧老板娘說的。

受召集而去的女子,多生於晏清周邊村落窮鄉毗鄰之處。

倒像是大戶人家規矩得體、端莊大方的貌美女兒。

林鷺問。

“不知芸娘是何處人?”

芸娘微微頷首。

“落亭。”

“隻是姑娘可能不知,落亭已沒落許久,早時在修道界便銷聲匿跡了。”

芸娘在此處呆的時日太久了,她不清楚落亭在闌珊處之外,仍舊是修道界四大家族之一。

關於落亭,在書中曾經有提到這麽一句。

“落亭一脈多生女子,但因十年前滅門一案,門內僅留下旁支天分極低的須臾血脈,由此衰微。”

其餘的,也再無過多贅述。

至於為何落亭即便沒落了,還是能占著四大家族的席位,其中的原因在於,傳聞中落亭一族背靠靈脈,這是四大家族中絕無僅有的,便由此被默認占有四大家族的席位之一。

至於靈脈有何作用,原著之中再無相關。

合著作者隨口挖的坑,實則需要她去填,林鷺覺得這也別太離譜了。

少女再轉頭看祝如疏的神色,他聞言仍舊沒什麽反應。

“他們為何都是啞巴?”

“自然是被人毒啞的,不會說話了,自然也就發不出聲音去求救了。”

“闌珊處門內那尊女像是何人?”

問及此處,芸娘的目光有些暗淡,她說。

“是故人。”

“她因何成那樣?”

“不知,我沒有記憶。”

芸娘搖了搖頭。

林鷺覺得芸娘可能跟祝如疏他母親綰娘有些熟。

因為祝如疏在旁邊,林鷺有些問題不好問也不敢問。

又說。

“外麵最右邊的屋子裏是什麽?”

林鷺問的那間屋子,是把男女主角吸進去的那間。

“是清露。”

“清露又是何人?”

“清露是蝶,是此處鎮守的“工具”與“利器”,她染了瘋病,多數時日裏沒有自己的意識。喜好收集緋色之物,以及看人結親。”

“結親?是我想的那個結親?”

林鷺瞠目結舌,怎麽有人還有這種癖好,喜歡…吃狗糧?

“正是,清露喜好看人成親。”

芸娘大概能猜到,她定是有好友被吸進去了才問的。

“是幾個人進去的?”

“兩個。”

“那便出得來,若是一個人進去,那就不一定了。”

逼人成親…林鷺心想,好家夥又是神助攻,那為何這種好事輪不到她跟祝如疏頭上,什麽機會都要她自己去創造。

芸娘見她神色,又言。

“來此處的多數人,若是想要探尋秘密,幾乎都會被清露殺死。”

意思就是男女主有難了,不但會被迫成親,還有可能會死。

林鷺又想,應當沒什麽事吧,畢竟是男女主,又怎麽可能輕易死去。

大抵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祝如疏扭頭朝她粲然一笑,少年生得好看,林鷺原本還在憂心男女主的死活,祝如疏這麽一笑竟將她的思緒勾走大半。

少女竟恍了神。

做人不能太顏控,否則真的要分不清是好人壞人了。

“那如何能從這個房間裏出去?”

林鷺覺得還是得為自己考慮考慮。

芸娘嗤笑一聲,轉眼看向祝如疏。

“你這位朋友應當知道如何出去,隻是出去又有何用,你們一日不走,外麵的針雨便一日不停,就算出去那也是死。”

“那可有辦法讓外麵的針雨停下來?”

林鷺不想再讓祝如疏頂著那針,再被刺得渾身都是傷痕了。

“沒有。”

她跟祝如疏不可能困在這裏,凡事要想辦法,於是她小聲地問祝如疏。

“我招鬼能讓這個針停嗎?”

祝如疏笑如和煦,聞言卻笑容淡了幾分,眉間微挑。

林鷺覺得他聲音聽起來也比方才冷了些。

“師妹當你那招鬼是萬能的嗎?”

林鷺猶猶豫豫,抬眼不明所以:“不是嗎?”

此話一出,少女不免覺得祝如疏似乎有點不高興。

也不再搭她的話。

芸娘又縮回了角落裏,所有生魂都縮成了一團,有的甚至還在小聲聊天,時不時偷看這兩個外來者。

林鷺這才想起,方才祝如疏抓著劍讓她捅進去之時,豈不是這些生魂都在此處不聲不響地看著?

少女就這麽細想一下,覺得尷尬得腳趾頭都扣緊了。

再看這瘋批還麵不改色,似乎對此毫不在意。

是了,他一個瞎子,自然是不用看旁人臉色。

隻她一人覺得尷尬罷了。

她同祝如疏二人互相不說話,林鷺不敢多說,她怕自己說多錯多,再者少女也不知他究竟在生什麽悶氣。

她相當忐忑地問。

“要不我還是試試?”

“你很擔心他們嗎?”

祝如疏抬眸。

饒是林鷺如何看都覺得,他定然是還在生氣。

“是有點…”

祝如疏不笑之時,神色看起來有些森然,這又突然笑了出聲,林鷺心中又更是有些發毛了。

他抬手抓著林鷺的手腕,手腕上的蝴蝶隨著他的動作,晃啊晃。

少年語氣戲謔,甚至是微冷。

“師妹為何總是在意旁人死活?”

林鷺被抓得有些疼,卻又掙脫不開,她盯著少年冷冰的神色,心中想著,那哪裏是旁人,是男女主角啊,如果死了世界就崩塌了。

而且沈若煙都能是“旁人”?不是他的暗戀對象嗎?

少年又說。

“不許用這個。”

“為何?”

“不許用。”

祝如疏的聲音又冷了下去,仿佛是對她抵抗聲的駁回。

這也…太傲嬌了吧…

少女盯著他的眸子,大概是因為她是跳出故事的“局外人”,林鷺覺得祝如疏的反應已然跳出了他的人設。

那麽她由此推斷…祝如疏似乎真的擔心她。

“那你也不可以通過傷害自己來保護他人。”

“也不可以去傷害我、懷疑我。”

林鷺一字一頓同他講著道理。

少女勾緊他的指骨,眉眼彎彎,她扯著領口的茸毛將猶如枷鎖般的淤青露出來,扯著少年的手觸上去。

她將他的指尖勾得很緊,就是林鷺是主動將其桎梏的一方,都會覺得有些疼,別說是被她扣緊的祝如疏了。

她似乎在用一板一眼的方式教他,如何同自己正確的相處。

“這裏,很痛。”

祝如疏垂下淡色眼眸,眼眸之中似乎悄然泛起一圈又一圈漣漪,勾勒著少女的模樣,他看不見。

他似懂非懂,卻又覺得少女莫名其妙,再沒有接話。

既如此,林鷺就默認他明白了。

下一刻。

滅災“咻”地飛了出去,衝破了屋內的禁製,直勾勾朝著那上梁去了。

外麵針雨如雪點子肆意飛濺,滅災穿梭在其中,如同與針雨共舞、纏繞,這場景將林鷺看呆了。

在滅災的穿梭間,針雨似乎真的成了柔軟的“雨”被折成稀碎的顆粒。

林鷺這才想起來。

滅災的本意應當是,泯滅災厄。

後麵的芸娘堪堪往這邊看了一眼,便又低下頭去了,她看起來仍舊像個沒什麽表情的、麻木的人偶。

隨著細碎的,如同玻璃般的聲音,屋外的地板拔地而起,頭頂的木板也搖搖欲墜,被滅災捅了個大概,裏麵的暗器盡數漏了出來。

“喚我名字。”

他勾緊林鷺的指尖,眼神直勾勾地,好似在“看”她。

林鷺從他的眼眸之中看到自己此時狼狽的模樣,他分明看不見,卻又好似能看得見。

祝如疏還記著上一次在饜鷯的幻境之中,林鷺沒有跟他求助的事。

少女聞言卻笑得甜滋滋。

“好。”

祝如疏偶然會覺得自己的心跳的比往常快些。

林鷺穿得毛茸茸的,冬日裏她這人本就十分畏寒,連繡花鞋麵兒上都是毛茸茸的,林鷺打算提著裙邊一腳踩出去的時候,祝如疏將她抱起來。

好歹也是滿屋子的「人」,林鷺約莫掙紮了一下,小聲道。

“你快將我放下來。”

祝如疏少有見到她局促的模樣,隻說。

“髒。”

可是他們剛剛不是也走過嘛?

怎麽就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