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在一起之後,楊焱有和林思霽說過想選芭蕾舞者劇本的理由。

“我其實學過一小段時間的芭蕾。”楊焱回憶下,說,“大概一兩年。”

林思霽有些意外:“一般的家長會更樂意小孩去學鋼琴跆拳道之類的吧……”

“確實。”楊焱說,“不過我姐姐是教芭蕾的,她逼著我了解了一些。”

得知這個額外訊息後,林思霽確實短暫猶豫過,是否要更換劇本,使用芭蕾舞者那版參加選角。

但是由於芭蕾舞者那段確實不如拳擊更好表現,楊焱也承認自己對芭蕾的了解隻停留在粗淺表麵……所以最終,更換劇本的計劃被打住了。

但在日常聊天的時候,林思霽還是有和楊焱聊起芭蕾的劇本內容。

楊焱說:“我最喜歡唐吉訶德那段。”

“那段啊。”林思霽笑,“我也喜歡,那段算是整個劇本的**了,要是節選一段去選角,我也肯定會選這段。”

林思霽又說,如果拳擊手擊打沙袋的劇情表現的是被困入鐵籠的凶獸悲壯而無力的反抗,那芭蕾這段就是垂死的蝴蝶對著遠方的花朵輕顫翅膀。

楊焱若有所思:“所以這裏,要突顯無奈。”

“不。”林思霽否定,“要突顯美麗。”

這便是另一個林思霽不選芭蕾劇本的理由了。拳擊的劇情,需要傳達給觀眾的為角色內心的壓抑憤怒。

對於演員來說,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任務,尤其是在有具象化動作設計的情況下。

隻要演員擊打沙袋的動作足夠用力,焦躁的情緒便可輕而易舉地被傳遞到評委席。

但美麗和憤怒不一樣。

美麗是一種感覺,一種難得的感覺。

在屏幕上,在戲劇裏,它極其難抓取,又極其難傳遞。

對於一般新人演員來說,表現“美”,是難度極高的超綱考題。

然而,當林思霽站在幕後,目睹了楊焱的表演後,他才發現,自己的擔憂有些多餘。

美,對於一般演員來說,或許稀缺如火山中開采出的礦石,可對楊焱來說……

那是他最不缺少的東西了。

舞台中央,燈光照亮楊焱架起的雙手。

在等候的時候,楊焱扯掉了繃帶。失去冗贅的遮擋,纖長的手指毫無保留地暴露在燈光下,指腹輕輕顫抖,觸摸空氣中懸浮的灰塵。

他的手骨纖細,臂上流暢結實的肌肉線條顯現出多年功底。

楊焱的皮膚是缺乏陽光的白,可以很明顯地襯出血管的青。

指節上斑駁的傷口矚目,示意出角色不大好的生活環境,而破損的肌膚,卻又點出一二病態的美感來。

燈光從舞台頂端打下。

按理說,在這種打光下很難出美人。

但楊焱將頭微微抬起,以直麵光線的方式,巧妙驅散了所有惡意的陰影。

他的睫毛被光拉得格外長,延伸的陰影如蝴蝶翅膀,細微顫動便能引起巨大風暴。

他的眼珠也被燈光點亮,複燃的希冀和激動在瞳孔中流淌,吸引人不住想進一步向中探索。

故事感。

王樹聲身體前傾,眼神稍稍犀利。

這個44號選手,有著這項足以令不少演員妒忌的天賦。

楊焱的手臂動作隨音樂變換。

他並不是專業的舞者,在上台之前也沒有經曆係統的培訓,隻能憑借腦海中對唐吉訶德舞劇的印象,照葫蘆畫瓢似的擺出幾個姿勢。

這些姿勢大概為最最基本的芭蕾手勢,算是他糊弄姐姐那兩年僅剩下的東西了,換個專業些的人來,看兩秒大概就會不忍直視的移開視線,高呼這是什麽敷衍人的垃圾。

哪怕是在場不懂芭蕾的人,也能依稀察覺出他動作間的生疏。

楊焱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弱點,他隻能依靠維係表情的投入,將動作的生疏強行轉為劇本中角色多年未上台後重新接觸到芭蕾的激動失措。

他成功了。

比起“形”上的不足,人們更多注意到的是他在“神”上的精彩表現。

慘淡、蒼白、美麗。

像泥濘地上被踩了一腳的白玫瑰。

該表現的,楊焱都表現出來了。

林思霽看一眼手機,快到限定的表演時長了。

他切換到音樂軟件界麵(剛剛也是他放的音樂),摁下暫停。

樂聲戛然而止,楊焱也戛然而止。

他的手臂還舉著,臉上喜悅卻驟然凝固。

十二點到了,魔法消失。

灰塵不顧蠟像歇斯底裏的反抗,無情地重新將其層層包裹。

架在空中的手枯枝般顫抖起來。

亮光一點點從楊焱臉上隱去,絕望和寒冷重歸。

他無助的張大嘴,似乎想要發出痛苦的尖叫……

他驚恐扭曲的神色太過真實,一瞬間,劇院裏的人都聽見了一聲來自靈魂深處的絕望悲鳴。

但事實楊焱並沒有出聲,他隻是長大了嘴,聲嘶力竭地咆哮出沉默。

最終,喜悅沒了、掙紮也沒了,隻剩一片荒蕪的絕望。

芭蕾舞者睜著眼,最後一絲火星隱滅在漆黑的瞳仁中。

他眼一眨,晶瑩滾下。

僵持空中的手緩慢收回,環繞身體,一點點緊箍。

芭蕾舞者蜷縮著抱緊身體。

他賜予了自己《天鵝之死》的落幕結局。

劇院裏沉寂兩秒,響起陣陣掌聲。

楊焱從椅子上站起,短短幾秒,他的表情已經恢複平日的冷靜,除了微紅的眼眶,再找不到和剛才那落魄的芭蕾舞者類似的地方。

他拎著椅子起身,跳下舞台。

評委席上的人都有些恍惚,他們還沒從戲中出來。不少人的視線都下意識地瞟向楊焱靈便的腳,總覺那一雙細長的腿會忽然脫力的倒下去。

楊焱把椅子舉高,遞給李宇南。

“謝謝。”

李宇南接過椅子,讚揚一句:“演得不錯。”

楊焱覺得需要回應,但找不到合適的言語。

於是他重複一遍:“謝謝。”

李宇南坐下,笑著對王樹聲說:“這小孩挺有意思。”

王樹聲不置可否。

楊焱原路返回,回到上台前等待的候場區。

他實際並沒有表麵那麽冷靜,代入角色造成的失控情緒沒那麽快緩解。這種不平的心境弄得他頭疼,也使得他原本打算從另一邊下去找林思霽的計劃也被破壞。

楊焱走到候場區才發現自己下錯邊了,但在眾目睽睽下橫穿整個舞台過去顯然不太妥當。

楊焱望下對麵,林思霽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

楊焱在原地等待和主動出擊中搖擺半秒,果斷偏向了主動出擊。

他從等候區出去,快步越過大半個後台,走向舞台候場區另一側。

那側已經黑燈了,幾個帶著工作牌的學生交談著往外走,楊焱往裏看一眼,林思霽不在。

大概是回化妝間了。

楊焱當機立斷,轉身往自己那間化妝間走。

化妝間在最西麵,在中途穿過一個開闊平台的時候,楊焱忽地放慢腳步。

傅越語站在化妝間走廊那,似笑非笑的看著楊焱。

他擋住了去後台的必經之路。

楊焱在距他五六米的地方停下腳步,冰冷地看過去。

傅越語站直,慢悠悠衝楊焱走來。

“我看了你的表演。”他站定,氣定神閑地開口,“似乎不大能讓王導滿意啊。”

他人雖討厭,但話卻不假。

楊焱表演完後,幾個鼓掌的人裏,不包括王樹聲。

從楊焱結束一直到退場,王樹聲都在低頭幹自己的事,似乎對楊焱毫無興趣。

傅越語還在繼續說著:“怎麽我們表演係的天才,偏偏在這種重要時刻掉鏈子了呢……可能是注定和王樹聲導演無緣吧,還真是可惜。”

楊焱聽著他陰陽怪氣的話語,表情冷得像如冬日清晨,窗間掛起的夜霜。

“你不會覺得這麽搞事能全身而退吧。”

傅越語誇張地笑笑:“當然不了,畢竟我可是惹到了大名鼎鼎的楊焱。”

他如毒蛇吐信般嘶嘶:“誰不知道表演係楊焱是關係大戶,可惹不得……人家進南藝都不用考試,熱搜也隨便就上了……不過我還挺好奇的,你是怎麽搞定林思霽的,是開了多大的價錢……還是……”

他身體前傾,眼神遮掩不住的惡毒:“……像你姐姐一樣,為了走後門,什麽手段都使出來了。”

楊焱成功被他激怒了,他表情一瞬陰沉,怒火抑製不住地在心底攀升。

他聲音壓抑:“收回你的言論,然後道歉。”

楊焱怒了,傅越語反覺愉悅。

他後仰,欣賞了幾秒楊焱憤怒的表情,譏諷一笑:“收回?為什麽要收回?”

“你不就是靠著你姐和別人搞了進的南藝嗎?這次你試鏡,你姐又要給你開後門了吧,我聽說她前兩天在打聽王樹聲電話呢。估計很快,你收獲角色的同時,就又要收獲一個‘姐夫’了。”

傅越語汙穢的話語,放肆地傳遍了平台。

平台中人來人往,兩人對峙好一會兒,本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現在傅越語爆出如此大料,停留的好事群眾紛紛抽了一口涼氣,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楊焱隻覺耳側嗡嗡作響,分不清是他人的指指點點還是因為憤怒而產生的耳鳴。

傅越語譏諷的神情在眼前晃眼地惱人,幾乎要激發他嘔吐的欲望。

楊焱喉頭一熱,怒火終於燒斷名叫理智的弦。

楊焱上前一步,一手揪住傅越語的領口,另一手拉開——

他狠狠揍上那張令人生厭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