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所謂“定契”, 又名“定器”。

古代的時候最初就是寫作“定器”的。

傳說中當這世上還沒有“使用者”與“器”的時候, 想要使用各種利器的人們需要到專門的店鋪, 找尋匠人為自己定製一把專屬自己的“器”,是為“定器”。

如今使用者與器之間正是沿用了當年的這個說法。

一大早那名謝姓老者就專門過來叫阿吉起床。

按照他的原意, 他是想直接抱走阿吉的,這件事被宮氏兄弟斷然否決了。他們要求需要全程在場,然而這件事對方也不同意, 僵持了片刻,眼瞅著阿吉又開始哇哇大哭,老者那邊的人沒人哄得住的情況下, 老者最終同意了他們這邊的要求。

“不過隻能去一個人。”謝姓老者說著,手指點在了宮肆身上:“你去, 另外兩個人不能。”

“為什麽?”秋夏立刻問。

“你是使用者, 他是另外一個器, 定契儀式進行時周圍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能力者, 何況是高階能力者。”

“你們大哥是普通人, 所以最多隻能他陪同。”

老者說到這裏看了看秋夏的神色,又補充了一句:“你們也不想阿吉的定契儀式受影響吧?這對他也有影響。”

秋夏抿了抿嘴唇, 不再堅持了。

“大哥, 就拜托你了。”他對宮肆道。

“嗯, 放心。”宮肆朝他點點頭。

“你自己也要保重……”秋夏這句話是低聲說的,借著給宮肆遞東西的功夫。

愣了愣,宮肆笑了:“我曉得輕重。”

說完, 擺擺手,他揮別了兩個弟弟。

老實說,他們也不知道定契儀式到底要做什麽。秋夏從學校借來的書裏沒有包含這一項,他入學太短,況且周圍多是低品階的使用者和器,他們的定契儀式多半簡單,然而就是這樣簡單的定契儀式他也沒見過,據說高級使用者與器的定契儀式和低品階的定契儀式完全不同,要複雜許多,何況他們小弟要定契的這家使用者明顯家大業大,看這些仆從每天的準備他們就知道,小弟即將進行的定契儀式一定是最高級的那種。

也是最複雜的那種。

“我是聽說現在年輕人中間流行的定契儀式似乎簡單又快捷,不過主人和阿吉先生的定契儀式仍然會采用傳統方式……”一邊在前麵帶路,老者終於和宮肆說了一些關於定契儀式的事情。

天知道這幾天那些仆人從來不回答他們有關定契儀式方麵的問題!

“我們要怎麽做?”緊緊抱著阿吉,宮肆趁機詢問對方。

“禮儀官會一路帶路,您帶著宮四吉先生按照他們的講解做就好。”然而,宮肆得到的就是這麽個回答。

看著身後兩行穿著白色傳統襖袍的人,宮肆這才知道他們不是仆人,而是什麽禮儀官。

老者一直將他們帶到一棟白色的房子前,這才躬身退下,接下來引領宮肆的就是門內走出來的另一名穿著白色襖袍的人,那人頭頂還帶著高高的帽子,身上的襖袍雖然也是白色,然而明顯比他身後這些人身上穿的華麗。

代替謝姓老者走在宮肆兄弟前帶路,穿過長長的走廊,他最終帶領宮家兄弟來到了一個……

大浴池?

沒錯!就是大浴池!

和他們屋子裏的池子差不多大,甚至可能還要小一點,全部由石頭構成,仔細看,石頭上還有青苔呢~

這個池子的池邊還有一顆大樹,樹幹的一半就浸泡在池水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溫泉的緣故,明明是冬天,這棵樹還是枝繁葉茂,巴掌大的樹葉密密麻麻,整棵樹就像一把大傘遮住了整個溫泉池。

“這是要幹嘛?”皺皺眉,宮肆立刻問。

那名禮儀官隻是笑笑:“接下來宮四吉先生需要在這個池子中沐浴身心。”

宮肆:……

阿吉哪裏懂什麽沐浴身心,他就知道是洗澡。

“就洗澡就好了嗎?”宮肆心說這聽起來倒也沒什麽,似乎太簡單了點。

他剛剛這樣想完,就聽到那個人再次開口道:“十二個小時。”

“啊?”宮肆還沒聽懂。

“接下來,宮四吉先生需要在這個池子裏泡夠十二個小時。”

宮肆當場就跳腳了:“他一個小孩子,怎麽可能在熱水裏泡十二個小時?就算是儀式你們也要考慮人命的好不好?”

“放心,我們對宮四吉先生身體健康的關心不比您少,這個池中的水大有來頭,裏麵含有即將與宮四吉先生配對的使用者的能量,隨著時間的推進,對方的能量信息會越來越濃厚,與此同時,宮四吉先生的信息也會隨著池水傳達到對方那裏,在儀式之前以這種方式讓使用者與器雙方的能量訊息互通交融,這是隻有傳統的定契儀式才會采用的方法,也是最溫和、融合率最高的方法,由於各種條件缺失,如今采用這種方法的人越來越少了,難得萬事俱備,我覺得這對宮四吉先生真的是一件好事,畢竟,他還這麽小。”

戴著高帽的禮儀官溫言溫語的對宮肆解釋道,這樣的說話方式和秋夏有點像,老實說,宮肆對這種說話方式有點沒轍,何況對方又是為了阿吉好,咬了咬牙,宮肆輕輕拍了拍阿吉的小屁股:“阿吉,接下來去遊泳好不好?你昨天不是待在水裏一直不想出來?”

阿吉最近在溫泉池裏學會遊泳了,說是遊泳,其實就是撲騰,給他帶個嬰兒遊泳圈就能在池子裏浮著,他的小手小腳時不時用力蹬蹬,就能往前後左右動一動。

果然,聽到哥哥這麽說,阿吉就哈哈的笑←他現在聽得懂“遊泳”這個音代表啥。

趁他高興,宮肆把他身上的小衣服解了下來,紙尿褲脫掉,然後給阿吉戴上旁邊禮儀官遞上來的嬰兒遊泳圈←好吧,對方是早有準備。

然後他就抱著阿吉的小肥腰,把他慢慢放入水中。

當然,放下去前他有試了試水溫:這個池子的溫度比他們屋裏那個還低一點,溫度更加友好一些,阿吉應該也能泡更久一些。

宮肆心裏這麽想著。

可是——

他光想著水溫的問題了,卻忘了阿吉是個小嬰兒,小嬰兒考慮的事情和大人完全不一樣!

一下到水裏,阿吉就乖乖懸浮在水裏,大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宮肆。

旁人看來他就是乖巧的在泡溫泉,這一幕讓周圍的禮儀官都鬆了口氣,高帽禮儀官還稱讚了阿吉,然而就在他稱讚過後還不到五秒鍾,阿吉眼睛一扁,開始大哭了。

小嬰兒不要一個人“遊泳”,小嬰兒要和哥哥一起“泡泡”~

雖然不會說話,然而他的肢體語言已經將他想要說的話表現的淋漓盡致了。

“嚴格的按照儀式流程的話,這個池子應該隻能宮四吉先生下去。”思考了片刻,禮儀官發話了:“可是宮四吉先生年齡過幼,一個人的話……怕是連五分鍾都無法堅持,不讓旁人碰水的原因主要是擔心他人的能量信息摻入水中影響聯係建立,宮肆先生是普通人,普通人身上沒有能量信息這種物質,即使下水應該也會像一顆石子、一片落葉一樣,不會對池水造成任何影響。”

宮肆:原來我就是一顆石子,一片落葉。

不過看著阿吉哭他也急,即使對方的說法讓他頗有意見他也什麽也沒說,對方又打了兩個電話,似乎是和更專業的專家商量了一下,等到電話結束之後,宮肆就被批準進入池子了。

果然,哥哥一下來,阿吉立刻不哭了。

眼淚還掛在眼眶,他的小嘴巴已經微微彎起來,揮著小胳膊蹬著腿兒,他開始在溫泉池子裏轉圈←阿吉的力氣太小,用力又不得章法,還遊不太起來。

隻要哥哥和自己一起泡著就滿足了,也不用宮肆抱著,阿吉自己在水裏玩得很開心~

在他們下水後一個小時後,那些禮儀官退下了。

臨走前,那名高帽禮儀官叮囑過宮肆一定要泡十二個小時,中途可以離開用旁邊的冷池浸泡,不過不可以長時間在岸上逗留,否則阿吉的定契儀式會受影響。

但凡關於阿吉的事情,宮肆都特別認真,朝對方點點頭,宮肆就和阿吉一起泡在了池子裏。

老實說這個池子真的挺美的。

周圍池壁池底雖然是石頭可是不會讓人覺得硬,因為上麵長滿了厚重的青苔?水草?宮肆不知道石頭上那層東西到底叫什麽,它們長的細密而柔軟,坐靠在上麵很舒適,因為幹幹淨淨所以宮肆也不會覺得惡心。

頭頂的樹也很美,仔細看,它的葉子並不是完全綠色的,還有紅色的,時不時飄落到池子裏,宮肆撿起一片看,那葉子的脈絡舒展,不是他在冷水鎮見過的任何一種樹葉。

每撿起一枚樹葉,宮肆就把它放在自己身後的池子邊,葉子收集到第八片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有點暈了。

是水溫變熱了吧?不知道是他的錯覺還是真的就是這樣,宮肆覺得水溫升高了。

水霧變得比之前更濃,他不得不時不時撥開霧氣,以便時刻看到阿吉在自己身邊亂轉。

也不知道是不是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老動彈,導致他感覺有點缺氧的感覺。

麵色潮紅,宮肆不得不從池子裏爬出去到隔壁的冷池泡了一會兒冷水。

不過這也沒有讓他感覺好到哪兒去,最後還是他從水裏爬出來、蹲到了岸邊,冷風嗖嗖吹著,直到他的體感降到平時在冷水鎮時的時候,他的大腦這才恢複了清明。

可惜——

阿吉又哭了。

哥哥離開太久了,他要和哥哥一起泡泡。

沒有辦法,宮肆隻能硬著頭皮再次下到了熱水池裏。

這大概就是能力者和普通人的區別吧?

阿吉泡的比自己的時間長,可是他卻一點也沒有,仍然在水裏撲騰的好開心,可是他就不行了,隨時隨地想要暈過去。

應該是那個叫能量信息的東西在搗鬼?

那種東西讓阿吉很舒服?所以阿吉可以這樣一直在水裏泡著?那玩意兒對自己沒影響,所以自己就隻能泡一會兒。

努力在池子裏深呼吸,宮肆企圖讓自己吸取更多的氧氣。

靠著頑強的毅力,他終於在溫泉池裏挺到了三小時。

三個小時後他從池子裏出來的時候幾乎要暈過去,不得不在冷水池裏多呆了一會兒,這才在阿吉的召喚下重新回去。

然後他堅持到了六小時。

這時候他已經迷迷糊糊,連離開池子的力氣都沒有了,是阿吉的叫喚引來了外麵的禮儀官,那些人把他從池子裏撈出來,又是扇風又是衝冷水總算把他救了回來,然而阿吉離開他就要出池子,沒辦法,那些人隻能又把麵條一樣的宮肆重新沉入溫泉池。

就像一顆溫泉蛋——暈暈乎乎的,宮肆開始胡思亂想了。

泡到第十個小時的時候,阿吉爬到了他身上,然後撒了一泡尿。

雖然都是熱的,可是宮肆還是感覺了出來。

被阿吉尿過好幾次,宮肆已經對這種事渾然不覺了,不過此時腦子裏亂哄哄的他倒是胡思亂想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比如,這個池子從此不但有阿吉的所謂能量信息了,還有阿吉的尿,這樣會不會信息更強?阿吉的尿搞不好會隨著能量信息一起、通過池水到對方那裏……

等等——

他真的是被熱糊塗了吧?他怎麽現在才想到這件事?

“……裏麵含有即將與宮四吉先生配對的使用者的能量,隨著時間的推進,對方的能量信息會越來越濃厚……”

那個人說過這句話吧?

如果隻有阿吉泡在這裏的話,阿吉的能量怎麽會通過池子傳達到定契儀式的另一個人那邊?對方的能量又怎麽會越來越濃厚?

必須是對方同時在泡溫泉啊啊啊啊啊啊啊!

對方肯定和阿吉一樣,同樣要在另一個池子裏泡十二個小時,還是和這個池子相通的一個池子,這樣才用得到“傳遞”這個說法,泡的越久對方的味道肯定越濃……

MMP!他們敢情一直在泡別人的洗澡水?

忽然想到了這個可能,一個激靈,宮肆猛地清醒了!

不過他很快又虛弱的靠回了池壁。

“多喝水,多尿點。”他隻能這麽叮囑阿吉了。

終於,十二個小時到了。

阿吉已經睡著了,緊緊扒在陷入宮肆身上,他們倆被一起從水裏撈了出來。

阿吉被換上了一件白色的小袍子,宮肆也得到了一件。

“感謝宮肆先生您的陪伴,宮四吉先生才能在池水中堅持這麽久,這樣一來,儀式的必要準備就徹底完成了,接下來,宮四吉先生會被帶入會場,宮肆先生您也累了吧?我們可以將您帶去就近的地方休息,或者您想回到住處休息?”戴高帽的禮儀官笑眯眯地對宮肆道。

宮肆的回答……

他一把搶過了阿吉。

剛剛的虛弱一掃而光,隻有臉上的紅潤證明那些脆弱曾經存在,宮肆抱著阿吉對他們冷冷道:

“我不可能讓你們單獨帶著阿吉過去的,我怎麽知道阿吉要定契的人是不是你們一開始說的那個厲害的使用者?你們會不會臨時換人?我又怎麽知道你們不會對阿吉做其他的事情?”

一直很配合的宮肆忽然暴起,那些人這才想起來,之前有人叮囑過他們“宮肆這個家夥是個刺頭”來著。

“我們隻是將宮四吉先生放入會場而已,那裏除了貴府的老爺再無他人,這是他們兩個人的儀式,我們不會做節外生枝的事……”高帽禮儀官慢條斯理對他道。

然而宮肆隻是菜刀眼瞪著他,手裏緊緊抱著阿吉不放手。

那名禮儀官不得不再次打了電話。

電話過後,他便不再說什麽,任由宮肆抱著阿吉,他從另外一條走廊將宮肆引出去。

等在走廊盡頭的仍然是那名謝姓老者,他的身後還跟著另外五名老者。

麵容嚴肅的看著宮肆,老人沉聲道:“我會答應你的一切請求,原因隻是為了宮四吉先生的心情更加愉快,和主人的定契儀式成功率會更高,僅此而已,並非因為我被你的毅力或者堅持所打動,更不是因為被你們的狗屁親情所打動。”

“我知道。”宮肆揚了揚頭:“我會答應你們的一切要求,也是為了阿吉,沒有其他原因。”

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兩人對視了足足一分鍾,老者最先轉過身去。

“跟上。”他對宮肆道。

撐著虛弱的身體,緊緊抱著阿吉,宮肆跟上了他的步伐。

***

仍然是一條細長的走廊,走廊兩側都是雪,僅容一人行走的走廊蜿蜒轉折,頭頂有仿佛望不到頭的紙製燈籠。

然而再仿佛望不到盡頭的地方仍然有盡頭。

他們在一扇木門前停住,門裏就是走廊的盡頭。

燈籠消失在他們的頭頂,門內黝黑。

一種奇特的香氣從門內飄進來,香味清冷,像雪般冷冽的感覺。

“這裏就是儀式會場,原本應該是一名普通人禮儀官將宮四吉先生抱進去的,由於你的要求,我決定由你替換對方的工作。”站在門口,老者冷冷地對宮肆道。

“裏麵隻有一條路,你不會走錯,抱著宮四吉少爺過去,把他交到老爺手上,你的任務就此完成。”

“然後你就趕緊出來,能跑多遠跑多遠,不要影響儀式進行。”

說完這番話,老者再不吭聲,隻是背手守在了門側,其他老者一名守在了門的另一側,其他四人也是早有安排,分別站定,一副護衛的模樣。

沒有看他們,宮肆看了看懷裏的阿吉,看著黝黑的門內,他毅然踏了進去。

他很快明白了“裏麵隻有一條路”的含義。

前方是一條紅色的地毯。

柔軟,猩紅。

地毯兩側有燭台,低矮的那種,燭火不算太亮,剛夠照亮燭台旁邊那一小塊地方而已。

宮肆隻能看到自己的腳,那些燭台,地毯,然後……

地毯和燭台的盡頭,是床幔。

他隻能想到這個形容,那裏好像是一張床,又好像是個巨大的座位,周圍掛滿紅色的布幔,房間裏不知道哪裏有風,那些布幔被吹得鼓了起來。

然而任憑風怎麽吹,他始終看不到布幔後頭的景象。

直到他走得近了,隱隱綽綽的,他看到布幔後好像有一道人影。

巨大的房間,詭異的布置,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任何聲音……

宮肆一步一步,抱著阿吉慢慢往前走著,他心裏冷得可怕,然而阿吉不懂,被兄長抱的很舒服,阿吉啃著自己的手指頭,偶爾東張西望,然而大部分時間,他的視線都盯在兄長的下巴上。

他甚至還打了個小哈欠。

看著這樣的弟弟,宮肆的心也便更加堅定了。

然而他並沒有停下腳步。

一直勻速向前走著,他一直走到了地毯的盡頭,那層布幔的前方。

那道人影就在布幔後麵,距離他不到兩米的地方,隻要他撩開簾子就可以看到了。

“把器放下,你可以退下了。”風聲中,他聽到布幔後隱約傳來一道低沉的男聲。

宮肆沒有仔細聽這個聲音,咬了咬牙,他非但沒有將阿吉放下,相反的,他更用力的抱緊了阿吉,然後朝對方說道:

“我不管你是多麽厲害的使用者,也不管你年紀有多大,你的家大業大等等一切都與我無關,我隻要你對我弟弟好一點,對阿吉好一點,否則,就算我隻是個最普通的普通人,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追究你的責任,用一輩子的時間追究你,你——”

話到嘴邊方嫌嘴拙,稀裏糊塗將自己想要說的話一口氣說完,宮肆一把拉開了眼前礙事的布幔,他想要看看這個即將和弟弟定契的老頭子……

一切終止於他看到布幔中人的那一刻。

看著布幔後那張熟悉的臉,之前的一臉冷意變成了止不住的驚訝,對方的名字就在嘴邊,宮肆怔怔念出了對方的名字:

“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