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殺念

此處到晏清仍有距離, 又因幾人皆傷痕累累, 不便禦劍隻得步行,需幾日能到。

晏清低處偏僻,周遭隻有些不知名諱的小村落。

因改造成兵工廠後,赤桑國先帝才命人修了大道, 供來來往往運輸隊伍通行, 一路皆有指示牌,便不算難找。

再估其路程, 約兩日。

原主體質畏寒,這幾日天氣越發冷, 隻有出發之日的午間,除了些潦草的日光, 其餘之時, 縱然白日,天也被烏雲壓得低低的, 像隨時有狂風驟雨要落下般。

林鷺裹著雪絨襖子,腳下踩著棉花雲履, 踏在雪地裏, 身後跟著鞋履留下的猶如浮雲的印子。

少女凍得臉頰微紅,雙手藏於袖中仍是冰涼。

不知為何, 覺得比往日裏還冷上幾分。

她不覺將腦袋往毛絨領口中縮了縮。

分明穿得跟個棉花團子似的, 走路都有些難,偏生還被風雪凍得瑟瑟發抖。

再者,術法向來是治標不治本。

能治好可見的傷口,卻治不好傷病後帶來的孱弱與虛浮。

沈若煙傷得重些, 這樣瓢潑的風雪, 消耗身體熱量, 幾乎寸步難行。

幾人是走一會兒便找地兒歇腳,停留上一會兒。

天色眼見著就暗下去了,不能再前進。

夜間溫度更低上些,這一路走來都不見客棧和行路之人,附近人煙稀少,幾人隻得在林間歇腳,等天亮了再往晏清去。

林中不乏鳥獸,就著山林邊緣歇腳,沿著大道之處,卻還是能聽見林間大型野獸聲嘶力竭的嘶鳴和低吼聲,和登時樹上的鴉雀驚飛。

林鷺本就慫,心中直發顫,這聲音怵然擴散開來,嚇得她一哆嗦,順手抓著一旁祝如疏的衣裳,往他身後躲了躲。

少年隻含笑,好似她又做出什麽稀奇事兒一般。

南宮信支起篝火,這才暖意漸回。

林鷺坐在篝火近處,雙手張開在篝火下晃了晃,這才逐漸暖和起來。

少女烤得臉頰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

困倦襲來,身心一鬆懈下來,她倚著旁邊的樹幾欲昏昏睡去,像小雞啄米般腦袋一搖一晃點著,搖曳之時險些撲在火中。

祝如疏本在一旁閉目養神,幾次將少女從火中撈起來。

林鷺實在是太冷了。

林間漆黑,又陰風陣陣,暗處還藏著數不盡的飛禽走獸。

她身上提不上勁兒,身子軟癱無比,坐在篝火旁邊,不知是烤的還是如何,她身上熾熱起來,渾身上下猶如被火灼傷。

她本就穿得厚,胡亂扯了扯雪絨衣裳,卻如何都扯不開。

林鷺圓潤的臉頰襯著篝火,火光襯著她臉頰不正常的紅。

她心頭一緊,暗罵。

娘的。

那副作用來了。

少女盡量維持著正常的模樣,找了借口同沈若煙耳語說自己要去小解。

“師妹可要我同你一起去?”

沈若煙輕聲問道。

林鷺連連搖頭。回她。

“不用的,師姐,我就在著附近,絕對不會跑遠了。”

像是怕沈若煙不信,又道。

“師姐,我膽子小得很,絕對不敢跑遠了。”

林鷺有些渾噩,雙眸模糊看不清究竟走到何處了,她腳步虛浮,意識朦朧,隻隻踩著步子似乎是往林子深處去了。

鳥獸嘶鳴聲在耳邊回響,若是往日裏,她當然被嚇得瑟瑟發抖,隻是現在已然無暇顧及。

林間空洞黑暗,她走得腿腳發軟這才見著空地處有潺潺流動的溪水聲。

頭頂的月色清冷,襯著溪流底下的尖利發黑的石頭,潺潺流水聲宛若水下不可名狀之物的低聲鳴叫。

在她耳中,卻更像是泠泠清泉聲。

在少女幻想中,那是一條無比清澈冰涼的淺溪,剛好能夠解一下她身上的燥熱。

她忘卻了,此處是晏清附近,陰氣極重之處。

水中生了鬼怪,溪底的暗石縫隙之中纏著大片的頭發,那肮髒無比的發梢像是活過來了,幾欲伸長浮出水麵,將少女捆住,同他們沉淪泯滅。

在林鷺搖搖晃晃即將滑下去的前一刻,還有幾個狀似人形,前後都是青絲纏繞的水鬼探頭。

那發梢裹著溪底常年的淤泥,還裹著森然白骨,散發著陣陣惡臭。

少女幾乎將踩著雲履的腳踮在水麵之上,卻被身後的少年拽回來。

他從身後將少女抱住,拖回了岸邊。

祝如疏今日趕路時便一直跟在少女身後,他原本就喜好觀察少女的神色和狀態。

她今日比往日裏,腳步更輕些,步子更慢一些。

還有,她這麽怕死的人又怎會坐在篝火旁昏昏欲睡好幾次,險些跌進火中被火苗焚燒殆盡。

少年的懷中是清冽冰冷的,若是平常,少女定會被他凍得發抖,而現在卻正好是緩解熱潮的良藥。

青蘿見這狀況不對,化身千機鳥使勁兒叼著主人的袖子,卻怎麽都拽不動。

眼見著林鷺離那個水鬼越來越近了,她著急得啾啾啾叫。

滅災劍鋒一亮,從少年身後直勾勾飛出來。

青蘿隻見著一道劍光閃過,惡狠狠刺入那水鬼的身體。

滅災的手法多是隨了主人的狠厲,一招斃命。

那水鬼也沒想到,在此處呆了幾十年,就偶爾有人路過才收收過路費苟活,卻不想因為垂涎一個人就這般斃命了。

還是那人執意要跳進來碰瓷他的。

青蘿看得眼冒金星,她成靈不過十幾年,見識淺短了些,這會兒就將滅災當成她心中的絕世大英雄了。

滅災上岸後,青蘿見著那少年將主人摟住,她見狀鬆開林鷺的袖口。

雖說美其名曰是給主人同少年相處的時間。

實則湊到滅災身邊,連叫聲都甜滋滋的。

“謝謝哥哥…”

“哥哥?”

滅災討厭一切穢物,這水中的東西更是肮髒無比,他原本立在那處還眉心緊蹙,又突然聽著青蘿嬌聲喚他哥哥,眉目的厭惡之色卻不覺淡上許多。

青蘿頭點得如搗蒜泥。

“謝謝你救了主人。”

小青蘿哪知道,滅災也都是憑著主人的意願罷了。

若是主人說殺了那女子,他也是能做的。

即便這麽想,滅災聞言嗤笑一聲,卻還是應聲答道。

“不謝。”

誰讓他的主人今日心情不錯。

林間漆黑,烏壓壓的邪風吹起二人青絲,恍惚中竟交纏在一起,少年手腕上的紅蝶也隨著風飄搖。

還有少女如彎月般明亮的眸子。

林鷺次次發熱都喜好對少年耍流氓,她眼眸是明亮的,神情卻是迷蒙的。

少女攀在祝如疏身上,手腳並用,像蜿蜒的蛇妖攀上情與色不沾、若臭石頭般的和尚。

祝如疏巋然不動,宛如老僧入定,即便鼻上春桃芳馨,好似也激不起他心中一分漣漪。

少女將圍著自己的雪絨領口胡亂扯開,在冰冷的空氣中露出一片春色。

祝如疏隻嗅到濃稠到幾乎包裹自己的春桃氣息。

林間寂靜,水中暗潮湧動,隻是偏偏所有危險之物都忌憚著少年。

隻有掛在他身上的少女手腳不老實,仿佛絲毫不懼怕他,偏生就要扒少年整齊的白裳。

少年沒什麽動作,隻是眸底神色藏著冷意,任由她在自己肩頭伏著。

春桃糾纏著他身上的墨竹氣息,像菟絲花不停將他束縛進越來越深的藤蔓之中。

那嬌嗔之聲不似祝如疏往日在那處紅牆內日日夜夜所聽見的。

反倒是讓他莫名生出些怪異又扭曲的想法。

他驀然想起在客棧練字之時,那婦人觸及少女的腦袋。

少年眉眼壓低了,眼神有些空洞冷冽,他厭惡旁人觸碰屬於他的物件。

他在潛意識之中將靠近自己的少女歸為自己的“所有物”,旁人的觸碰,她同旁人的玩笑聲,似乎都成了少女的變相“背叛”。

她摸過他最脆弱的尾巴,也曾蜷縮在他懷中,他們互相汲取過對方的養分。

少女手腕上的溢光珠波光粼粼,血色似乎要從其中噴湧而出。

少年多數時日裏很安靜,唯獨冷靜下來思考後。

他想將聲音的主人揉碎在骨血中。

這樣,她就不會同旁人糾纏接觸。

欲念從角落處生長出來,攀附上他冰冷的心髒,由內而外延伸著,枝椏阻斷了他的神經,將少女的名字封存在其中。

也算是,敗絮其中。

他想起幼時曾得一靈寵,少年滿心歡喜,無論做何事,都將其供於身邊,用心嗬護,隻是後來靈寵隨著母親的離世凋敝。

化為了一抔泥土。

他才知,若是想要什麽就要緊緊攥在手中才行。

他想要什麽呢?

他不知道。

少年的神色常常都是淡然的,很少含著迷惘。

他隻知,他不想她對著旁人笑。

因為他看不見她笑。

什麽辦法才能讓她永遠不會旁人笑呢?

心中有個聲音在不斷提醒著他,那少年同他生著同一張麵孔,著一身黑衣,蹲在他心中的某個黑暗的角落裏說著。

“為何要問?你不是知道嗎?”

少年聲音含著諷刺。

祝如疏垂眸,神色仍舊泠泠,聲音淡漠無比,隻渾濁吐露三字。

“我不知。”

“你知道。”

少年從角落中緩步走出來,喑啞的聲音中含著幾分惡劣。

他同祝如疏長得別無二致,卻似乎是年少一些的“祝如疏”。

那少年一身黑色勁裝,馬尾高束,他長身如玉,無意扯開的袖口露出猙獰的血色劃痕。

他開口輕巧。

“你當初怎麽將那個女人殺掉的,你忘記了?你知道,你明明都知道呀,為何又不承認?”

祝如疏聞言卻未曾開口,神色淡然端坐著,那少年的聲音似乎在他耳邊回響。

那嘶啞聲在陰暗腐朽的角落不停撕扯著他鮮血淋漓的殘缺靈魂,甚至愈演愈烈。

“殺了她。”

“殺了她,她就是你一個人的了。”

“不對,她就隻屬於我們了。”

黑衣少年的貪欲來得比他更明顯些。

風越來越來,林間陰冷極了,隨著風劃過來的殘枝落葉甚至劃傷了少年的手背,鮮血幾乎隱隱而出。

他立在原地,懷抱少女,少女的指尖不自覺抬起來,勾著他的指骨,那手背上的鮮血染上他們的連接處,似乎將僅存的界限模糊開來。

少女緩緩抬頭,在不太完整的意識中,花了很久的時間才認出眼前的人。

她吐字模糊。

“祝…祝如疏?”

這聲音將他從深陷的泥潭沼澤之中拽了出來,少年神色仍然結著霜,心中的任何想法卻都未曾泯滅。

他答。

“是我。”

少年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腰際。

施了個術法,二人周圍環起一個透明的玻璃罩子,將他們罩住。

從外麵看不見裏麵的場景,從裏麵卻看得見外麵的景色。

“熱…”

少女貼著他冰冷的身體嬌嗔呢喃著。

他神色是淡的,隻是眼尾不知為何勾起若有若無的紅。

“若再這樣,我隻會讓你更熱。”

他身後的尾巴不知道什麽時候施展出來,緩慢的朝林鷺伸了過去,幾乎小心翼翼攀附在少女身上。

可惜少女沒意識,也看不見這場景。

她仿若在意識中又回到了魘鷯的幻境之中。

祝如疏將尾巴拽回來,滅災就在旁邊,他起了斬斷的心思。

斷尾之痛,他不是沒體會過。

隻是斬不斷,更斬不盡,沒幾日就會再生出來。

他有些厭惡自己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更厭惡由此派生的無窮無盡的欲念和殺意。

林鷺的記憶顛三倒四。

“夫君…”

“王爺…”

再迷迷糊糊從祝如疏手心中抓過尾巴,抓在手心中,無意識地用指腹輕輕在揉搓。

“嘿嘿…是…尾巴。”

祝如疏渾身戰栗,平日裏總是能很好管理情緒的他卻因林鷺手中拽著的尾巴紅了耳尖。

因為尾部很敏感。

隻是輕輕揉搓便讓祝如疏隱忍般輕聲呼出一口氣,他眼底白茫茫一片。

方才的想法似乎再次不可控製般浮上心尖。

祝如疏知道所有人都會離開他,就像那個女人,他的母親,不喜歡他卻要忍受著他。

若是她再沒辦法忍受他了,那怎麽辦?

祝如疏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揉著少女細嫩的手腕,心中的惡念愈加膨脹,他甚至有些讚同黑衣少年,亦或者說是“另一個他”的說法。

“那自然是關起來。”

哪裏也不準去。

直到死。

他將所有聲音都碾碎在骨血裏,將腐爛的土壤裏盛開的花埋藏在最肮髒的心底。

讓她肆意生長,長出尖銳的刺,再刺穿他的心髒。

他不是會心軟的人,此時卻偏偏不願折斷鳥兒的羽翼。

縱使她會對他人笑。

祝如疏掐著少女的手腕又覺得,似乎要她死真的很容易。

他想起那個女人同他說。

“阿疏,若非我被困在這裏,也應當不會有你了。”

他娘親就是一隻飛不出籠子的鳥兒。

大概是因為祝如疏一直握住她的手腕卻沒什麽動作,少女扯著他的衣擺,頭向上揚。

纏綿之聲如涓涓細流,他聽見少女說。

“阿疏…”

祝如疏手上一頓。

隻有那個女人會這麽喚他。

林鷺夢到了紅牆和紅飄帶,全息視角下,她躲在角落裏看到少年指尖小心翼翼扶著周圍冰冷的紅牆,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的神色是木然的,粗布衣襟上多了許多汙澤,甚至還磕出了血,四遭都是傷。

他摔倒了,卻還是倔強地爬起來一個人小心翼翼往前走。

身體的主人躲在角落處窺探了一路,似乎終於鼓足了勇氣,站了出來。

“我…我扶著你吧。”

她聽聲音像是個小女孩,女孩低頭拽緊指尖,手心掐緊了,反複揉搓,似乎很緊張。

大概是少年的心思敏感脆弱,也不願意向別人**自己的傷口,他神色不自然地揮開林鷺的手,近乎咬牙切齒道。

“不用你幫我…”

“不用任何人幫我。”

他吞咽著苦難,咬金牙關。

“娘說我必須學會自己走路才行。”

少女心中忐忑,再抬眼看著少年如瓷娃娃般的麵容,不禁叫了出口。

“阿疏…”

林鷺從夢中醒來,她記得夢中的場景,卻不記得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還能憶起自己昨夜發熱了,走到河邊,看到了祝如疏…

然後呢?

林鷺問:【這是係統獎勵嗎?】

老實說,她不信這破係統的獎勵會先斬後奏。

若是有獎勵,係統恨不得發個公告昭告天下。

【不是的,這是原主記憶。】

【?】

【所以說,原主跟祝如疏從前認識?】

【是的。】

那麽那個場景應該是在即將要去往的晏清之中,林鷺抬手看著手腕後的花紋,又想起了祝如疏身後那樣妖媚又熱烈盛放的牡丹繪花。

雖說都是同種樣式的繪花,偏生祝如疏的看起來更是栩栩如生。

林鷺猜測,他是縛蝶計劃中的關鍵人物。

少女能夠隱約察覺到,他們所有人都被套在縛蝶計劃之中,包括她自己在內。

身上的衣裳是穿好的,林鷺依稀記得昨夜她將衣襟領扣處胡亂扯開了。

古人衣裳的流程對她來說過於繁瑣了,林鷺一般自己扣都是亂扣的。

少女一摸。

……

就連胸口扣子的位置是正確的。

好像被人看光光了捏。

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祝如疏。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林鷺這麽一想,反正以後也是同床共枕的老夫老妻,還計較這些做什麽。

上次祝如疏還給她洗澡呢。

早上醒來以後,祝如疏在旁邊站著,而她這師妹卻不知去了何處還未回來,沈若煙下意識問了祝如疏。

“師妹呢?”

祝如疏指了指樹林盡頭道。

“在那邊。”

晨起稍作休整,幾人又出發了。

林鷺有點想不通,為何她醒來的時候旁邊放著的是青蘿和滅災。

並且讓她有點無語的是,這麽一看,甚至滅災和青蘿有一絲纏綿意味。

林鷺有點懷疑,甚至覺得自己眼瞎了。

於是她問祝如疏。

“昨夜你沒將劍拿走?”

誰知青蘿卻在她袖中抖了抖,還微微發燙,滅災在祝如疏手中絲毫動靜都沒有,還是那樣錚錚。

祝如疏用滅災拂了拂林鷺的袖口,笑道。

“他自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