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爺,你聽這個,《盤點那些一個人撐起娛樂圈半壁江山的巨星》……”

保姆車上,隋輕馳閉著眼,前排的助理汪小鷗正熱情地給他念著網上不知哪個營銷號發的文章 :

“如果說藝天和盛年的半壁江山是LOTUS打下的,那隋輕馳一個人撐起的,遠不止寰藝的半壁江山,他還憑一己之力……”

汪小鷗念到這兒就卡住了,一旁的柳眉過去瞄了眼手機上的內容,立刻給了汪小鷗警告的一瞥。汪小鷗轉頭偷瞄後排的隋輕馳,她的爺正歪著頭靠在椅背上,希望已經睡著了……

誰知隋輕馳忽然出聲:“我還憑一己之力怎樣?”

胖胖的女助理忙埋頭在手機上劃拉,隋輕馳睜開眼坐起來,問:“找到一句好聽的沒啊?”

汪小鷗放下手機:“對不起,爺,我以為……”

隋輕馳把手機拿了過來,汪小鷗根本不敢跟他搶,隋輕馳拿過手機掃了一眼,沒什麽表情地關閉退出了:“網上隻有教你怎麽罵我的,不可能有教你怎麽誇我的。”說著把手機扔還給了助理。

汪小鷗見隋輕馳蹺著二郎腿,麵色平靜地看著窗外,小心問:“爺,你不生氣啊?”

“當然生氣。”隋輕馳冷淡地說,右手大拇指摩挲著攥成拳的手指。

汪小鷗什麽都不敢說了,縫上嘴轉過了頭。

隋輕馳今天來公司和策劃兼製作人吳天一起為新專輯選曲,聽了一上午小樣,對備選歌曲都不滿意,有的還沒聽幾個小節就讓換下一首,吳天也很無奈:“你到底想要什麽樣的歌?”

筆記本裏還在放下一首,隋輕馳靠在椅背上,盯著屏幕上緩緩前進的進度條,心不在焉地說:“我想要《怎麽才算愛你》那樣的,鋼琴第一個小節就能讓人代入情緒,樂器編排沒有一處多餘……”說完發現吳天沒回話,才想自己在說什麽癡心妄想的話,就坐起來問,“與非老師的歌呢?”

吳天聳聳肩:“沒約到,說是最近沒時間,爭取下次合作。”

隋輕馳皺眉盯著他,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吳天已經從他眼睛裏看到了隱怒:“你是非他不可嗎?”

隋輕馳沒說話,又坐起來重放了那些小樣,吳天看他耐著性子在矮子裏拔高子,但最後還是一首一首地切掉了。

歌單到了頭,吳天問:“一首都選不出來?”

助理小鷗給兩人送咖啡進來,隋輕馳沒喝,站起來說:“我去抽根煙。”

吳天一個人喝著咖啡,思緒良多,作為一名音樂製作人,他很清楚最近發生的事,有人說隋輕馳的新西風空有軀殼,沒有靈魂,有人說隋輕馳憑借一己之力撐起了娛樂圈頭條和熱搜的半壁江山,當年出道時這個年輕人因為非凡的唱功和驚豔的表現力被激動的樂評人們譽為“從他身上看到了明日天王的影子”,如今這預言某種程度上也算一語成讖,天王這個標簽已經和隋輕馳分不開,卻是從“明日天王”變成了“流量天王”“中二天王”這樣的調侃。他明白隋輕馳的焦躁,他是一名歌手,需要的不是話題,不是熱度,而是好的作品。為此隋輕馳甚至自己也嚐試過寫歌,隻是很快就意識到沒這個天賦,沒怎麽掙紮就放棄了。

如果從頭到尾都隻是個流量巨星也就罷了,但隋輕馳是樂隊主唱出身,一開始給自己的定位就是歌手,這一點從沒變過。

也挺慘的,樣樣都事與願違……

咖啡都喝完了也沒見隋輕馳回來,吳天也有點犯煙癮,就帶上煙去了樓梯間,走到樓梯間外便聽見裏麵兩個男的正在閑聊:

“聽說隋輕馳找老非約歌了,又沒約到。”

“唉,我都替他尷尬,人家唐杜約一首是一首,上次吳天的生日宴上看兩個人聊得好像還不錯的樣子,以為這次有戲呢,結果……”

“自己作的唄,你看他萎靡的樣子,肯定又是玩通宵,妝都蓋不住黑眼圈。”

“有這麽明顯,你是湊多近去看啊?我覺得還是帥的啊。”

吳天打算推開門咳嗽一聲,好讓這兩人別往下說了,免得大家見麵尷尬,門推開還沒咳嗽,就已經尷尬大發了——隋輕馳就靠在門後牆邊,邊抽煙邊聽樓梯下方那兩人**討論著。

他站在半開的門後,隋輕馳胳膊抱在胸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隻好輕手輕腳地進來,沒有驚動下麵大肆吐槽的兩人。

那兩人接著聊了有三五分鍾吧,話題圍繞隋輕馳那些亂七八糟的花邊新聞,然後可能是煙也抽完了,就說說笑笑地上了樓。

隋輕馳並沒有要躲開的意思,就這樣給了走上來的兩人一個措手不及的冰冷照麵。

氣氛緊張極了,吳天見那兩人臉色又紅又白,低著頭匆匆忙忙溜出了樓梯間。

等那兩人走遠,吳天忍不住道:“你就在這兒聽他們說啊。”

隋輕馳抽了一口煙,說:“那難不成我還得滾啊。”

吳天:“……”

回去後吳天也瞧出隋輕馳是有點疲倦,黑眼圈也不是人家亂說的,隻是要仔細看才看得出來,他免不得抱怨了一句:“今天有正事兒你還玩通宵……”

助理汪小鷗想說什麽,就被隋輕馳嘖了一聲,隋輕馳的各種語氣詞擬聲詞和小動作她早已融會貫通,隻好閉了嘴。離開會議室,回頭看了看隋輕馳強打精神的背影,挺不甘心地想,他沒玩通宵啊……

“專輯裏十二首歌,除了之前發過的兩首,這邊還需要選十首出來,”吳天說,“我來幫你選,我選十三首,到時候你再挑三首出去就行……”

也許是真的困了,隋輕馳控製不住走起神來,想起從前在西風唱的那些歌,那時沒有專業的製作人陪著他選曲,更沒資格向那些大牌音樂人約歌,傅錯給他什麽他就唱什麽,反正傅錯給他的一定是最好的,他想唱什麽就自己寫,歌詞怎樣亂來傅錯也不會有意見……

還想起某個早晨他睜開眼,看見傅錯靠在床頭,借著晨曦的微光在寫歌,他隻看他寫歌的神態,就知道那是首怎樣的歌,應該配上怎樣的詞……

那時他不用求任何人。

“至少主打歌不能將就。”

吳天冷不丁被隋輕馳打斷,還有點詫異。

隋輕馳起身,拿起椅子上的外套披上,說:“歌我自己去約。”

吳天探身看向門外:“找與非嗎?沒用的,別去了!”

隋輕馳一路走到電梯那兒,隻說了聲“煙”,吳天正納悶,就見胖胖的女助理跟一隻憤怒的小鳥一樣衝進來,抓起桌上隋輕馳忘拿的煙就追了上去。

上了保姆車,汪小鷗邊係安全帶邊問:“爺,去哪兒啊?”

“先送我回別墅,然後今天你們也沒事兒了,都回去休息吧。”

突然被放假,汪小鷗心裏有點開心,但還是強迫自己裝出不開心的樣子,畢竟現在她的爺不怎麽開心。

隋輕馳看了看她,沒拆穿對方用力過猛的表演。

路上有點堵,汪小鷗回頭問要不要來點兒音樂,隋輕馳說隨便。

電台調到音樂頻道,裏麵一個電台DJ正在讀某個樂評人的評論:

“……隋輕馳的專輯年銷量雖然很高,但多數是粉絲捧場,從第五張專輯起,他的歌已經越來越沒有傳唱度……”

汪小鷗心裏叫了聲“媽媽咪呀”忙要換頻道,卻聽見隋輕馳說:

“聽他說。”

汪小鷗與司機對看一眼,還能怎麽辦,隻能聽下去。

“……大家還記得唐杜上一次上熱搜是因為什麽嗎?是因為在《樂王》唱了一首《Yellow》博得滿堂彩。隋輕馳上一次上熱搜是因為什麽?因為一張自拍和一句“前浪死在沙灘上”……”

DJ的話音未落,汪小鷗就感到椅背被重重一踹,幾乎是飛撲上前換了頻道,心想這一定是膝跳反射,膝跳反射!

轉到到交廣頻道,電台裏正在放歌,汪小鷗一聽前奏就認出是唐杜的新歌,而且這首正是與非寫的,心想今天電台裏怎麽全是雷啊,沒等唐杜的聲音出來她就機智地換了台,結果隋輕馳卻有點在意那段前奏,又讓她倒回去。

我的爺啊,不能倒回去啊,倒回去你肯定要生氣的!

“怎麽了?”隋輕馳說,“倒回去我聽聽。”

汪小鷗最不希望隋輕馳對上唐杜,哪怕是在保姆車裏聽對方的歌,因為隋輕馳是她的爺,而唐杜是她的偶像。唐杜出道比隋輕馳早得多,在歌壇的打拚也比隋輕馳坎坷許多,她上初中時就聽唐杜的歌,每張CD都有買,當了隋輕馳的助理後還天真地幻想過以後說不定有機會見到歌神本人,結果一次都沒如願,就連《樂王》這樣的音樂節目,請隋輕馳就一定不會請唐杜,反之亦然。大家好像都默認要遵守這個王不見王的遊戲規則。

歌還是倒回去了,唐杜的歌聲換來了保姆車裏驟然的死寂。

汪小鷗小心往後瞥,隋輕馳麵朝窗外,看不清表情,雖然是樂壇宿敵的歌,但顯然看在歌好的麵子上,這次隋天王沒再搞什麽膝跳反射,汪小鷗盡管隻是個助理,跟著隋輕馳浸**音樂圈這麽幾年,也很清楚,與非的歌不單是好,而且風格也更適合隋輕馳。上一季的《樂王》,隋輕馳就唱了與非給唐杜寫的那首《慚愧》,雖然業界不敢輕率地比較兩人,但在普通歌迷裏,哪怕是那些不喜歡隋輕馳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是翻唱勝原唱的典範。

就是不知為什麽,與非老師好像總和隋輕馳不對付似的……

鍾島來酒吧唱了幾回歌,傅錯除了教他識譜,偶爾也會指導一下他發音技巧,教識譜還好,指導演唱可不是個好差事,唱歌這方麵他沒什麽優勢,雖然也跟著隋輕馳去觀摩過幾堂聲樂課,但感覺沒多少用,他所知的那些演唱和發音的技巧,多是從隋輕馳那裏得來的,隋輕馳在SLS還未開始為人了解的時候,腔體的運用已經堪稱純熟。現在讓他指導鍾島,就等於是讓他把隋輕馳教他的又教給鍾島,隋輕馳要是知道得怎麽看他?一麵要和我劃清界限,一麵又把我送你的送別人,傅錯你賤不賤?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鍾島順利從《地表最強音》海選脫穎而出。這天傅錯剛起床就接到了AK的電話,向他報告了這個好消息,還問:“你今天在家吧?”

傅錯坐起來,有不好的預感:“幹什麽?”

“哎呀,本來該當麵感謝你,但我今天有課,我就讓鍾島來找你當麵道謝了!”

“什麽?”

電話剛掛,門鈴就響了,傅錯皺眉拉開窗簾,陽光直射進來,已經是中午了,他回了聲“等一下”,起床飛快地提上褲子套了件套頭毛衣。門拉開,鍾島戴著一頂棒球帽,手裏非常喜感地提著一袋……紅富士。

“AK哥讓我來的。”棒球帽少年硬邦邦地說。

傅錯低頭看著那一袋紅豔豔的蘋果,說:“我不喜歡吃蘋果。”

鍾島皺眉:“是嗎?那家夥讓我買點兒水果來當謝禮的……”大概又覺得這樣說像在推卸責任,就說,“那你喜歡吃什麽水果?我再去買。”

傅錯說:“西瓜。”

鍾島感覺出來了,這個男人不好搞。

雖然鍾島少年一臉上門來尋仇的表情,身為大人的傅錯還是讓後輩進來了,留了一句“你自便,我先去洗個臉”。

在洗手間他一麵刷牙一麵想要怎麽應付這個少年,家裏很久沒來客人了,而他對著鍾島總有種對著隋輕馳的既視感,很難給對方好臉色,隻盼望鍾島送完蘋果就走,要不然留下來吃個蘋果也行。

低頭吐了泡沫,就聽見外麵傳來音樂聲——是他昨晚剛編好的一首歌。

隻聽了前奏鍾島就被吸引了,他以為傅錯和AK這樣玩地下樂隊的人,做的音樂應該都很朋克,卻沒想到這首歌這麽優美,旋律緩慢克製,隻用了鋼琴、大提琴加一點點背景音效,最樸素的和最樸素的相加,卻加出了從雲端墜落的感覺。

隻是這首歌的調也驚人的高,他都懷疑自己能不能駕馭,或者這根本就是寫給女歌手唱的歌。

剛聽完第一段副歌,就被按停了。傅錯走過來直接關掉了編曲軟件。

鍾島抬頭,見到傅錯難得有些冷酷的表情,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妥:“對不起,我看你筆記本沒關,有點好奇,就點來聽了。”

傅錯合上本子,說:“剛剛那種行為你知道像誰嗎?”

鍾島皺眉:“像誰?”

“隋輕馳。”

鍾島最討厭被人說像隋輕馳,知道傅錯就是故意這麽說來膈應他的:“行,我發誓不會有第二次。”

傅錯說完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了,這種戳人痛處的事兒他曾經幹過一次,後悔到現在。隻是剛剛真的有點氣,筆記本裏寫的東西是他一個人的秘密,並不想任何人聽到。

兩個人一個坐在沙發這邊,一個坐在那頭,彼此無言,各懷心事。

歌曲的旋律像有魔力般,一直在鍾島腦子裏縈繞不去,剛發完誓他就憋不住了,腦子發熱地問:“這首歌我能唱嗎?反正我都聽了。”

這理直氣壯的……傅錯反省到一半就覺得完全沒必要反省了:“這首歌不給誰唱。”

鍾島不解:“歌寫出來不就是給人唱的嗎?”突然又皺起眉毛,“你是覺得我還不配唱嗎?”

這敏感度,能趕得上某天王了,傅錯又好氣又好笑地想,問他:“你到底來找我幹嘛的?”

“來謝謝你的指導,也順便想讓你驗收一下你指導的成果,”鍾島說,又問,“有紙筆嗎?”

傅錯沒問他為什麽,也有點好奇他想幹什麽,開一張支票給他?就扔了一隻筆給他:“紙沒了。”

鍾島擰開筆帽,低頭就在手上寫起來。

傅錯在那一秒愣住,一瞬間仿佛看見了十九歲的隋輕馳。

窗外豔陽高照,他卻恍惚沉浸在淅淅瀝瀝的雨裏,時隔多年的雨的幻影,好似也打得他背脊發涼。

那一天他和隋輕馳去一個學長介紹的地方演出,兩個人坐大巴卻坐錯了方向,被大雨困在偏僻的車站。與世隔絕的體驗催生了靈感,他突然想寫一首被拋棄在世界盡頭的歌,反正返程的大巴最快也要半小時才能來。

雨下得世界莽莽渺渺,好像隻剩下眼前無限延伸的灰色馬路,和這個庇護他們不被風吹雨打的小小車站。抱著吉他試了幾個和弦,猶豫要用哪個的時候,隋輕馳說F調吧。隋輕馳一向比他果斷,還有著驚人的音樂直覺。他便給未出生的歌曲定了F大調,很快就從漫無目的嚐試中找到了那個對的動機,哼出的旋律令他自己都驚喜。雖然隻有一把木吉他,但是背後還有雨打在馬路上的聲音,還有遠方溫柔的雷,是最天然的鼓點和貝斯。

隋輕馳坐那兒望著雨,出神地聽了一會兒,忽然問他:“有紙筆嗎?”

他吉他箱裏有一隻筆,但是沒帶譜子,隋輕馳拔了筆帽,舉起筆看了一會兒,細細的筆尖承載著俊美少年思考時的凝視,傅錯錯覺那一眼仿佛就讓筆尖有了靈魂。

然後他抬起左手,在掌心寫下了第一句歌詞:

突然一場雨像個惡作劇

聽到世界壞笑的聲音

那天隋輕馳穿著一件白色長袖T恤,一邊往手上寫,一邊將衣袖一點點捋得更高,黑色的字跡從手掌延伸到少年青澀結實的小臂。寫完後隋輕馳把“歌詞”拿給他過目,那動作都不知是在炫耀自己寫的詞,還是炫耀身體的一部分。而他低頭欣賞,也搞不清楚讓自己心跳的,究竟是歌詞,還是那人手臂拉出的線條,以及跟著自己心跳一起跳動的,歌詞下淺藍色的靜脈……

鍾島擱筆的聲音打斷傅錯的思緒,他沒來得及阻止鍾島唱出那段即興編的歌詞,詞寫得好不好另當別論,但唱的話……是真的不錯的。

傅錯不斷地想起隋輕馳,偶爾又有點出戲,心想這裏隋輕馳不會這麽處理,他會處理得更高亢,就像教堂的穹頂……到這兒隋輕馳也不會就這麽平淡地唱過去,他絕對會把它處理成一個記憶點……

鍾島唱完,看向傅錯,傅錯回過神,說:“成果我驗收完了,你可以走了。”

鍾島性子雖倔,但也不是個死纏爛打的人,都被這樣拒絕了,也沒什麽話好說,放下衣袖,提上背包就走了。

一拉開門突然又站住,傅錯抬頭想說你還想說什麽,這一抬頭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隋輕馳站在門外,墨鏡上映著鍾島驚愕的表情,傅錯看著鍾島和隋輕馳麵對麵站著,這一幕看著極其詭異,像十八歲的隋輕馳和二十七歲的隋輕馳迎頭撞上對方,一個恨不得自己眼瞎,一個恨不能撕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