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腐爛
祝如疏大抵許久未曾有這種感覺了。
懷中的少女是柔軟的, 是溫暖的, 甚至讓他產生了不想鬆手的錯覺。
似乎鬆手就會跑掉。
他抓得緊緊的。
祝如疏在意識失去以後做了個漫長的夢。
在夢中那個空**的世界中,他像是遊離在世間的魂魄,少年一個人在白茫茫的世界中走了很久很了。
那裏沒有時間的變化,隻有恒古不變的蒼茫。
他卻少有覺得孤獨。
少年很少做夢, 更不會有人有能力能夠侵入他的夢境。
他在那個空間常常能夠聽見少女在世界以外之處碎碎念。
她有時似乎很累。
“不知道還有多久才到巽城啊。”
“你什麽時候醒?”
“祝如疏, 你什麽時候才醒?”
“沉死了…不知道吃了些什麽…真是的…”
少年還聽見有人同她對話時,她同那熱說。
“我死丈夫了。”
他聽著少女在幻境之外柔柔弱弱脆弱無比的聲音, 卻覺得她裝得還挺像的。
分明又那麽怕他,卻又敢在旁人麵前這麽說。
還有時。
她犯了發熱的病, 聽見她在幻境之外的嬌柔無力的旖旎低吟,他在幻境之也能感受到少女的微弱觸碰。
她纏著他的身體, 想要汲取那部分冰冷。
這在他醒著之時, 發生過數次的事,她緊緊纏著著他, 攀附著他,像伸長觸手的藤曼將他包裹。
依偎在一起之時, 祝如疏少有反應, 就連這顆跳動的心髒似乎也是冷冰冰的。
隻是不知從何時起。
心髒開始轉動,她將他擁著。
他舔舐著溫熱, 卻像久違的, 回到那素未謀麵的故土,回到了那個女人的懷中。
祝如疏開始學會有些別扭地蹭她。
他貪婪。
少年這才知道,原來人真的是可以感受這份溫熱的動物。
那團火似乎燒在了他經年累月都冰冷的身體上,那滾燙甚至劃過他的胸口。
讓他不免想起從前的時日。
他本就在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旖旎聲中長大。
最初他看著人們的肉與身癡纏, 卻又麻木。
後來。
他又聽著那耳邊無休無盡徘徊的苦痛聲。
少年縮在角落, 抱緊雙腿, 在黑暗的世界中聽著外麵令人反胃的聲音。
他終是舉起手邊那鋒利的匕首,刺穿了陪他好幾年看這狹窄世界的耳朵。
那一刻,耳邊嘶鳴停頓。
後來。
他如願以償獲得了一個安靜又黑暗的世界。
少年笑出了聲,十幾年以來,頭一次笑得如此舒心。
少年看不見血的顏色,能辨識出那腥臭的氣息。
在他少有的視野意識中,他知道那是紅色。
就像這裏鋪天蓋地的紅綢,紅牆,還有翩然起舞的紅衣女人們。
他閉眼,終於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將手中的匕首放在遠處,卻勾起唇角。
任由血往下流,打濕他的發梢,還有為數不多的粗布衣裳。
那就安靜一些吧。
他想。
匆匆來遲的女人將少年抱住。
他的鼻尖縈繞著她身上連同這處一起的腐爛馨香,她的手撫上他耳尖時是顫抖的。
少年卻在想。
要不要再將鼻子割掉呢?
—
林鷺沒想到祝如疏來得這麽快。
她愣了一瞬。
淚珠從少女眼眶之中滾滾而出。
【幹什麽?】
【係統監測到劇情需要,給宿主啟動了流淚模式。】
少女哽咽著,咬牙卻說。
“疼。”
疼是真的疼,隻是這眼淚卻並非她所願。
做戲要做全套,林鷺小聲抽噎,撲在祝如疏懷中,也不管不顧他有多珍惜自己那身白衣裳,淚花盡數擦在少年肩頭。
模樣看上去委屈極了。
少年輕拭她眼角的淚花,聲音還若從前那般溫柔,林鷺卻未曾察覺到他話音之中的那一份難能的柔軟和輕哄。
“他們都會死。”
他會把他們都殺了。
少女抬起一雙杏眼,抽了抽鼻尖。
“不可以。”
她知道祝如疏向來說一不二,若說死,那這裏的人就會一個不剩。
但是現在還不能殺。
少女埋在他肩頭同他小聲耳語。
“若是殺了慕容薑雨,必會結怨,被逐出禦雲峰如何?”
“慕容薑雨和她弟弟慕容曉都同縛蝶有關。”
祝如疏這才斂了神色。
“好。”
祝如疏雖說看不見,手中甚至還抱了一個人,但是周圍的人卻都無法近他身。
經過方才那遭,所有死士都知道,若是貿然上去就隻能慘死在少年的劍下。
慕容薑雨見了這場景,這才抬眼從台上遞了眼神過來,她直勾勾看著林鷺,好似戲謔。
她悠悠靠口問道。
“仙師的夫君來了?”
聽到這話,林鷺本能看了祝如疏一眼,發現他對這話沒反應。
慕容薑雨同方才那副柔弱的模樣相比,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慕容薑雨起身的動作相當優雅,即便周邊死的都是她的人,她卻分毫不畏懼一般。
在這種情況下,她仍然能夠不吝言辭的讚美祝如疏。
“我在禦雲峰初見便覺得仙師不凡,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這話聽得林鷺一陣惡寒。
真是瘋子了。
“慕容薑雨。”
祝如疏微微頷首,神色泛著冷意,少年在笑,卻似乎隻是禮貌性喊了聲她的名字。
這時沈若煙和南宮信也到了。
他們在來的路上被慕容薑雨身邊的死士阻攔許久,來的時候也都是渾身帶傷,再看著滿地殺戮,和林鷺身上的傷痕。
二人隻神色蔥蘢地對視一眼,沈若煙神色凝重。
林鷺讓祝如疏將自己放下來。
祝如疏手上一空,甚至還愣神了一會兒。
隨即遮掩了個大概。
隻是這一切慕容薑雨都看在眼中。
她為達到自己的目的,讓四個人聚齊。
似乎這戲折子才開場。
慕容薑雨緩布走下高台,紫蘇裙擺輕擦過步步台階。
她向各位正式行了個禮。
“在下淮嶺慕容薑雨,諸位幸會。”
四個人,三個人渾身都是傷,還有一個是傷初初愈合,卻將她的人幾乎屠殺殆盡的少年。
幾人麵麵相覷,這副狼狽模樣又哪裏來的安好?
所有人都不懂她這又是搞哪一出。
“那遞到禦雲峰的帖子是我遞的,我將諸位請來是有要事商議。”
慕容薑雨話說得理所當然,聲音也泠然。
南宮信聞言卻冷哼一聲。
“這就是慕容姑娘將我們請過來的方法?”
慕容薑雨笑意吟吟不說話,將隨手攜帶的匕首拔了出來,旋即插進自己的腹部。
前幾日慕容謙恭在她身上造成的傷痕還沒好,她咽下一口鮮血,又抬手擦掉嘴邊的血,像是方才的事未曾發生過,隻笑道。
“不知這樣夠不夠補償諸位?“
高台之上,籠子裏的少年似乎是聞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尖利的爪牙躁動地拍打著籠子,目眥皸裂,低眼抓緊籠子的邊緣發出低吼聲。
慕容薑雨側目冷眼喚了他一聲,少年又如同小獸般索瑟了一下,這才在慕容薑雨的嗬斥下安靜下來,又轉頭同麵前的四人說道。
“弟弟年幼不懂事,仙師們見笑了。“
沈若煙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籠中的少年,臉色也不大好,她唇瓣微啟。
“所以姑娘究竟何事?“
“縛蝶。“
慕容薑雨生性多疑,她不會輕易去相信別人,尤其是事關弟弟。
林鷺說:“縛蝶也是我們這次來的理由,所以姑娘何必這般。“
“因為我並不相信你們的能力還有為人…總歸要試探一番。“
她低下頭,長睫如羽,慕容薑雨那絕色的容顏之中卻絲毫看不出一絲抱歉,反而是理所當然。
還有一分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天真。
沈若煙怒道。
“若是今日任何一個禦雲峰的人喪命在此,我們禦雲峰便跟慕容氏勢不兩立。“
這幾乎是林鷺第一次看到沈若煙發怒。
她作為禦雲峰峰主之女,禦雲峰的首席大師姐,人是她帶過來的,自然也要一起平平安安帶回去。
慕容薑雨也不是善茬。
她又將匕首捅進了自己的小腹,跟上一刀同樣的位置。
籠中的慕容曉再次聞到氣味,在籠子裏齜牙咧嘴嘶聲怒吼,躁動不安。
鮮血淋漓,慕容薑雨卻還在笑。
“諸位,這樣可以了嗎?“
對麵這樣的“無賴”,沈若煙隻能將氣往裏咽。
她自小接受的教育讓她沒辦法對對她人惡語相向,方才說的那番話已是強弩之末。
沈若煙說不出什麽話,林鷺卻不像她是堅守正道的人,她道。
“慕容姑娘何苦如此,有話可以好好說。“
慕容薑雨聞言將腹部的匕首拔了出來,嘴角滲著血,見自己的行為見了效,隻朝林鷺笑道。
“還是仙師明事理。“
慕容薑雨再撇了一眼籠子裏不安分的少年,他一瞬又安靜下來。
—
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弟弟。
慕容薑雨不像沈若煙有那樣的父親教育,和優渥的生活環境。
她自小便是自己一個人摸爬滾打。
母親很早便離開了,還有一個唯利是圖的父親。
她的母親姓江。
那個男人將她母親送出去了,也將她弄成這副模樣。
慕容薑雨初初還會反抗,可是當麵前的路都是由尖利石子鋪成之時,她發現除了眼前的那條暗道,她早已無路可走了。
慕容謙恭修為低微,且沒什麽天賦,她的母親是赤桑前朝遺落在民間的公主,從江南接回赤桑後,便成為兩方聯姻的犧牲品,二人之間原本是不存在太多感情的。
隻是她的母親生得天真,偏是信花言巧語,嫁過來後被慕容謙恭哄騙。
誰道誕下慕容薑雨後,因慕容薑雨同他一般,自出生起便天資低微,便此後都漠視他們母子二人的存在。
後來,年幼的她在無意間聽聞了“縛蝶計劃”。
她不知道那個計劃是何種含義,隻知道父親突然對母親很好,還親自在母親身上描摹花樣。
小薑雨和母親都以為好日子要來了。
誰知慕容謙恭卻突然將母親與她分開,將母親囚禁起來了。
母親在那期間懷上了慕容曉。
出來之後,慕容薑雨同母親僅是一麵之緣,見著女人渾身是青白交加的傷痕,她偷偷溜過去喚母親時,女人還瘋魔般將自己藏起來。
口中念念有詞。
“不要…我不要了…真的不要了,我不想去那裏,求求你們,不要再打我了…求求你們……“
那一刻她才恍然明白,慕容謙恭從一開始就沒想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從一開就沒想過對他們好。
生下弟弟沒過多久,母親去世了。
母親死前說他們姐弟二人一定要相互扶持,說慕容薑雨一定要保護好弟弟。
後來弟弟也被送進了縛蝶計劃。
出來得了花柳病還瘋瘋癲癲。
她在家裏受到輕薄冷眼,至今所有的一切地位都是她刻苦和身體換來的。
滋陰補陽。
她成了家族的“中間人”。
父親不再輕視她,同意將奄奄一息的弟弟撿回來養。
雖然父親的眼神很鄙夷,但是她仍然記得,那日門外風雪很大,她懷中抱著奄奄一息的、眉眼灌滿風雪的幼弟,跪在庭院的漫天風雪之中,恭敬又謙卑的乖順垂眸道。
“謝謝父親。”
隻是眼底沒有一絲一毫的光,指尖顫抖,她害怕奄奄一息的幼弟丟下她一個人活在這世上。
世人皆道,活著才能見著黎明破曉。
她卻沒法用鑿鑿字句像他人道明她這漫長歲月又是如何靠自己一個人撐過來的。
她在外是四大家族之一慕容氏的長女,風光無限,隻是誰也不知道她生於黑暗中,也身在黑暗中,沒有人伸手救她。
所以她第一眼看到沈若煙時,甚至是有些羨豔的。
他們鄙夷,說什麽慕容曉染了髒病。
實際上慕容一族哪一個的心不比他髒呢?
慕容曉對於慕容薑雨來說,更是一種希望的寄托。
如今慕容曉已然開始有自己的意識了,她的日子也有了盼頭。
隻是這路走到這裏,她再無後退的可能。
—
慕容薑雨帶來一張宣紙,上麵寫滿了名諱,筆順各異,還有鮮紅的手印畫押,經年累月,那紅泥有些發暗發灰,少女抬手將其在地麵鋪開,足足有一張桌子這麽大,字跡密密麻麻。
“這是我父親的。”
沈若煙走過去,仔細從上麵辨別出一些她熟悉的名字,還有一些是她聽過名字但是沒見過人的人,這些人多是修士、富商、皇族或者是四大家族中的人。
他們皆是各界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沈若煙瞳孔微微放大,神色有些驚訝。
因為她從這個紙張上甚至看到了她父親的名字。
她有些遲疑,甚至是不確定的問。
“這…這上麵是什麽?”
她能猜出七八分,卻如何都不敢確認,她不相信,寧願這張紙是假的。
慕容薑雨淺淺一笑。
“沈仙師可是看到了令尊的名字?”
“這名單上幾乎囊括了縛蝶計劃的所有共犯,無論是像我父親這般擅長恭維的人,還是沈仙師父親那般道貌岸然的人,皆是這個計劃的參與者。”
慕容薑雨臉上的笑容有些癲狂。
“你可知縛蝶計劃所有參與者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是什麽嗎?”
“需從與其親近的女子挑一到三人參與進這個計劃中,繪花紋,縛成蝶。”
“那些男子,將自己的子女、正妻、小妾還有姊妹等,家族不再需要甚至是被自己所厭棄的女子都送至那處。”
慕容薑雨一頓,看向沈若煙,她直勾勾逼問她。
“那仙師可知,你的母親去了哪裏?”
沈若煙不信的。
她不願也不敢去相信。
在她心中,她的父親是她自小的英雄,學習的對象,向往的正道。
她低眼看這那紙張上熟悉的字跡,神情卻越發恍惚。
她從小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修行為“正道”,斬妖除魔,平世亂,滅奸邪。
沈若煙一直都知道,世界並非像禦雲峰那樣平靜美好,所有人待她都溫和,雖說門派的人之間也會有小打小鬧,但是總歸出發點都是為了“正道。”
她的父親也未曾因為她是女子而否認她。
先是知道了“縛蝶”的存在,還有彎月村下埋葬的數具女子屍骨。
後來又有人告訴他,原來她能活到現在全然是因為祭出去的那個人是她的母親,而非她自己。
而她那個為世人所稱讚的父親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南宮信在一旁看著她搖晃的身影,便上前兩步將少女扶住。
他沒辦法安慰沈若煙,因為他父親的名字也赫然在名單上。
南宮一族在未曾滅門之前,原本上下好好的,唯有他的母親失蹤,後來人人都說她死了。
他也開始懷疑起來是否他母親也在縛蝶計劃中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