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楊焱在約定好的茶樓包廂裏見到了李祺傑。

他推門進入,李祺傑正端起杯品茶,茶碗遮住她的下半張臉,嫋嫋薄煙模糊她上半麵容。從霧中窺探到的眉眼與林思霽無比相像,但又比起林思霽更加成熟。

李祺傑放下茶碗,楊焱發覺她的嘴唇也與林思霽很像,輕巧刻薄的一條線,不過不比起林思霽線末的上揚,冷淡地下撇著。

楊焱想林思霽曾開玩笑地說過自己和母親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楊焱在這一刻意識道那並不是玩笑。

林思霽就像是照著李祺傑模樣捏出來的仿形雕塑,任何人在見過他們二人後都不可否認兩人的親緣關係。

在楊焱看著李祺傑時,李祺傑也在不動神色地觀察楊焱。

她早在照片裏見過自己兒子的同性戀人,但二維的圖像始終不比現實清晰。

她想這男孩確實有在娛樂圈吃飯的資本,又詫異自己兒子也並不像會被皮相所迷惑的性格。

所以這孩子除去外貌應該還有別的特別之處。

但李祺傑並不關心,因為不論楊焱多特別,與林思霽感情多深厚,都與她今日到來目的無關,甚至相悖。

“楊焱是吧。”李祺傑帶起一絲微笑,和藹道,“百聞不如一見,比照片裏英俊。”

她客套開局,楊焱卻無心迂回,他心情很糟,沒心思搞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便直白道:“您好,我已和您兒子說清楚了。”

“我知道。”李祺傑笑意不減,“我看到思霽棄車離去了,謝謝你。”

楊焱心中湧上一股怪異,他皺眉:“你派人跟蹤林思霽。”

“及時掌握情況罷了。”李祺傑輕描淡寫地說,“或說禮尚往來,思霽應該也有讓人跟著我。”

楊焱心中怪異更甚,隔著屏幕不明顯,麵對麵時反感困惑無限放大。

李祺傑的態度禮貌卻疏離,如果隻是對自己這個外人這樣,楊焱可以理解,但她談起林思霽的口吻也十分克製,冷靜的像提起某個陌生人。

而她說道自己監視林思霽時毫無愧意,猜測林思霽也監視自己時則語氣肯定,不給任何翻轉餘地。

但林思霽不是那樣的人,至少楊焱認識的林思霽不是那種能對母親如仇敵般戒備的人。

所以楊焱開口對林思霽否認:“他沒有。”

李祺傑輕輕挑眉:“思霽和你這麽說的嗎?”

“不是,但他不會這麽做。”

李祺傑又笑了,這次是長輩對小輩的敷衍的笑,蘊含著“你這麽想也行”的無奈。

“看來思霽在你麵前維持了不錯的形象……別站著,坐下說話。”

楊焱眉毛皺得更緊了,他不喜歡李祺傑話語裏的輕視不在意,但他同樣無法妄言自己比一個母親還要更了解其兒子,雖然他確實在一瞬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他最後隻一言不發地走到桌邊,拉開椅子坐下。

李祺傑叫服務員給楊焱倒上茶,

她的舉手投足和林思霽更為相像,但楊焱此時卻隱約覺得這對母子實際大不一樣,但不一樣在哪,他說不上來。

李祺傑又抿一口茶:”我的時間不多,想必你作為明星也不空閑,那我就單刀直入地提了。我希望你能與思霽的公司解約。”

楊焱一愣,他倒不是驚訝李祺傑知曉林思霽要創辦公司而自己和林思霽簽約一事,但他確實詫異李祺傑居然能提出解約這種匪夷所思的請求,以這種隨意的語氣。

楊焱皺眉道:“我才剛與林思霽的公司簽約。”

“我知道,如果擔心解約費,我可以幫忙承擔。”

“不是費用的問題,我剛與舊東家解約,又馬上離開新東家,這不符合契約精神。”

“如果你是擔心沒有公司願意接納你,那不是問題,現在市場上的娛樂公司,東家多少和我有些聯係。你如果心有所屬,盡管開口就是。”

楊焱心中詭異更勝,他莫名聯想到某些電視劇裏,惡婆婆拿錢威脅女主離開自己兒子的惡俗戲碼。雖然李祺傑態度平和禮儀得體,但這無法遮掩她現在與三流電視劇配角所作所為相同一事。

楊焱心中湧上一縷細微的憤怒。

他重音強調:“您可能不太了解林思霽公司的情況。它才剛剛建立,任何小意外都有可能導致其覆滅,更別說是藝人解約這種大事。”

李祺傑麵上浮現些細微不耐:“這事不涉及你的利益吧,或是說你在思霽公司投了股份,如果那樣,我可以等價賠償。”

楊焱皺下鼻子,抿緊唇。

李祺傑以為他動搖了,放緩聲音:“我的態度可能有些不好,在此先說聲抱歉。但請理解一下,我是覺得你和思霽都是重情義的孩子,在一個公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容易將事情複雜化,而你們間的感情糾葛也容易讓相處尷尬。與其相互膈應,不如換個環境,隔絕見麵的可能性,對兩人都好。”

“就我與林思霽剛剛合作電影來看,我與他大概短時間內無法一刀兩斷。”楊焱壓抑著情緒說,“而且我已經拒絕了他,在感情方麵我們不會再有超出上下屬以外的情誼,您的擔心完全多餘。”

李祺傑又笑了,依舊是那種敷衍式的長輩笑容:“沒有什麽擔心是多慮的。至於電影,拍攝完成了你們也沒必要再聯絡。”

“那宣傳呢?頒獎呢?或許您不知道,您的兒子和別人下了賭約,《雙麵人生》是孤注一擲,如果輸了賭約,林思霽就再也拍不了電影、電視劇、戲劇了。”

“我知道。”出乎楊焱預料,李祺傑冷靜地說,“但這對思霽不算壞事,甚至算好事。當年他去學編導,本來就是不務正業。如今他在娛樂領域失利,雖說回頭從事金融行業晚了些,但以他的能力大抵也能做得不錯。學個兩三年我便也能放心將公司交給他,也算繼承家業,承擔責任。”

楊焱盯著茶杯,茶葉的碎屑在茶水裏安靜浮沉。

他卻不如茶葉平靜,身體如蕭瑟北風中殘存的枯葉一般隱隱顫抖。

李祺傑的話語仍在耳邊,卻無論怎樣都入不了頭腦。

楊焱隻覺荒謬,他想怎麽會有如此自大的母親,對於自己兒子的成就驕傲一概不知,一概不屑,隻固執地說著“我為你好“將兒子摁在自己規定好的“康莊大道上”。

他覺得這情景無比熟悉,林思霽也曾用“我為你好”的理由和自己分手,算真正意義上做到了子承母業。

而更令楊焱悚然的是,他自己也剛剛用“我為你好”的理由回絕了林思霽,並且絲毫沒有覺察任何異樣。

但事實是這個決定糟糕透頂。可以算是楊焱人生中最錯誤的決定之一。

他曾深受“為你好”之害,然後他現在又反過來用這把刀捅向了林思霽。

楊焱克製不住地顫抖,也克製不住地後怕。他強忍著喉嚨的鐵鏽味,暗啞著嗓子質問:“您真的了解你兒子嗎?他努力了數十年的工作在您看來就隻是‘不務正業’?您真的有把他當親人看待嗎?”

李祺傑表情終於變動,她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冷聲說:“揚先生,請您嚴謹措辭,我是思霽的母親,作為外人,你並沒有立場質疑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感情。這是很失禮的行為。”

拂去了客套,李祺傑刻薄冷漠畢露,尖刀般指向楊焱。

但楊焱已經無法在意這些了。

他的憤怒甚至無法讓他繼續安坐在茶桌前。

“我是該道歉。”楊焱說著,站起身,因為止不住的顫動撞翻茶杯,淺色茶水順著木桌流淌,留下潮濕悲傷的痕跡,“但不是對您。”

楊焱俯視李祺傑:“我該和林思霽說抱歉,為聽信您的慫恿,讓他失去最在意他的人。”

李祺傑神色不變,眼神卻暗沉許多:“你是責怪我不在意思霽,不愛他嗎?世上怎麽可能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兒子。”

“愛不是嘴上說就能存在的東西,未被感知的愛意便是形同虛設。”楊焱一字一句,“很抱歉,對您的承諾,我反悔了。我並不放心將林思霽交還給這樣冷漠的母親。就算會害您公司破產也好,數百家庭不幸也罷……我不在意了,我隻想林思霽身邊陪伴有在意他又愛他的人,很顯然,您並不符合標準……”

楊焱說完這些,胸口起伏兩下。他不看李祺傑難看的神色,再忍不了包間這窒息的氛圍,他無表情道句失禮,轉身往外走。

楊焱回到車上,坐上副駕才反應過來要坐錯位了,沒人給自己當司機……他摸起手機,想要打電話,又被車內鈴聲提醒……林思霽身上並未攜帶通訊工具。

楊焱無念地在副駕駛上發呆,最後視線落在車側兜——裏麵放著之前塞進去的生煎,已經涼了。

楊焱把袋子拿出來,打開包裝,無意識地往嘴裏塞著生煎。

他一邊吃一邊胡亂地想,要快點聯係林思霽,要快些說挽回的話,告訴他自己之前是在撒謊,告訴他自己愛他。

“喜歡你是我身上為數不多的能被我自己內心接納的特點了,如果我不喜歡你了,那我會覺得我很糟糕,甚至一無是處。”

林思霽曾說過的話忽地浮現在楊焱耳側,他進食的動作一頓,隨即湯汁嗆入喉管,止不住的咳嗽起來。

初聽時,楊焱隻覺林思霽話中帶話,但如今他才明白其背後的內涵。

喜歡自己,可能是林思霽二十八年人生裏少有能得到等價回應的感情,甚至可能是唯一的一份。

林思霽借著醉意將自己內心的瘡口小心翼翼坦露。

而自己做了什麽?

楊焱咳得驚天動地,眼眶也指不住濕潤,心口發堵。

他毫不在意地拍掉了缺愛的小孩手裏唯一一塊糖果。

二十八年來的唯一一塊。

楊焱難受極了,他低著頭拍打胸口,腦袋嗡嗡作響。

要快點告訴林思霽,要怎麽告訴林思霽,要如何聯係上林思霽?

如果林思霽在這……

楊焱頭腦發脹地想,

如果林思霽在這……

楊焱的思緒被清脆的敲窗聲打斷,他猝然抬頭。

林思霽淺笑的臉出現在車窗外。

他掃一眼楊焱手中空****的盒子,麵露幾分刻意的不滿。

“我買整整一份是想分著吃來著,哪想到你一個人全給掃**完了。”

他的聲音隔著玻璃傳來,悶悶的沒有真實感。

他又很快笑起來。

“不過我一點都不嫌棄你嘴裏的生煎味,親我一下我就原諒你不等我。”

隔著玻璃,悶悶的聲音這麽說道。

我看到了完結的曙光...

對於憑空出現在這的林思霽,楊焱一下沒反應過來,他一雙眼還泛著水霧,茫然看著林思霽繞過車頭,拉開車門,在駕駛座上落座。

“要學會鎖門啊,不然安全隱患太大了。”

登堂入室的狐狸煞有其是的教導著,抬手落鎖,將自己和楊焱鎖在了封閉空間。

大概是楊焱的表情太過迷茫,林思霽不可聞地歎一聲,又笑笑:“嚇到了嗎?”

“……你怎麽在這?”

“手機落車上了,回來拿。”林思霽當著楊焱的麵拿起手機,解鎖,在他的視線中關掉定位係統。

做完這一切,林思霽把手機放到一旁,先發製人道:“對不起。”

楊焱捏響塑料袋:“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一個星期前,睡前甜點是熱巧克力那天。你情緒很不對,我就稍微查了一下。”

“……你監聽了我的電話,還是你媽的?”

“沒那麽麻煩。“林思霽說,”我直接打電話去問她了。”

“她告訴你了?”

“沒有,但要猜到並不難。”

林思霽很輕地笑下:“今天她在蘇州出外務,而《雙麵人生》也來到這開點映會,你下午又剛好有空檔……簡單的邏輯推理。她和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嗎?”

“沒有。”

“但你表情看起來很沒說服力。”

“是你弄的。”

“.....對不起。”

“……”

“需要擁抱嗎?”

“耍我好玩嗎?”

兩人同時開口,楊焱眉眼帶戾,林思霽則張開雙臂。

他在楊焱複雜抗拒的眼神裏輕輕重複:“需要擁抱嗎?”

楊焱胸口起伏,他被林思霽氣得不行,心髒連通胸腔共振得發疼。

他還未開口,忽地被攬入溫熱的懷中。

“我需要哦,擁抱。”

林思霽悶悶一句,止住楊焱抗拒的動作,他的手放在林思霽肩上,力氣卻怎麽都上不了手腕,推不開人。

楊焱無力反抗,但心緒未平,最後隻能低聲恨恨道:“你需要個屁。”

“別這樣。”林思霽將下巴擱在他肩膀上,在楊焱看不到的背麵,他放鬆神色,眼底露出幾分陰翳的後怕。他低聲說,“我剛才真的以為你不要我了……”

楊焱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