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針尖麥芒

重返俱樂部第一次參加訓練那天,吳震喬早到一個小時,專程去找程高揚醫生。

這位富爾新聘的心理醫生,由於把球員們分析得暈頭轉向,他目前門前已可張網羅雀,一見到吳震喬出現在他由二樓搬至地下室的辦公室裏,激動難抑。

“您請坐,您請坐!”本是來尋求幫助的吳震喬,看見心理醫生的情緒都需要別人穩定,不免有些慌亂。

醫生終於控製住了情緒,擦了擦眼睛,走回到辦公桌後麵,坐回椅子裏。他一落座,原有那似是看穿人心的神態立即回到了他的臉上,與剛才的失態形成了強烈對比。吳震喬被嚇了一跳,不自覺地跌坐在椅子上。

“我相信你是遇到了什麽嚴重問題。”醫生把握十足地道。

吳震喬猛點頭。

“而且是來自國家隊。”

吳震喬露出崇拜的眼神。

“我能幫你什麽忙呢?”醫生靠到椅背上,又似以前那樣將十指指尖相抵成塔狀,一副悠閑而成竹在胸的模樣。

吳震喬衝到辦公桌前,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忙又退了回去,“醫生,”他情真意切地表露著自己的痛苦,“我有個念頭,我想把它消滅,但怎麽也消滅不了!”

“什麽念頭?”

“我覺得……也許國家隊……是一場騙局……”

“你為什麽要消滅這個念頭呢?”

“您是說……”

“那就是一場騙局!你沒有想錯。”醫生的情緒突然再次激動,他離開椅子,在屋裏轉著圈,“我以前在國家隊待過,你知道我得到了什麽?得到的隻有‘混亂’,‘混亂’!”

吳震喬情不自禁地上去握住醫生的手,“就是這個詞!就是這個詞!”

“所以我離開了!”醫生道。

“那我怎麽辦?”吳震喬急盼他的指點。

“怎麽辦?你覺得還有別的辦法嗎?”

“難道您的意思是……”

“是的!”醫生肯定地道。

“不!”吳震喬斷然否決,“我才進了一次國家隊,隻踢了一場友誼賽,怎麽可能就這樣退出?不!”

“那好吧,你可以繼續待在那個騙局裏。”

吳震喬頹喪地落回到椅子裏,十指絞著頭發。

“除了退出國家隊,還有別的辦法嗎?”他抬起頭問。

“沒有。”醫生回答得很幹脆。

吳震喬悶著頭又坐了好一會兒,最後站起身,似是疲憊不堪,但好在還保持著一絲理智,“我不能退出,這是肯定的!”他轉身拖著步子向外走,到門邊時又停住了,“您能告訴我,他們為什麽要騙我嗎?”

“他們騙所有的人。”

“這和欺騙我一個人沒有區別!”吳震喬仰頭朝門外望了一眼,本指望能看到一方天空,但這裏是地下室,隻有粗糙的水泥吊頂和昏黃的走廊燈光。

在上去地麵的三十級樓梯上,他摔了三次跤。

在做拉伸背部的運動時,諾裏斯一臉驚愕地對吳震喬道:“我不敢相信,教練又準備把你放在替補席上!”

“諾裏斯,”吳震喬平靜地盯著他,“你知道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

諾裏斯尷尬地垂下頭,立即又抬了起來,“但我沒想到他會公報私仇!而且現在球隊的成績這麽不好,他竟然還敢不用你!”

不遠處的一個助理教練衝他們喊:“別停下,繼續!”

兩人停止了交談,各懷心事地投入到訓練中。

一組練習下來,吳震喬覺得就自己目前在俱樂部的處境而言,最好和老喬私下攤牌,不管結果如何,總比現在的處境強上一些,他已經想不起來上一場在俱樂部比賽中首發是在什麽時候了。

他在靠近經理辦公室的一間休息室裏找到了老喬,後者正躺在躺椅上啃著一包幹麵。

“我知道您將我放在周末上場名單的替補上。”吳震喬站在教練麵前道。

老喬一邊“嘎嘣嘎嘣”嚼著幹麵,一邊回答道:“放心,我不會把你排除在十八人名單之外的。”

“我也知道,即使周末的比賽我們必須取得三分才能確保半程冠軍,您也很可能一秒都不讓我上場!”

老喬繼續“嘎嘣嘎嘣”地嚼著幹麵,點了點頭,“很有可能。”

“我還知道,您雖然在這裏啃幹麵,但那不是因為您很貧窮,恰恰是因為您很富有,需要單調的幹麵來調劑一下平時的山珍海味。”

老喬終於嚼完了幹麵,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我同樣知道,你廢了這半天話,還沒有說出最想說的。”

“是的!”吳震喬鎮定地道,“我知道您知道了我想說什麽!”

“既然你知道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跑這裏來幹什麽?”

“因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了我知道你已經知道,來確定一下。”

老喬愣愣地眨巴了兩下眼睛,從兜中掏出紙筆,“麻煩你把剛才那句寫下來,我得理理清楚……”

“教練!”吳震喬大聲道,“我要求重新回到主力陣容中!”

“怎麽,你現在過得不舒暢?”

“我能幫助球隊拿到半程冠軍!”

老喬搖了搖頭。

“我有十足的把握……”

但老喬的頭還在搖著。

吳震喬眼見無望,發了急,“您這是小肚雞腸,公報私仇!”

“沒錯,”老喬毫不掩飾,“我就是要‘公報私仇’。‘震喬’?想震住我?門都沒有!”

“可那是您和爸爸的私事!”吳震喬急得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

“那你為什麽要三更半夜去查我的資料?”

吳震喬被問住了,無語地垂下頭去。

“為什麽?”老喬一步步地逼問,直將吳震喬逼退到牆角,然後帶著勝利者的笑道:“你想挖我的底細是嗎?準備到誰那兒去告我一狀啊?經理還是主席?”

吳震喬忙不迭搖頭,“我沒有想過要去告您!”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花招嗎?”

吳震喬的眼淚突然滑落臉頰,滿臉的懊悔,直為教練的“英明神武”所震懾,“我……”他哽咽道,“我隻是……想多了解一些……您的情況……”

“然後去告我?”

“沒有沒有,隻是想看看您過去的職業生涯……”

“然後去告我?”

“不是,隻是想多知道一點……”

“然後去告我?”

吳震喬見怎麽說都不對勁,隻好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老喬坐回到躺椅上,不耐煩地道,“不要在這裏哭,叫人看見了多不吉利,擦擦眼淚回去吧。”

吳震喬止住了哭泣,順從地拭幹眼淚,畢恭畢敬地說了聲“教練再見”,便走出了休息室。

一到走道上,被穿過走道的冷風一吹,腦袋忽地清醒了許多,他回想起自己來休息室的初衷,又想到剛才的表現,不禁無地自容,汗珠如大雨滴滴落,眼前也仿佛現出了爸爸的容顏,正怒目斥責他:“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麽!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爸爸!”他嚇得想找個什麽實物依靠一下,但長長的走道裏隻有一個垃圾筒,隻好放棄了這個願望。

但剛才的一局必須扳回來!他不能就此麻木不仁地帶著羞辱離開,他要把糊裏糊塗失去的男子漢氣概重新找回來!更何況在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原諒,就是情敵不可原諒,“爸爸的情敵”自然更要嚴重上一百倍!

他握著拳頭、邁著大步走了回去,看見老喬正在躺椅上拍著大腿無聲地大笑,一瞥見他的身影,嚇了一跳。

“你你你……”老喬謹慎地向後縮著,為對方眼中的怒火所膽戰。

此時的吳震喬與剛才走出去的那位已完全不同,他把十指壓得“哢哢”直響,咬著牙道:“我再問你一次,我能不能回周末聯賽的主力陣容?”

老喬雖然隱約感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但想到自己是球隊的主教練,球員敢有什麽越矩行為那絕對是大逆不道,於是大著膽子搖了搖頭。

吳震喬假笑兩聲,“很好,你還戴著領帶!”

老喬不知道他現在提到他的領帶用意何在,不自覺地低頭瞧了一眼自己的領帶,今天早上他花了二十五分鍾在二十五條領帶中挑中了這條紅黃相間的,wrshǚ.сōm套上後還對著鏡子孤芳自賞了二十五分鍾。

吳震喬大叫了一聲,如餓虎撲羊般撲向老喬,一把抓住他的領帶,用力勒緊。

老喬驚慌失措,臉色因呼吸困難漸漸發紫,繼而發青,他拚命掙紮,從喉嚨口擠著聲音:“要……出……人命的!”

吳震喬點點頭,“沒錯!”他把老喬摁倒在躺椅上,拳頭如雨點般落下,結結實實地將他暴捶了一頓。

諾裏斯一聽吳震喬說他把教練打了一頓,不禁原地靜止五分鍾,直到發麻的嘴角淌下口水,才猛然驚醒,“你瘋了?打了教練,你還怎麽在俱樂部混?明天他就可能去告你!”他急得在屋裏團團轉。

吳震喬躺在沙發裏,眼光落在電視中正播映的一個肥皂劇上,“別說告我,就是殺我,當時我也得打他一頓。”

“暴力能解決什麽問題呢?”

“解決了我心裏的怒火。”

“你打沙袋也能有那樣的效果!”諾裏斯又轉了幾圈,停住腳步,“怎麽辦?現在怎麽辦?”

吳震喬本是平淡的內心生出了一絲感動,“諾裏斯,現在我才知道你這麽關心我!”

諾裏斯對他的溫情毫無反應,又開始轉起圈來,“怎麽辦?你們要是對簿公堂,我就肯定受牽連,到時老莫肯定不放過我!”

吳震喬氣得差點沒從沙發上滾落下來,他狠狠地一把抓過茶幾上的八卦報,開始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到那上麵去。

後幾天裏,老喬都頭纏厚厚的繃帶來俱樂部工作,吳震喬看見,一陣目瞪口呆後氣得隻想吐血,因為他根本沒有碰過教練的頭。

老喬的這種虛張聲勢起到了卓越的效果,幾個知道內情的隊友,都由原先出了口惡氣的暢快轉為對教練的憐憫和對吳震喬的責備,一致對他說:“太殘忍了,把人家的腦袋打成那樣!”吳震喬企圖解釋,但沒人願意聽他聒噪。

老莫一直不知道教練的落魄是源於何人,倒是發現他現在的頭型自己頗為欣賞,不過偷樂歸偷樂,禮節性的問候還是少不了,他囑咐那位整個腦袋隻有兩隻眼睛露在外麵的“蒙麵人”多多休息,並且叮囑馬沃寧醫生隨時待命,小心看護。從頭至尾,老莫的態度真誠感人,表現的架勢似是他現在可以為“病人”做任何事,雖然在老喬提到要報銷些醫藥費的時候,他裝作什麽也沒聽見。

吳震喬看著眼前的一幕一幕,氣得“哼哼”個不停。

正如諾裏斯而言,他的“暴力”根本不能解決問題,在周末的聯賽上,他還是被摁在了替補席上,眼睜睜地看著球隊在開場四分鍾後,就一球落後。

“教練,讓小喬上吧!”諾裏斯在死球的時間向老喬懇請。

老喬哼了一聲,抬起下巴雙眼望天。

突然一隻大肥手在他身後猛推了一把,差點將他推dao在地。剛想發作,回頭一看,是老莫——他不知什麽時候下了看台。

“你想什麽呢!”老莫跳腳道,“趙銳山已經完全頂不住了,你把吳震喬放在板凳上睡大覺!”

“經理……”

老喬剛想辯解,被老莫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你知不知道,一千二百萬!你把我的一千二百萬放在板凳上,還在這裏給我輸球!”

老喬看清了形勢,料想此刻解釋隻會引燃更熾的怒火,忙衝一邊驚慌不安的兩名助理教練吼道:“還不快去叫醒他,讓他趕快上場!”

“是吳震喬嗎?”兩名助理教練還想確定一下。

“滾!”老喬朝他們的屁股上各踹了一腳。

吳震喬一聽說有了上場機會,連忙向旁邊的李高詢問比賽的剩餘時間。還有二十一分鍾!場上0:2落後,沒關係,來得及。他動作敏捷地係緊鞋帶,跳起來去熱身。他的熱身動作幅度依然很大,但近側看台的球迷再也沒人叫著要對他進行興奮劑檢查,而是全都充滿同情地道:“這絕對是憋壞了!”

吳震喬一替換下趙銳山,場上的形勢就明顯有了好轉,中場對球的控製效率大增,富爾後衛們也不用在皮球還在對方腳下時,就開始提心吊膽。

五分鍾後,富爾隊終於迎來了第一個進球,由李霆霄在左路四十五度斜傳,門前包抄到位的陳知宇頭球衝頂,皮球直掛球門遠角,應聲入網。

陳知宇激動不已,邊和上前來慶祝的隊友擁抱,邊喃喃自語:“這次不是自己的門!這次不是自己的門!”

又過了十分鍾,富爾隊憑借馬蘇的一個任意球扳平了比分。看台上的富爾球迷終於緩過了精神,開始齊聲高唱隊歌。隻要再進一球,不管同時進行的第二名球隊的比賽結果如何,他們都將穩獲半程冠軍。

“再壓上一些!”李霆霄大喊。此時離比賽結束還有四分鍾。

吳震喬幾乎完全放棄了防守意識,將全副心思都用在了進攻上,為此也差點付出代價:一次沒有及時回防,對方打了一次進攻極度流暢的反擊,若不是前鋒臨門一腳將皮球踢飛,後果將不堪設想。

加時第二分鍾,全線壓上的富爾終於取得了回報,在對方門前的一陣混亂中,謝琳用腳後跟將球磕進了球門。

場上場下的富爾成員都跳了起來,又摟又抱,又叫又跳,看台上的富爾球迷也是群情高漲,歡聲雷動。

下了看台包廂後就留在教練席的老莫,興奮地抱住了坐在他身邊的人,等瞧清楚那是老喬,立即鬆了手,轉身去擁抱另一側的同事,發現那是助理教練之一後,興致頓消。

富爾俱樂部為這場意義重大的“超級逆轉”舉辦了一次隆重的晚宴,除卻球員,領導各層,還邀請了二十名球迷會員參加。由於比賽的勝利,加上一個月聖誕假期的降至,整個宴會其樂融融,一派歌舞升平。老莫給球員們人手一個紅包。一接到手中,球員們個個就都感動得熱淚盈眶:不管是多是少,這可是經理第一次兌現承諾啊!打開紅包後,每個人都很滿意地點了點頭:裏麵裝著一張五十的整幣和一張一元的零錢。

“至少比預期的要多一塊錢。”謝琳說出了大家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