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逍遙客(2)

明月初升,幽幽月光照徹淮河之水。夜色深沉,遠處山川,近處樓閣,盡數籠罩於朦朧月華之中。

淮水兩岸,舞榭歌台燈火通明,畫坊遊船來往如織,大半座盛京沉寂之時,此處卻是剛剛開始一夜的狂歡。

大大小小的舟船幾乎將河麵鋪滿,靠岸的一角,一位年輕公子踏上小舟。廣袖寬袍,衣襟不染半分塵埃。

“船家,去逍遙樓。”

“好嘞!”船家應了一聲,抬眼看見來人,便是一愣。

乖乖,在這淮水上討生活大半輩子,他還真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

……要說容貌比這位公子更俊的倒也不是沒有,偏偏眼前這人就是有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船家思來想去,也隻有“好看”兩個字能夠形容。

盡管在這裏乘船的人大半目的地都是逍遙樓,但這樣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居然也要去那銷金窟裏走一圈,船家心中竟升起一陣怪異之感。

……這位真要是入了那逍遙樓群芳閣,同那赫赫有名的花魁娘子站在一起,還不知是誰占誰便宜呢。

就在船家愣神的片刻,又是一陣腳步聲響起,幾名青年男女相攜著踏上了船,有說有笑。

“聽聞那逍遙樓可是盛京城最有名的銷金窟?不知道多少豪客在裏麵呆了一夜出來後連一枚銅板都剩不下。難得來一趟盛京,怎麽能不見識一番?”

“事先說好,見識見識倒也罷了,可不能太過亂來,耽誤了正事,不然要是讓宗門長輩尤其是我家那老頭子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通棍棒。”

“陸師兄放心,那是自然。”

說笑間,幾人已經踏上了船。

被簇擁在中間的是一名看上去年不過二十左右的青年,一身錦袍,容貌俊秀,腰間還懸掛著一柄金燦燦的黃金劍,劍柄上鑲金嵌玉,觀賞性遠高於實戰。

船家一臉了然。看來這又是一個聽多了江湖諸事,自以為配上一柄劍便成為了江湖豪俠的富家公子哥。

這人剛剛一上船,便大大咧咧問道:“可是去逍遙樓的船?”

“這、”來不及阻攔,兩撥客人便撞到了一起,船家有些為難,“實在抱歉,船上已有了……”

“無妨。”溫和平靜的聲音突然響起,“既是同路,不妨一起吧。”

這聲音泠泠如玉石相擊,煞是好聽。

錦袍青年聞聲一愣,似乎是沒發現船上居然還有一人。

他身體下意識緊繃起來,懶洋洋的眼睛裏閃過銳光,像是一隻突然受驚弓起脊背的猛獸,隨時會揮出利爪。

待他順著聲音轉過頭,身體又放鬆下來,眼神裏閃過一抹驚豔之色。

小舟一角落,正坐著一位溫文爾雅的年輕公子。看來是在他們之前便上了船。

這人安安靜靜獨坐於舟中,梨花白的長袍被清風掀起一角,神情悠然恬淡。一截手腕隱隱從衣袖間露出,指尖幾乎觸及水麵。他目光低垂望向水中之月,竟有種說不盡的溫柔繾綣。

月光模糊了他的容顏,他整個人似與月夜融為一體,若不是突然開口說話,簡直像是一抹虛無縹緲的幻影。

原本肆無忌憚高聲說笑的幾人不知不覺收了聲,像是怕驚擾江中魚的沉眠。

半晌,當先踏上船的錦袍青年拱手一禮,笑道:“失禮了,未曾料到船上已有了人。這位兄弟既不嫌棄,在下便厚顏搭上一程罷。”

“無妨,諸位請便。”

跟在旁邊的幾人也是知機,當即便是一碇紋銀砸下來,那船家立時眉開眼笑,絕口不提未盡之語,賣力操起舵來。

驟然安靜的深夜,水浪激**的聲音尤為清晰。一葉小舟在一江月色中前行,自樓台畫枋中穿梭而過。

許是氣氛太美,船上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口搭話:“公子你也是去逍遙樓嗎?”

剛剛說完,開口的少年便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句廢話,臉色微微發紅。

好在那年輕公子並不介意,反而微笑道:“不錯。你們是外鄉人?”

少年的臉再次紅了。這一次不是因為尷尬羞窘,而是因為興奮激動。

“是啊,我們從東黎一路來大雍,還是頭一回到盛京城呢。”他雙眼亮晶晶,“聽說逍遙樓裏無所不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那張清秀的娃娃臉上滿是憧憬。

兩人低聲說了幾句,不知為何,少年隻感覺越看麵前這位白衣公子越是親切,大有一見如故之感,恨不得將一肚子話都倒出來。

“我叫越昭,這是我三哥越平,另外幾位是宗門的師兄師姐……”少年眉飛色舞,像是小孩子在新朋友麵前表現一般:“可都是厲害人物!尤其是陸師兄,公子你一定聽說過他的名號……”

“阿昭!”旁邊他兄長低喝了一聲。

聽到警告,少年這才一個激靈,連忙閉嘴,臉上的神情卻猶帶幾分不甘不願。

看到他這副表情,越平警惕起來。

聯想到魔道的種種詭異精神秘法,他看向邊上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目光變得愈發驚疑不定。莫非這人便是施展了什麽魔門秘術?

他轉過頭看向另一邊神態懶散的錦袍青年,對方微不可察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相較於越平,這錦袍青年的武道修為和眼力見識都不知高出多少,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這並非什麽精神秘術,而是神魂造詣高到一定境界後,對其他人自然而然產生的影響。越是意誌薄弱、境界低下的人,受影響越深。

傳說上古聖師“元”在此道之上造詣極高,一言便可度化萬千妖魔。

那錦袍青年擺了擺手:“沒關係,越師弟。咱們又不是見不得光。想來這位兄弟已經看出了我的身份。”

白衣公子點點頭:“金性軟,以黃金為劍,據我所知,天下僅有一人。”

滄海劍宗第七真傳,陸一漁。

“滄海渺無涯,誰堪劍中神?”湖麵上月光幽幽,白衣公子自顧自低吟一聲,語氣飄渺,“放棄神劍滄海,而選擇以黃金鑄就凡劍,真可謂大魄力。”

滄海劍宗以神劍「滄海」為護道之兵,其上有代代先輩劍意傳承。每一代最傑出的真傳弟子行走天下時,都會獲得滄海劍護持。

曆代真傳將之視作無上榮耀,唯有兩人並非如此。一個是曾經的天劍蕭白寂,另一人便是陸一漁。

“嗐!什麽大魄力,都是世人吹出來的罷了。”陸一漁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突然壓低了聲音,嘿笑一聲,“不怕實話告訴你,其實就是神劍用著不趁手而已。”

“……”旁邊的滄海劍宗弟子都忍不住別過臉去。

他話鋒一轉:“倒是兄台你,似乎很不一般呐。”

說話時,陸一漁的目光裏隻有純粹的好奇之色,沒有一絲一毫其他情緒。

白衣公子安之若素,神情不動:“在下燕無倫,不過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商人而已。”

“……”燕無倫這個在盛京上層頗為知名的名字並未引起注意,陸一漁目光上上下下掃視,滿臉懷疑,眼神裏寫著“我信你的邪”五個大字。

旁邊的其他幾人也是一臉驚詫不信。以此人氣質,說是世族公子或是逍遙名士,還稍微可信一些,怎麽也無法與滿身銅臭的商人聯係到一起。

“生活不易……”白衣公子繼續微笑,又補充一句,“隻好平日裏做些小買賣,討個生活罷了。”

說著,他輕輕歎了口氣。

月色好似一瞬變得黯淡,嗚咽的寒風自水麵拂過,原本的美景仿佛轉眼間蒙上了一層沉鬱的色彩,周圍那些滄海劍宗弟子的心情不知不覺低落下來。

尤其是越昭,不知不覺已經紅了眼圈,短短片刻便腦補出了種種辛酸往事。這也讓他看向白衣公子的眼神尤為複雜。

陸一漁目光同樣黯淡一瞬,心情莫名低落。隻幾息時間,他便恢複清明,臉上那抹輕鬆悠然的笑意不知不覺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驚詫之色。

他看向白衣人的目光裏滿是驚歎。

……無論如何去看,這都是個沒有半分修為在身的貴公子,偏偏神魂之強連他也不知不覺被感染,莫非是天賦異稟?

兩人交談起來,越談越盡興。

滄海劍宗乃天下聖地。門中弟子都是萬中無一。身為真傳的陸一漁盡管畫風與其他人不太一樣,但天資秉性的確非凡,見識更是不俗。

其宗門隱於東黎境內無量群山,與大雍都城盛京遙隔何止千萬裏。

據陸一漁所言,他們原本是在宗門勢力範圍內曆練,之所以來到盛京也是因為接取了宗門曆練任務,為了追蹤一個無法無天的魔頭而來。

至於究竟是誰,他們並未說出來,晏危樓也沒有追問,但心中已經有了猜測。

·

嘩啦啦……

水流陣陣,舟船不知已駛出多遠。越是向淮河深處而去,四周火光便愈發明亮,拐過幾處複雜暗道後,船上幾人一時呆住,臉色震撼。

周圍還有許許多多一樣的小船,船上載滿了人,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呼。

眼前赫然是一處放眼望不見邊際的湖泊。湖麵上朵朵金蓮悠悠綻放,蓮心閃爍著點點微光。像是滿江燈火。

遠處的湖泊中心,大片金蓮包圍中,一座恢弘的不夜城靜靜佇立。嫋嫋水霧在四周升騰而起,雲蒸霞蔚一般,白霧折射著月光,與湖麵上的點點微光相映照,宛如人間仙境。

驚呼聲中,舟船破浪而出,穿過嫋嫋白霧。一股淡淡的酒香在眾人鼻尖飄過,勾動著每個人的心魂。

“是酒泉。”

陸一漁突然坐直了身體,用力吸了吸鼻子。他神采飛揚,雙目明亮至極,有如點星。

隻見下方湖水清透明亮,**漾著圈圈碧波,絲絲縷縷酒香自其中散發出來,隨著霧氣彌漫。

雲霧**漾,水波被舟船排開,其它舟船也陸陸續續來到這裏。一時所有人都被籠罩在淡淡酒香中。

伴隨著不遠處隱隱傳出的婉轉歌聲,還未進入逍遙樓中,這些人已是神情迷醉,如墜夢中。

籠罩於霧中的不夜城漸漸變得清晰。

突然間,四下一片安靜。笑聲、歌聲、驚歎聲、喝彩聲,盡皆消失不見。

風聲停歇,一盞又一盞明燈由遠及近依次亮起,萬千盞燈火將半邊天幕映照得恍如白晝。

自渡口起始,大大小小舟船相連,在湖麵鋪出一條筆直的大道,大道盡頭是一艘旗幟招展的遊船。恰好與那一葉小舟相隔一線。

燈火輝煌,甲板上走出一行人。

“恭迎樓主!”

所有人齊聲開口,恭敬的目光投向麵前小舟。

“這可真是……出乎意料。”

原本安安靜靜坐在小舟一角的年輕公子怔了一怔,隻得抬起頭來,無奈一笑。

“那麽,陸兄還有各位,暫且別過罷。”

他站起身來,打了聲招呼,便迎著無數人震撼驚訝的目光走下小舟,踏上了那條由無數船隻連成的大道。

望著眼前盛景,他雙眸中掠過一抹奇異的色彩。